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停轎。”

隨着錢寧在轎子內的一聲吩咐,大轎還有他的親隨在距離陳於壁府門外三十餘丈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掀開轎簾,在轎子外站定,深深地望着這個自己曾無比熟悉的府第。這會兒也就戌時初,天色也纔剛黑,他連晚飯也沒吃,在賢良祠換了一身便服,就來到了這兒。

府門廊檐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陳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士的時候,陳於壁在這裡召見自己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可今天,前面不過三十餘丈的距離,卻讓他覺得是那樣地遙遠。他決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距離,面對即將紛至沓來的責難和無法預知的謀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後的心裡準備。

“你們就在這裡侯着罷。”說着,他從隨從的手裡接過四方包袱,一個人向着大門走去。

“錢大人?好久不見了。”那個門房顯然也是故人,一見是錢寧就笑了起來。從這聲招呼裡錢寧聽出一絲久違的親切,可這親切中也透着些許的陌生。

“老師還好吧?”錢寧也面帶微笑地向他點了點頭。

“還好還好!大人也一直記着您呢!”門房並未讓錢寧進門,而是站在了門裡,跟他打着寒暄。

“煩請帶我去見老人家吧!”錢寧也不急,用手指了指裡面。

門房低頭沉吟了片刻,這纔對他說道:“真不好跟錢大人說這句話,下午的時候大人就有吩咐,錢大人是皇上召見的,一進了京卻先到陳府來,未免有旁人說閒話,對皇上也不尊重。他不宜先見你,說是等您先見了皇上再說。”

錢寧猛地一怔。他已經完全想象到,自己到了陳府會面對怎樣的尷尬與難堪,可怎麼也沒想到,陳於壁竟然會不見他。他心裡突然涌出一種難言的心酸,沉默了好一陣子,纔對門房誠懇地說道:“煩請你去稟告大人,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先見他老人家。”

那門房顯然是極爲猶豫,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道:“那大人還請稍等片刻。”說着轉身就進了府內。

由於長期不在京師,錢寧已經不知道不了解京師的情況了。由於之前消極避世的態度影響,趙志高在朝內表面上看起來還是內閣首輔,可實際上權利已經被內閣的幾個人給瓜分一空,更何況誰也沒有總攬全局的能力和精力,各自在朝中暗地裡鬥爭不休。下面的人想上位,內閣的人想獨霸全局,大明朝僅有的一絲精力,全都消耗在了這無休止的內鬥之中。

趙志高不願意直接插手這其中,只是當情況出現危急的時候纔出來平衡左右,這若是在他強權的情況下尚且有效,可長此以往卻漸漸地失去了效果。陳於壁表面上對他恭恭敬敬,可無論如何不能抵擋首輔這個位置對他的誘惑,都是年事已高的老人了,他還想再往上拱一拱,就算是上不去了,最起碼也能保自己的後代一個平安。再加上朝中有什麼事情,往往是陳於壁先頂在前面,實在是搞不定了趙志高才出面,這也導致了朝中人人只知有次輔,而不知有首輔的局面。錢寧到了京師,當然也只能先見陳於壁,再由陳於壁帶着他去見趙志高了。

不讓錢寧進府自然是陳於壁的吩咐,門房也只能去找陳於壁。

門房站在門口,猶猶豫豫地小聲道:“大人……”

陳於壁在房間裡來回走着,一邊口述,王珉則在書案前飛快地寫着,連看也不看王珉一眼,陳於壁繼續口述道:“臣既不能上體聖憂,又不能下蘇民困。臣之罪已不能以昏聵名之,誤國誤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聖恩,準臣革去浙江布政使兼浙江巡撫之職,則臣不勝感激涕零直至。臣錢寧叩首再拜。”

說完了這句,他才揹着手轉向了門房:“可是錢寧來了?”

“回大人的話,是錢寧來了。”門房頭也不敢擡地道。

“我教你對他說的那些話,你沒有說嗎?”陳於壁的眼中現出一絲厲色。

“……奴婢說了,他卻說讓我稟告大人,於公於私都應該先來看看大人……”門房低聲道。

陳於壁拿起王珉代寫的那分辭呈,邊看邊應道:“去告訴他,不論公事私事,他今天晚上來陳府都不方便;公事,明天上了朝堂再說;私事……他錢寧若是還記得自己是誰的學生,還嫌給自己老師添的麻煩少了嗎?”說道這裡,他的心裡也有一絲痛楚,這個錢寧,是當初自己跟申時行強烈推薦,才把他放到浙江去的。當時他還不過是吏部的主事而已,只是因爲看到錢寧的文章,驚爲天人,不惜一切也要幫這個才高八斗心中有雄才偉略之人上位。果然,錢寧是個知恩圖報的文人,在浙江圓滑低調,居然也跟那些人打成了一片,而且申時行的走人也並未影響到他。趙志高上了位,他依舊當他的浙江布政使,可浙江所有人都知道,有他的老師陳於壁在內閣,趙志高罩着他,誰也不能輕易地把他怎麼樣。

萬曆十六年的時候,趙志高剛剛上位,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就在自己的力薦之下,讓錢寧兼了浙江巡撫一職。陳於壁自問,對他錢寧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了,可誰也沒有想到,在改稻爲桑這件事情上,錢寧怎麼就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可……可……可這麼說,會不會太傷他……”門房是跟着陳於壁多年的老人了,對於絲毫沒有架子對誰都客客氣氣的錢寧印象極好,前些年他每次來陳府,給門口的上上下下都備的有小禮物,並不值幾個錢,卻表達了自己的心意。所以當錢寧苦心哀求他,讓自己見老師一面,他也實在是不忍心。

“傷你孃的頭!”陳於壁的兒子,陳才,抓起桌子上的硯臺就砸了過去,門房嚇的一躲,趕緊往外面跑去:“奴婢這就去說……”

陳於壁的這個兒子,陳府上下誰都知道,那就是個混世魔王,都快二十的人了,也不讀書也不參加科舉,成天在家裡以小霸王自居,是個標準的官二代。他爹平時罵他,陳才權當放屁,罵完了還是老樣子。陳於壁的老婆身體弱,也就生了這麼一個兒子,他又不是那種三妻四妾的人,到現在爲止還是一個老婆,對於這麼一個獨苗也是心疼的緊。見狀也只是吼了一聲:“滾到一邊去!這等國家大事沒事你少參乎!”他心裡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算是廢了,之所以想在往上拱一拱全是因爲他!

讓陳才走仕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陳於壁也只想要求他別把陳家給敗了,多給他留一點後路,不然又怎麼會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拼命?陳才委屈地梗着脖子道:“爹!那錢寧就是個白眼狼!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了?老師的話也敢不聽?他就是咱們陳家的一條狗!現在眼瞅着要落難,反而跑到家門口去求人,當初他幹什麼去了?!”

陳於壁忽地轉身看着陳才,眼中厲色越來越重,陳才見狀嚇壞了,從來沒見爹對自己是這幅表情,趕緊乖巧地跪了下去。陳於壁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心裡輕嘆一聲,錢寧不是翅膀硬了,而是因爲他就是太有主見,在這件事情上有自己的看法,可是他難道不知道,他跟陳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麼?做了這麼多年的官,怎麼還跟朝裡那些清流一樣,感情用事?

陳才這一砸,弄的正在寫字的王珉沒了墨,幸好平時就習慣了這種事情,既不驚慌也不尷尬,喃喃地道:“得重新磨墨了……”

“找人來磨墨不就行了!這也要問?”陳於壁看着陳才冷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一向篤定守靜的趙志高,今晚卻有些心神不寧,他躺在書房中間的躺椅上,直直地望着房頂的橫樑,出神地想着什麼。在他面前擺着一本老子的《道德經》,翻開的那一頁上,正是皇上說的那段話。

羅金文靜悄悄地走了進來,把一件薄被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卻被他給擋住了:“你說,皇上說這段話,是不是在哪裡聽到了毀堤的風聲……”

羅金文一愣,接着道:“應該不知道。現在經過這麼些年的佈置,現在浙江各級衙門基本上都是咱們的人,織造局市舶司那邊都是魏公公的人,他們自己做事一向不跟地方商量,自然也不會泄露。別人又不知道內情,又沒有證據,誰也不敢聞風傳事。”

趙志高疑惑地把手指放在《道德經》上一點一點:“可你也別忘了,那個朱一刀也在浙江呢……”

羅金文笑了笑:“那個朱一刀不提也罷。他把滿朝文武都給得罪了,難道還能跟浙江的官場打成一片?表面上他還是錦衣衛,可現在卻是隻爲皇上做事。浙江的事情錯綜複雜,他一個外來戶,又是個武官,能知道多少?皇上讓他巡邊,屬下覺得,倒是爲了鎮守浙江的部隊,畢竟改稻爲桑這種事兒難免會有百姓鬧事,浙江亂了,軍隊卻不能亂,必要的時候還要扛起鎮反的大旗。讓他在浙江的衛所裡,皇上心中也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