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萬曆十一年二月六日,售糧三十萬石,得銀十五萬兩。於信陽府汪銘清知府七萬兩,馬富有同知六萬兩。”

“萬曆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售糧五十萬石,得銀二十五萬兩,於河南布政使趙一全十二萬兩,臬司按察使曾江八萬兩……”

“萬曆十二年七月六日,信陽縣金礦數年共得金十萬,於河南布政使趙一全三萬金,臬司按察使曾江二萬金,信仰府知府汪銘清一萬五金,同知馬富有一萬五金……”

“萬曆十三年九月三日,售糧一百萬石,得銀五十萬兩,……”

“萬曆十四年三月,售糧一百五十萬石,得銀七十五萬兩,……”

這一條條,一列列的記錄,讓朱一刀和大漢臉色越來越差。這麼多年,河南糧庫的糧食被這些碩鼠竟給賣光賣完!萬一河南出現什麼天災,百萬生民將塗炭!百萬生民啊!大明朝有幾個百萬生民?他們不僅僅大肆賣糧庫的糧食,竟然連金礦出的金,收的稅銀也不放過,河南府縣幾套朝廷班子,全部爛完了。

按照記錄,除了知縣秦密,全部在列。倒不是秦密有多清廉,一來秦密這些年還是有些做官的底線,二來秦密也始終進不去這些碩鼠中去,換句話說,秦密不堪與這些人爲伍,這些人也根本不信任秦密!如果不是秦密這些年一直對他們的所作所爲不管不問,睜隻眼閉隻眼,只怕秦密早就被他們以各種理由給弄死了。

“要不要讓秦密知道呢?”大漢猶豫着。

“一定要讓他知道!不僅要讓他知道,還要讓他把這個賬本直接送交京城!交給皇上!你的錦衣衛現在必須分出幾個人,日夜保護秦密,不要讓他發現了。現在賬本丟失,王德才一定會發瘋,晚了,恐怕我們就都完了!”朱一刀已經知道現在連自己都處在了極度的危險之中,如果不及時讓更加上面的掌握這件事,他們就算是死,也根本不會激起一點波瀾。

“你在看這裡!”大漢忽然指着賬本最後面那幾個記錄:

“萬曆十四年七月,售糧二百萬石,內廷插手,所有銀錢所得盡皆入其轂中,布政使司和臬司大怒,臬司衙門秘密派兵尾隨,殺司禮監特派太監陳紅,銀錢復還之。”

瘋狂!這是徹徹底底的瘋狂!狗咬狗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是貪婪無度可以形容。

“立刻把這重新謄寫一份,原件務必立刻直送京師!交給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孝;我們幾個必須立刻轉移,這裡已經非常不安全了,只有等朱大人得到了原件,才能保咱們一命!”朱一刀這時的頭腦不是一般的清醒。一旦涉及到宮裡,很多事情就難辦了。既要保證朝廷的顏面,又要查處下面的官員,這種事情不是他們這些人該做的。老朱知道,現在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關頭。

王德才徹底的抓狂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賬房居然會把這本賬本丟失,這賬本里記得是什麼?簡直就是個大火藥桶啊!一旦爆炸,他王德才自己不僅僅屍骨無存,還會把布政使司臬司全部牽扯進去!最關鍵的是,事情一出,得有多少腦袋落地,多少烏紗換人!

他立刻叫來了管家王福:“馬上給我搜!全縣大搜捕!一定要把那些人給我找出來!還有,釘死知縣秦密的一舉一動,就算不是他的授意,他也一定脫不了干係!快!”

王福不動聲色地領命而去。

秦密的腦門全是冷汗,順着腮幫子直往下滴。看着手裡這份驚天的賬本,他的手都在顫抖!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了!成敗全在此一舉!但是這也是一個火坑,稍有不慎,他秦密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朱一刀平靜地看着他:“堂尊大人,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全都看你了。希望你還能記得,你的恩師張居正昔日的教誨!”

秦密緊咬着牙關,在屋裡來來回回焦躁地踱着步子,要做這個決定真是很難啊。成功了,他秦密就不僅僅是加官進爵這麼簡單,還會成名立萬!失敗了,他秦密,包括自己的一家老小,都會屍骨無存,那心中的夢想啊……

大漢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密。他的手悄悄放在了腰刀上。

“我們這麼幹……”秦密終於下定了決心。

十幾匹縣衙的快馬,帶着大漢及其手下,風馳電掣地在縣城那小小的街道上飛奔着,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王德才府門前,大漢飛身下馬,怒吼道:“封鎖前門!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王德才已經聽到了大門口的動靜。他萬萬沒有料到,秦密會動手的這麼快。現在那本賬冊應該不在秦密的手裡了吧?他沒道理繼續把這個火藥桶捏在手裡。但是他會給誰呢?直呈京師?這一來一回最少也得要幾天吧?這幾天的時間夠了。

他悄悄地讓一個心腹,從暗道出去,直接去礦上找楊金山。

自己卻大搖大擺地打開府門,迎着大漢走去:“我乃本縣縣丞,不知知縣大人有何事啊,居然這般陣勢來請人?”

大漢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奉堂尊之令,請縣丞大人過府一敘!”

王德才絲毫不以爲意,他施施然坐上下人牽來的一匹馬:“請前面開道!”

到了秦府,秦密已經在堂上正襟危坐,看見王德才到了,中氣十足地命令道:“來啊,給王大人看茶!”

王德才卻直奔秦密面前:“你到底想怎麼樣?!非要把好好的信陽縣鬧個雞犬不寧才甘心嗎?你之前咱們配合的不是很好嗎?天下太平有什麼不好!”

“王大人,還請稍安勿躁。先給你看樣東西。”秦密招招手,從管家手裡拿過那份賬冊,輕輕遞到了王德才的手裡。

王德才的臉卻唰地白了。怎麼回事,他沒有把這東西交給上面嗎?這東西他自己留着有什麼好處?難道是想要挾自己?從中間也分一筆好處?

“王大人,既然您也記錄了這些東西,說明您心裡還是有數的。你真的以爲就憑藉着這個東西,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真以爲臬司衙門會因爲這就輕易地放過你?”

“秦大人。我王某也在這呆了很多年,這些人的臉面,斤兩,我一清二楚。你想當海瑞,我不攔你。但你也別擋我的財路。千里做官只爲財,我王某人也沒太大的野心,足夠自己下半輩子用就行了。今天你來這麼一出,咱們話就攤開了說,我發我的財,你做你的官,咱們進水不犯河水,如何?”

“王大人。做事情,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我只做我該做的事情。”

“秦大人!你也爲官多年,這種話就不要對我說了!你想做些震動朝局的事來,你能做些震動朝局的事來,是因爲得有人想讓你去震動,你敢抗上,是有人得想讓你抗,不然你一個七品縣令能抗得過誰……皇上想用的你推不倒,皇上想倒的你也保不住。”王德才冷冷笑着,用譏誚的目光看着秦密。

“這天下是皇上的,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也是皇上的!是普天之下老百姓的!不是你王德才自己的!也不是那些人的!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他們拿你的命換銀子,拿河南那麼多百姓的身家換錢,你還得死心塌地的保他們,還要說是爲了朝廷,是爲了國策!什麼國策,什麼礦稅,賺了錢,有幾文能進到國庫?……好好聽聽,你拼命保的那些人肚子裡都是什麼心肝肺,死,也不能做個糊塗鬼。”秦密用一種憐憫之極的眼神無奈地看着王德才,讓他靠近偏房的門口。

房間裡是得到了消息主動來找秦密的楊金山。偏房裡的楊金山,正唾沫橫飛地訴說着這些年王德才都幹了那些讓人憤懣地事情,那一筆一筆,該說的不該說的,對着一個穿金飛魚服腰挎秀春刀的人說着。他深怕自己擇不乾淨。反正楊金山心底裡認定,這個朱一刀是王爺,而自己要想保命,就顧不得那個什麼王德才了。破鼓萬人捶,牆倒衆人推。外面的王德才臉色是越聽越白,越聽越驚!

他知道,自己是被徹底拋棄了。那些人爲了自己的命,爲了自己的前途,要麼控制住自己,要麼就拋棄掉自己。但是現在,楊金山的態度已經表明了,不會有誰來保他了。那份賬冊,不僅沒有成爲保命的護身符,反而成了催命的號角。

王德才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屋裡還在張牙舞爪控訴着的楊金山,聽見外面的聲音,疑惑地出來一看,當場大腦當機了——他一直以爲,王德才已經被關進了大牢。

許久,楊金山驀地反應過來,他嘶吼着:“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茲事體大,茲事體大啊——”

秦密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喚來管家:“送楊公公回府。”

就在這時,大漢的一個手下卻猛地走進房來:“堂尊大人,大事不好!王德才的家……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