第245章

杭州知府衙門當然在杭州,於新武於是就有了自己的後宅,當晚就住下了,只是秦密在這裡還是客身,當然只好回到官驛。天色剛剛放亮,他就早早地起來,等着跟於新武一起去漕運碼頭看看糧行的行情。

儘管秦密家裡也算是有些銀子,可他卻不喜歡穿哪些綢緞衣服,除非是出去應酬,不然從來都是一身布料長衫,再說又是微服下去看看糧市行情,不便穿的太過惹眼。在漕運碼頭上,到處都是穿着布衣長衫的老百姓,兩個人穿着綢緞未免也太顯眼。

可於新武顯然並不這麼想。且見他一身寬袖,皁色緣邊,青圓領,皁滌軟巾垂帶的瀾衫,頭戴一頂四方平定巾,再加上他原本就修長的身材,居然儒雅萬分,氣質不凡。秦密苦笑着搖了搖頭:“咱們若是這麼去漕運碼頭,估計還沒到就有人高喊着官老爺來了。”

於新武彷彿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吃驚地又看了看自己全身,這才懵然道:“秦大人難道不覺得士人就該如此打扮麼?”

“不是不該,只是……”秦密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反倒是於新武看着他道:“你也該好好打扮打扮纔是,好歹你也是個縣老爺,怎麼能穿的如此隨意!咱們士人又怎麼能跟那些平民百姓一般!”

“走吧走吧!”秦密實在是不想因爲這個跟他爭論什麼,拉着他就往外走去,“咱們得趕早,聽說在早上的時候碼頭上人多,糧價也低一些。”

於新武卻不依不饒:“你也置一套綢衣吧,不然就像是個長隨了。”

“長隨就長隨,本來你就是我頂頭上司,作你長隨可是我的福氣!”秦密哈哈大笑道,擡腿就往門口走去。

兩人剛走到前院,一個知府衙門的公人便走了上來,滿臉堆笑道:“稟大人,何大人派轎子過來了,說是請大人去看看絲綢。”

於新武站住了,仔細地想了想,纔回到:“請你轉告何大人,今天上午我要跟秦大人去糧市看看情況,絲綢什麼時候看都可以嘛!”

“這……這話小人可不好回,”公人有些尷尬,又行了一禮道:“何大人已經通知了織造局,那邊都準備好了,況且轎子也在衙門口候着呢!大人您看……”

織造局這三個字讓於新武怔住了。自己似乎正應該去織造局看看,這新來乍到,也不能讓自己顯得太鶴立雞羣,昨晚估計已經把上下都給得罪了,今天也該去看一看,何況織造局隸屬宮裡管,自己要是不去就徹底的被孤立了。他轉過頭對秦密道:“織造局的事情,我得去看看。糧市你就先去吧!記得摸清楚具體的行情,我估計每家的糧價都會有些許的差別。”

秦密也知道織造局的事情是大事,點了點頭就先出了門。

一走進織造局的院子,還沒到孫晉的那間琴房,於新武便在院子中站住了,眼中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長門怨》!”他在心裡驚叫一聲,琴房裡傳來的琴聲越聽越驚,一時怔在了那裡。

當年漢武帝的陳皇后失寵後,長期居於長門殿,相傳她的母后館陶長公主重金聘司馬相如爲陳皇后做了一首《長門賦》,悽婉動人,自從唐朝以後,常以《長門怨》爲題材抒發失寵宮妃的哀怨之情。可司馬相如的《長門賦》早就已經失傳,現在人們大多都是以李白的那首樂府詩爲詞,自己做譜而彈奏。會彈的人不少,可要真切地把陳皇后的哀怨給表現出來,卻極少有人能夠做到。現在自己耳邊的這首長門怨,卻彷彿是發自心扉的痛楚,把那種哀怨之情表達的是淋漓盡致!於新武又怎麼能不驚訝?

耳邊似乎也傳來了那悠遠幽怨的聲音:“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宮門裡人,獨照長宮門裡人……”

孫晉也在他身邊站住了,斜望了他一眼,心裡就有了數,輕輕地喊道:“大人?”

於新武驀然驚醒,連忙道:“這是什麼地方?綢樣就在這裡看麼?”

“是。”孫晉微笑着點了點頭,“以往西洋的客人看絲綢都是在這裡看的。”

“是嗎?”於新武冷笑了一聲,深深地看着他道,“養個高人在這裡彈《長門怨》,然後讓西洋人看絲綢?”

“於大人也能聽出來這是《長門怨》?”孫晉故作吃驚道。

於新武並沒有回話,而是繼續看着他。

孫晉呵呵地笑了起來:“琴聲綢色,都是天朝風采。跟西洋人做生意,不僅是爲了綢緞生意,將口碑傳到外邦也能保證長期的買賣,這也是織造局的職責。於大人竟也深通音律,鄙人就更好向大人回話了。大人請。”

這個時候於新武就彷彿是着了魔一般,恍惚地跟着孫晉走進了琴房。

衣架上,一排排的蟬翼絲綢如夢如幻,爲了防止引起火災,楊金山下令嚴禁在綢房點蠟燭,而是借用銅鏡從屋頂上反射陽光,十幾面巨大的銅鏡在屋頂上放着,把陽光給反射進來後,屋子裡反而比燃蠟更加的亮堂。可這也是絲綢看起來更加地光鮮照人,栩栩如生。

“於大人請看,”孫晉小心地捧起一件繡着蝴蝶的絲綢,“這種絲綢在西洋就很好賣,因爲上面的蝴蝶在早上的陽光中看起來是翩翩起舞的,用西洋的時辰來說,就是**點鐘的太陽;當夜幕低垂的時候看,就彷彿是又回到了巢穴中,還是用西洋的時辰來說,是下午六七點鐘的時候。西洋人不懂絲綢,就覺得很神奇,偏偏喜歡。”

於新武不得不裝出認真的樣子去看絲綢,一看,也真就被吸引住了——這會兒也就是西洋時辰**點的時候,上面繡的蝴蝶又何止千百隻?在陽光的照映下,紛紛翩翩起舞,而且每隻蝴蝶翅膀的花紋又不一樣,顏色搭配也濃淡參差恰到好處。

孫晉放下了絲綢,有意無意地往琴聲的方向走去,於新武不知琴聲在哪裡,茫然四顧着。

“再來看看這一匹,”孫晉說着又挑起了一匹,正準備說話,卻看見於新武猛地擡起了頭,閉起了眼睛。這是怎麼了?

孫晉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過了一小會兒,於新武才睜開眼睛,輕輕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啊……”

“什麼可惜?這匹絲綢銷路也是很好的啊!”孫晉故意打岔道。

“《長門怨》錯就錯在這個地方。”於新武答非所問地道,眼神也顯得迷離起來,“陳皇后自幼榮寵至極,難免嬌驕率真,被漢武帝打入冷宮後儘管心灰意冷,哀怨無比,卻依然是對他心懷恩愛的。就算是哀怨也不過是對自己命運的哀怨,而並非是對漢武帝的哀怨。她也是沒有資格對漢武帝哀怨的。李白此詩借用長門殿的情景來描述,也正是爲了突出她命運的坎坷。因此這一段應該彈的是角調,後人不知,音轉高亢,翻作宮調,以爲其要對漢武帝訴苦,其實大錯。”

孫晉的眼中閃出了光來。這種光不是此人已經上套的高興,而卻是有幾分知音恨晚的感覺。楊金山買來了寧娘,她原本在杭州的青樓裡就極爲擅長七絃琴,孫晉感覺有些可惜,便時不時地教她些新奇的曲譜。她卻對這首長門怨極感興趣,每當彈奏這首《長門怨》的時候都會傾入全部的情感。孫晉自己也極爲擅長七絃琴,因爲在琴聲中他才能暫時地逃離世間紛繁,享受到一絲難得的寧靜,可對於這首《長門怨》,卻怎麼也找不到感覺。今天於新武一針見血的指出彈奏《長門怨》的要點,他也是興奮不已。行家,這纔是行家!

“鄙人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大人可否賞臉?”孫晉恭敬地衝於新武一拱道。

於新武自然也猜到了這不情之請,便是指點那彈琴之人,心中的雅氣不由自主地散發出來,道:“請說。”

“請大人指點指點鄙人的這位琴師,既爲了朝廷跟西洋人的生意,也爲了彌補《長門怨》的錯漏之處,不使其謬種流傳。”孫晉肅容道。

一股天下間捨我其誰的豪情從於新武的胸中迸發出來。若是由自己指出了《長門怨》的錯處,能夠流芳千古,不也是一件雅事?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好吧,切磋切磋也無妨。”

“那我先謝過了。”孫晉再度一拱手,然後疾步走到一邊,拉下了架子上搭着的蟬翼絲綢,蟬翼風一般輕輕地飄了下來,在嫋嫋的蟬翼中,一個端坐在琴前的美人如冰山般顯露了出來。且見她半眯着眼睛,神情似怨似愁,專注地彈奏着手下的琴絃,如泣如訴的琴聲便傳遍了整個琴房。

於新武的眼睛直了。腦海中彷彿出現了這樣一副場景:在那高聳入雲的山端,他站在峭壁前,身後坐着一個美人,彈奏着《長門怨》,如神仙一般,似幻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