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站在地坪裡觀察着,劉和看到了,從樓裡走出來跟我和小周握手打招呼,看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
“你們聽到陳建、陳永兩兄弟和警察他們說了什麼沒?”我問。
“我是沒怎麼去留意。你想知道什麼?”胡毅反問道。
“譬如說,那個兇手在那裡挖什麼東西?”
“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們都沒在近前,但大老闆的聲音比較大,隱隱約約聽到他說到什麼一尊金佛?”胡毅說完看了看劉和,“你聽到了沒?”
劉和點頭說道:“我也聽到了,聽大老闆說,好像是他家裡有祖傳下來的一尊金佛……我問了老陳頭,老陳頭也說,很多年前確實就有這麼個說法。”
“唔……老陳頭是誰?”
兩人都回身指向老房子的方向:“囉,就是他。”
我這才發現,舊磚房前的臺階上,有位老人躬身坐在柱子後面的竹椅裡,手裡拿着一米來長的竹煙桿在埋頭抽菸,眼睛盯着身前的地面一動不動,像尊雕塑。他坐在幾叢修剪成圓球狀的海桐後面,所以我進來的時候沒能看到。
“這位老陳頭,是做什麼的?”
“我問過了,老陳頭也是這村裡土生土長的,孤寡老人一個。陳總看他孤身一人,早些年就請他來照看舊房子,平時就在院子裡種種菜,給桃樹培培土施點肥什麼的。”劉和說道。
“在這裡養老,倒也真是不錯。哎——這個院子裡怎麼沒養條狗的?”湖南農村養狗成風,幾乎每家每戶都養了狗。而且,湖南的田園犬看家護院相當厲害,比德牧、挪威納等國外犬種更加盡心盡責,生人根本無法靠近,隔老遠就開始吠叫。
“我剛來也問過老陳頭,他說他年輕時被狗咬過,不喜歡養狗。”
“哦。”
接着,我和小周在劉和的陪同下,仔細地查看了案發現場。土坑的大小跟劉和之前說的差不多,長約一米六,寬約六十幾公分,深度有七十來公分的樣子,坑底散落着不少土塊,殘留的積水裡還能看到隱隱的紅色血痕。小周圍着土坑轉圈,從各個角度拍了不少照片。
沿着圍牆往東,離土坑十來米遠與牆外痕跡相對應的地方,果然在牆下的泥土上留有兩個梯子壓出來的深深的長方形小坑,圍牆上方也有兩個黑灰色的橡膠擦痕。在梯子壓痕旁邊的泥土裡,留有幾個鞋印,被雨水打得有些模糊了,鞋印壓痕裡還有警察取模時殘留的石膏。我量了一下,應該是41碼的男式皮鞋。
看完現場,胡毅和劉和又要帶我們去參觀新建的別墅。我說:“別墅我們就不參觀了,這麼豪華的房子,我這輩子也別奢望了,人比人氣死人,看了反而心裡難受。這樣吧,你們去忙你們的吧,不用管我們,我去和老陳頭隨便聊聊。”
“也好,那我先去買點菜來,等會你們就和我們一起吃工地餐吧,也感受一下農民工的生活。”劉和說完,就朝大門走去,開着他的比亞迪小車離開了。
胡毅跟我說:“你們別說自己是記者,就說是我們公司的。我到裡面整理複覈一下圖紙,你們談完了就過來。”說完就回到別墅樓裡去了。
我和小周朝老陳頭走去,他顯然感覺到了我們的靠近,但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身前的地面,似乎那裡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又或許,是因爲年紀大了,反應有些遲鈍了吧。從側面看上去,他皺着眉頭,臉上的神情感覺有些憂慮。
“陳爹,您在看什麼吶?”我搬過張椅子坐在他旁邊大聲地搭訕着,小周也搬了條凳子坐到了我的側面。
“啊?”老陳頭似乎才反應過來,扭頭上下看了看我和小周,“哦,沒看什麼,發呆。”老陳頭的眼睛有些渾濁,眼角還有黏糊糊的灰白色異物,臉上的皺紋核桃皮一般溝溝壑壑,嘴裡的門牙掉得只剩下了兩三顆,顯得有些蒼老。
“陳爹,您在這裡住了多久了啊?”
“你們是……”
“哦,我們和他們是一起的。”我隨手朝別墅方向指了指。
“哦……是小劉公司的啊。”老陳頭將手上的長杆菸斗在地上敲了敲,“我在這住了快二十年囉。他們三兄弟都出去以後,就把我請來了。”
“他們三兄弟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呀?”
“老大是九二年出去的,老二老三要晚一點,老三年紀小,考上大學纔出去的,那是什麼時候……九五年?我是九六年搬進來住的。以前啊,是住在那裡,”他指了指別墅的位置,“那裡是棟木房子,現在拆了建新房了囉。”
“那還真是夠久的了。”我放低了聲音。
“你說什麼?”老人家的耳朵似乎不太好。
“我說,您在這住的時間可真長啊。”我又加大了嗓門。
“是的咯。”老陳頭往菸斗裡塞上菸草絲,歪着頭伸長手臂點上火,“吧唧吧唧”又抽上了。
“您今年高壽了啊?”
“什麼?”老人側頭皺着眉頭問道。
“哦,您今年多大年紀啦?”
“還過兩年就八十了!”老人伸出右手,張開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個“八”字。
“身體還好啊?”
“還好還好,只是耳朵有點背了。”
“跟您打聽件事啊——他們說,這院子裡埋着一座金佛,有這麼回事嗎?”
“這事啊……以前是聽說過這麼回事,可捕風捉影的事,都當不得真。”
“爲什麼吶?”
“陳建的祖上是地主,六幾年破四舊的時候,村上就有人說他家裡藏有一對金菩薩,可陳家人死活不承認。當時村裡人老老少少都出動了,把他家都刨了個底朝天,就差沒拆房子了,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
“一對金菩薩?不是一個?”
“是啊,當時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說,一個是觀世音菩薩,一個是彌勒佛。講起來還嚇死人,說每個金菩薩都有二十斤重。”
“啊?二十斤……該是多大的佛像啊?這可真是兩個大傢伙!”金屬佛像一般是澆鑄而成,裡面是空的,如果真有二十斤,那尺寸就相當大了,“抄家的時候……您在現場嗎?”
“我?我怎麼會幹那種昧良心的事?做人啊,有些事不能做得太絕,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能把人往絕路上逼啊。人在做,老天爺在看的。當時帶頭來抄家的,後來有幾個好下場的?”老人又抽了兩口煙,“你們可別不信,都是有報應的。我當時要是也跟着他們來抄家,陳家兄弟會請我來幫他們看房子?說是看房子,還不是因爲我當年沒跟着別人一起欺負他們陳家,現在變個法子來給我養老?”這老陳頭還蠻健談的。
“這是好人有好報啊。”
“這話也不絕對,不過,等到了我這把年紀,再想起以前做過的事,心裡總是要踏實一些吧。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囉。”
“那是那是。您看,別墅馬上就要建好了,您也要跟着享受大老闆纔有的待遇了,您老真有福氣啊。”
聽我這麼一說,老人反而嘆了口氣:“新房子建好了,舊房子就要拆囉!老二說,別墅建好之後,這裡也要拆掉,要把這個院子做成園林的樣子。這個地方要挖一個魚池出來,還要堆些假山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會住到哪裡去呢。”
我指着新建的大別墅說:“這麼大的房子,還怕沒您住的地方?”
老人苦笑一聲:“我看了小劉帶過來的什麼效果圖,嘖嘖,裡面做得跟皇宮一樣的。唉……我哪有那麼好的命哦,就算有,我這樣一個寒磣樣子,叫花子一樣的,又跟老闆們非親非故的,住裡面還不怕被人笑死?還是老房子住得安穩囉。”
看來,剛纔老人家憂心忡忡滿腹心事的樣子,是在擔心這個。
“照您看,陳家祖上到底有沒有金菩薩呢?”
“沒見到的東西,你敢說有還是沒有?不過,我倒是相信,陳家兄弟有菩薩保佑是真的。你看看他們現在,多大的老闆啊。上次老二帶我去城裡看他們建的房子,幾十層的房子,那是一片連着一片啊。”老人嘖嘖幾聲之後,接着卻是長長一嘆,“可惜啊……這人啊,要懂得收斂。這不,太招搖了,老天都嫉妒了,老二就遭殃了……這都是不懂得收斂的結果啊。”
“陳晨……哦,二老闆做人很霸道麼?”
“霸道談不上,就是有些太較真,看不得別個犯錯。”
“陳家兄弟怎麼發家的,您清楚嗎?”
“老闆們是做大生意的,我哪懂那些?反正,聽他們也說過,說是老大當年在南邊什麼島炒什麼地皮,炒發家了。怎麼炒的,我也不懂啊。九三年年底,老大回來了,賺了些錢,就在山那邊包了一座黃土山辦了個紅磚廠,後來又在靖港那邊開了個砂石場。再後來,等老三大學畢業時,三兄弟就開始辦公司建房子了。”
“紅磚廠和砂石廠還在辦嗎?”
“砂石場好像還在辦,紅磚廠早停了,山都挖平了,沒有土囉。上次聽說是要改造成生態蔬菜基地?不過,好像還沒開始。”
“陳家兄弟的父母還健在不?”
“早沒在了。老陳是八八年得腦溢血死的,他老婆在他死後,精神受到刺激,得了老年癡呆?兩、三年後有一天離家出走,就再也沒回來了。”
“陳家兄弟沒去找她嗎?”
“找了!怎麼沒找?三兄弟找了好幾個月,到處發尋人告示,沒找到。造孽呀……本來老大還是個不懂事的青年哥,天天遊手好閒,父母過世之後,終於懂事了,一個人到南邊發狠打工,供兩個弟弟生活學習。沒想到,就這麼發達起來了。”說完,老人站起身來,“你們坐吧,桃子還有個把月就熟了,我要去給桃樹上點肥去。”說完,躬着身子朝房子後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