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錢寧走出府衙的大門,淳安縣的百姓們一見有個大官走了出來,轟地一下圍了上來。府衙門口的衙役們趕緊手持鋼刀比劃着,把這些百姓逼退一些距離,他們心裡也清楚,就憑藉着這麼點人,若是百姓真要造反,誰能攔得住?

“鄉親們!”錢寧雙手虛空按按,讓衆人安靜下來,“本官知道,稻田是你們幾輩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只是這改稻爲桑,實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情!大家想想,這桑田的收成肯定會比稻田要好,而且價格也要比稻穀要高,咱們浙江官府又怎麼會坑害大家?對於出現了一些問題,發生了一些不好的情況,本官在這裡對大家承諾,一定會認真考慮,認真應對,該獎勵的一定會獎勵,該處罰的也絕對不會手軟!請大家給我們一些時間,這需要一個過程……”

聽着錢寧苦口婆心的勸慰,朱一刀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把那些軍兵給帶回了駐地,就一路悄悄地跟隨着淳安縣的百姓到了杭州,很想知道,浙江本地的官府到底是怎麼推行改稻爲桑的?若都是馬遠那樣極爲粗暴的辦法,不僅不會有任何結果,而且遲早會激起民變。江浙一帶可是朝廷稅賦重地,這裡要是出了點什麼亂子,那國庫更加堪憂!不過話說回來,李化龍那廝到底幹什麼去了?這算着時間也該到了啊,可還是不見他的人影!他要是來了,浙江的官員有了主心骨,一些事情就好辦得多了!現在也不知道朝廷對於改稻爲桑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全憑藉着以前的經驗辦事,要是不出亂子那還真出了奇了。

錢寧這個布政使當的難哪!老朱在心裡琢磨着,此人倒還算是能爲民做事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走一步看一步吧!自己也不過是以巡邊的名義來的這邊,就帶了個眼睛和耳朵來,嘴巴是什麼也不能說也不能講的,把自己所看到的聽到的,原原本本地稟告給皇帝,任務就完成了。

淳安縣的百姓們漸漸地散了去,他們並沒有得到最滿意的答覆,被抓的那幾個人也沒有放出來,不過好歹知道了省裡的態度,而且知道這國策是必須要推行下去的,也只能逆來順受。

錢寧這纔有空擦了擦頭上的汗。朝廷說要派個人過來,指導浙江進行這國策,可浙江官場上下誰都知道,這個國策絕對不會推行的這麼輕鬆!本地的和尚都念不好經,外來的和尚就能唸的好?而且據說即將要來的這人還曾在李成樑的邊軍裡幹過,讓一個文官去做武官的活計,現在又把他給調來遂行政策,內閣的幾位老爺是怎麼想的?

甭管是怎麼想的,李化龍到了七月中旬才優哉遊哉地到了杭州,他一到就有探子報給了老朱,朱一刀直接在市集上就把他給迎到了當地的衛所大營——一來這裡他就先把那羣騎兵給帶回了駐地,經他們的口得知錦衣衛在這裡的衛所營地,於是直接就帶着百十號人駐紮在了這裡。杭州衛的錦衣衛們一見竟然是自己的上司,皇帝的貼身侍衛隊頭子,一個個巴結的不行,那千戶甚至連自己住的地方都給騰了出來讓老朱住。

李化龍的臉色也不知道是因爲趕路的時間太長還是怎麼的,奇差無比。他告訴朱一刀,這些日子一直都在下面轉悠,打算先把浙江下面的情況瞭解一下,可瞭解的越多,就越覺得改稻爲桑的國策不能推行的這麼快!好多工作都沒有做,直接就粗暴地以政令的形式下達,絲毫不管百姓是不是願意,這麼搞下去遲早要出大亂子!走一路看一路,李化龍的心是越來越涼,也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浙江的情況是盤根錯節,地主,商戶和官員結成了新的利益團體,不再是像京師那樣簡單的地主官員的形式,中間又夾雜着龐大的商戶勢力。這些商戶通過直接的利益跟官員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不管是絲綢也好茶葉也好甚至於瓷器,都有着巨大的利潤空間。浙江官府對商戶並不是簡單地採取打壓的手段,而是採取了利用的方式,有財大家發,官員靠商戶撈銀子,商戶靠官員掙銀子,那麼受罪的就只能是最底層的老百姓。李化龍舉了個例子,建德縣有個小戶人家,打算開一間酒樓;剛開張的第一天,因爲顧客滿門,遭到縣裡另外一個大酒樓的惡意打壓,在一週以後就被人惡意地下毒,毒死了幾個顧客;被人告到了縣衙之後,縣衙卻僅僅是草草調查完畢,便宣佈此酒樓涉嫌故意謀殺,將老闆和老闆娘下入大牢;大酒樓的後臺覺得這倆人確實有才,白手起家也不容易,起了惜才的心思,竟然直接去獄中見到兩人,承諾只要跟他做事,他就能想辦法把兩個人給保出來。可憐那小老闆居然極爲剛烈,在得知自己是被陷害的之後,當晚就在獄中雙雙自殺了。

可自殺又有什麼用呢?他的那間小酒樓,在他倆死後沒幾天,就被縣衙以極低的價格盤給了大酒樓。這件事情曾在建德縣掀起過軒然大波,可最後卻不了了知。不是沒有人寫匿名信告狀,只是狀紙遞到了杭州府後卻石沉大海再沒了任何消息。建德縣屁大一點的地方,出了這種事情又怎麼可能捂得住,很快有人又告到了省裡,但提刑按察使司又把案子發回了杭州府,要杭州府再行重審,杭州府又發回到了建德縣,到最後建德縣以兩人暴病而亡,僅僅是把監獄的牢頭給開除了事!

朱一刀聽了半晌無語。大明太大了,幾千萬人口,這麼大的地盤,哪裡又顧得過來?有句話說的好,哪個醫生手下沒有治死過人,哪個廟裡又沒有冤死的小鬼?建德縣衙實在不該如此做事,可老百姓又能把他怎麼樣?告了也白告,有銀子的主兒就是爺!現在人都已經死絕了,證據也破壞的差不多了,憑藉着老朱跟李化龍倆,就能把這件明擺着就是冤案的案子給翻過來?老朱自認不是海瑞,也只能罵兩句那張良才而已。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兩個人是面面相覷。李化龍突然撲上去掐住了老朱的脖子亂搖:“肯定是你!肯定是你!你大爺的!肯定是你向內閣推薦,要不然他們怎麼知道我是何人?!我在播州舒服自在地當着大土司,你幹嘛非要把我弄到這鬼地方?”老朱無奈地把他的手掰開,按了按被捏的生疼的脖子,才艱難地吞了口水道:“不是我……是吏部的沈一貫!是他推薦你的,要找麻煩,你去找他去!”

李化龍也是沒了法子。他哪裡想接這麼個爛攤子!朝廷派他以監察御史的身份來,本身就讓浙江官場上下很是不舒服,什麼國策,什麼改稻爲桑,天下太平有什麼不好!實行國策也就罷了,還派個打過仗的文官來!如果不是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在下面查訪,他什麼真實的情況都得不到!剛進浙江的時候,他擺明身份,要求當地縣衙配合,除了縣老爺好吃好喝的招待之外,根本連縣衙都不讓走出一步,哪怕是上個廁所還要派人跟着,形同軟禁!他也只好裝着已經巡查完畢,要回京師覆命,縣老爺這才高高興興地一路把他“護送”出外縣。

老朱瞠目結舌。這巡察原本就應該悄悄地進行,哪能擺明自己的身份?換成哪個縣,人家都會好生招待,一點實際的情況都不會讓他知道;就算是讓他知道,也是早就經過安排的!不過還好,李化龍已經知道了大概的情況,那麼下一步就好辦了,只是現在的情況還不完全,還得弄清楚桑葉在浙江到底有多大的市場,如果要是劃撥一半的稻田爲桑田,桑葉市場會不會飽和?市場的規律告訴老朱,桑葉如果大批量的增加,那麼價格必然會大幅度地下降!到了那個時候,浙江的絲綢大戶,定然會以極低的價格在桑農的手裡收購桑苗,繼而官府會以極高的價格向百姓出售糧食,那麼官府和商戶都能盈利,唯一倒黴的,只能是老百姓!

李化龍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朱一刀才發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尷尬地笑了笑,拉起李化龍就往外走去,準備找家酒樓隨便吃點東西。剛走出門口,一個探子就如幽靈般地飄了過來:“千戶大人,皇上給您的密信。”

得,今晚看來是別想吃飯了。老朱只能拿着密信又回到了屋內,那探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化龍,什麼也沒說,悄然退了出去。密信的內容其實也很簡單,萬曆很想知道現在浙江的情況怎麼樣了,進行到了哪種地步,有什麼困難,儘管說出來!可李化龍纔剛剛到浙江,什麼都沒展開,他自己也僅僅是經歷了一場未遂的叛亂,不過這件事情卻必須要讓皇上知道!老朱在心裡琢磨道,必須要讓皇上了解到真實的情況才行,光是聽着內閣的那些官面彙報沒有任何意義。

他擡起頭看了看窗戶外,天色越來越暗了,烏雲詭秘地籠罩了大地,一場大雨似乎就要到來。李化龍笑了笑,說那些農民告訴他,浙江每到現在這個時間都會有一場雨季,時間不長,雨量也不大,這可是稻田生長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