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特殊的大年夜

又是一年春來早。

改良後的高原紅樹爭先恐後的發出了嫩芽兒,破凍的新土上,沉睡了一年的大地正懶洋洋的迎着早春的陽光伸着懶腰。

西北天路文化城的居民住戶們,家家戶戶正歡天喜地的收拾着早已置辦好的年貨,家家房頂上炊煙裊裊,肉香撲鼻;到處都是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夾雜在間或響起的鞭炮聲裡,顯得格外熱鬧喜慶。

過年了,過年了,過年了!

路威精神飽滿,意氣風發的走在文化城交通最繁忙的主體幹道上,不停的和周圍經過的認識他的人打着招呼。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和他的父親一手締造了這個小城。從一個小小的只有數百人的居民點,到今天擁有上十萬人口,具有完備的城市生活系統的小城鎮,耗盡了路家兩代人的心血??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投資項目,這更象是哺育教養一個孩子,看着他(她)一天天長高長大,變成熊腰虎背的帥小夥子,或者亭亭玉立的大美女。

自從路威接手文化城的事務以來,每年春節他都沒有回自己在蘭州的家陪父母過年,而是把自己妻子和孩子接到文化城來,跟這裡的鄉親一起過大年??現在,這裡纔是他的家。

而今年,除了給自己家張羅過年之外。他的肩膀上又多了一項任務。

在距離文化城不到十公里地郊外,電影〈雙槍老太婆的拍攝外景地上,他的好朋友易青和整個劇組二百多號工作人員、以及西北軍區派來協助拍攝的五百名官兵戰士們??在千家萬戶都在忙着過大年、看晚會、吃餃子、大團圓地時候,他們還在風高月黑的野外辛苦的工作着。

且不說易青在私交是自己的好朋友;在公事上論也馬上要成爲自己的合作伙伴。將給天路集團帶來滾滾財源;就單看在那五百名樸實勤勞,不計回報的解放軍戰士的面兒上,今年這個除夕夜,也得讓他們歡歡喜喜的過好了。

………喂,聽着了,你說,”路威一邊向學院的大食堂走去,一邊對着電話大聲道:“哦、哦、哦……行了,老易,虧不了你的。在我地地頭上,還能讓你們餓着嗎?什麼?你少給我扯這些沒用的……什麼錢不錢的,行了行了。瞅你那娘們唧唧地德行……”

掛掉了電話,路威直接走到伙房後面,把大食堂的廚師長給叫了出來。

聽說要給六七百人包頓餃子,嚇了憨厚的老廚師一大跳。

忙活了一年,好容易學生都回去過年了。這些承包食堂的師傅們,沒有回老家過年的那幾位正聚在一起商量着,給人做了一年飯。也該給自己做頓可口地了,好好過個大年樂和樂和??想不到臨了又給抓了壯丁了。

“哥兒幾個,哥兒幾個,幫幫忙、幫幫忙,”路威圍着幾個師傅團團作揖打供,苦着臉道:“您幾位說說,這硬話死話我都放出去了,哥幾個說什麼也不能讓我放個空炮不是?哥幾個幫我過了這關,您就是我恩人。年終給各位加獎金、發紅包,人人有份,決不落空。”

路威一邊說着,一邊連忙從包裡掏出兩條好煙來,極品雲煙和精裝中華一盒一盒的塞到各食堂領頭的大小廚師長手裡去。

幾位廚師長看看手裡地好煙,想想紅包獎金,終於振奮了點精神。

一位師傅作難的說道:“路總,不是咱們不幫忙,這也太不好弈了呀!這會兒讓咱們做個幾十號上百號人的飯出來,那還能對付;可這五百號大兵,加上那劇組兩百來號人,這可就是七百多口子,要吃頓餃子這可得費多少工夫呀!”

“這豬肉白麪還好說,咱們這都有。”另一位大師傅接過話來,道:“咱們自己後院就圈着幾頭大豬,殺翻一頭怎麼也能得着二三百斤肉來,可這蔬菜難弈啊!除非是請人家吃純肉餡的餃子,可這也不恭敬不是?”

高原上,新鮮蔬菜比肉貴上好幾倍。這幾年路威和天路集團致力於解決文化城瓜果蔬菜的供給問題,可以說基本的民用菜籃子已經可以滿足需求了。至少只要肯花錢買,家家戶戶都能吃上蔬菜水果??不過這個價錢卻是相當的高。

因此在高原這一帶,流傳着這樣的民俗??請人吃飯一定要有新鮮的蔬菜,纔可以顯示出主人家地慷慨大方;如果客人吃不上蔬菜,會被認爲是不受歡迎的客人,是對客人的不禮貌。

因爲這物以稀爲貴的緣故,所以蔬菜這種緊俏貨一般都是批進來多少就賣出去多少,各家也不會多買甚至儲藏什麼的;現在急切之間,上哪裡去搞七百多人份的蔬菜回來?

“不管了!”路威堅決的道:“我這就讓各個大食堂所有的採辦坐車去附近的市集城鎮,把所有的瓜菜都買來,別管什麼菜,一勺燴了。別人也就罷了,咱們的戰士們吃了整年的乾菜罐頭、脫水蔬菜,這大過年的,咱們說什麼也得讓他們吃上一頓香噴噴、水靈靈的菜肉餃子不是!”

“好,幹吧!哥幾個動起來、動起來!”大廚師長努力的拍着巴掌,大聲道:“俺們先把面和了、皮擀了,再把肉餡收拾出來剁好了,就等着瓜菜一來,再剁碎了和進去攪餡……總之說什麼也在天黑前讓劇組的人和兵娃娃們吃上個餃子!”

看着大家熱火朝天的幹勁,路威連忙又對着大家拱手作揖,不停的道:“謝謝謝謝,我謝謝大家!謝謝……”

……

在近十里之外的《雙槍老太婆》拍攝外景地上,今天的最後一個鏡頭正在做實拍前的走場。

調機器的調機器、架燈的架燈、修景的修景、撐錄音杆的撐錄音杆……這是一個易青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團隊,已經合作多年,得心應手;各個崗位的工作人員都各歸各位,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不過,即使是這樣訓練有素的團隊,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時刻,也難免有些心浮氣躁。

易青早已經預想到這一點了,所以他事先已經要求副導演和尋演組的助理、場記們,今天不要排太多的拍攝任務,同時不要把太複雜的重場戲放在今天拍??爭取早點拍完早點收工,大家開開心心、輕輕鬆鬆的過個年。

早上有兩場戰士們的戲,已經拍完了。現在這五百名戰士正在指導員的帶領下遠遠的席地而坐,靜靜的看着這邊的拍攝場地。

這是一場依依和小意兩個人的對手戲。內容是依依這位“雙槍老太婆”手把手的教小意打槍,而天性怯弱內向的小意害怕那種響動,也不敢想象自己會開槍殺人,於是依依就向她宣講抗日道理,啓發她的勇氣。

這是在主旋律電影中最常見不過的劇情,對於依依和小意的能力而言,照本宣科的完成這段劇情,只不過是小菜一碟。

唯一有點技術含量的,就是依依在小意表示自己不敢打槍之後,有一個表演爆發,其中有大段臺詞。不過以依依的這種底子,加上她這四五年下來的多部電影的實踐,現在的她在演技上基本已經到了一個爐火純青的境地,無論是爆發力、層次感和控制力,還是基本的臺詞表現力,都臻於完美。

以易青和依依心靈上,藝術上的默契,拍這種東西當然是一點也不吃力,他只是隨便拿手指了指劇本上的幾個地方,再給依依一個示意性的眼神,依依就知道了他的意思??哪幾個地方要注意,哪幾個地方要着重表現,哪裡要適當的控制一下等等。

“好了嗎?”易青合上劇本問道。

依依點了點頭,習慣性的摸了摸掛在腰間的道具駁殼槍上的紅纓子。

易青高舉手臂,打出詢問的手勢。下面各單位紛紛做了“OK”的表示。

“好……”場記對着鏡頭舉着場板,大聲道:“《雙槍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場第十九……”

“各單位……預備……開始!”

場板啪得一聲合上,幾個機位中間的依依與小意開始表演……

……

“姐……我,我懂了!”

“要想着家鄉的父老,才能握緊手裡的槍!只要我們不屈服,那就人人都是讓鬼子喪膽的雙槍老太婆!小鬼子的日子長不了了,一定長不了!”

……羅綱親自主持的短焦鏡緩緩的平推向前,有意識的微微自下而上來了一個小角度仰拍,推出一個完美的面部特寫,把依依的面部線條拍的異常優美……

“好……Cut,好,過吧,過吧……”

易青揮手示意,這一條過了。當然說不上什麼精彩,但是畢竟中規中矩,達到一般標準就是了。今天過年嘛,大家的心思都不在這裡,做導演的就是要知道什麼時候苛刻,什麼時候遷就。

“不行!”依依毅然堅決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地上響起:“導演,我要求這一條重來!必須重來!”

依依那並不響亮卻異常堅定清澈的聲音像一記驚雷一樣在大夥兒的頭上震響;彷佛重了某種法術一樣,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場中站着的女主角,正在歡天喜地的收拾器材和道具準備過年的大家,一下子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因爲出聲的人是全公司、全劇組的人一向尊重的依依小姐,而是換了一個什麼大牌明星的話,全組人早就“噓”她了。

什麼事兒嘛!太不識相、太不應景了吧!

對於一個在劇組工作的人來說,不分時節、不分日子的工作,錯過一年中大多數的節日以及錯過這些節日時與家人團圓的機會這種事,確實應當算是家常便飯了──誰讓你吃的是這行飯呢?

但今天畢竟有點特殊,今天畢竟是過年,畢竟是中國人最要緊最重視的一個節日呀!

從早上開拍第一個鏡頭開始,全組人就根據公司一貫的規矩,把自己的手機都關了──誰的手機要是在錄音的時候突然發出一點點聲響,照易導的脾氣,那是要上來動腳踹人的,不開除解僱都算好的了。

所有的人都巴巴的等着收工了,可以給家裡早就等待着自己消息的親人們去個電話;向自己家裡的老人長輩問聲好,祝個健康;聽聽孩子們的聲音,問問小傢伙在家裡是不是又調皮了,再問問家裡年夜飯吃的啥……

那些年輕一點的,沒有家累的劇組裡的小夥子、大姑娘們,早就盤算好了。盼着今天劇組早點收工,幾個人約好了,搭車進文化城,找幾象樣的小館子,支起羊肉炭爐,叫上幾樣好菜、一瓶好酒──怎麼說也像象樣樣過個年不是?

好容易盼到了最後一個鏡頭,就在剛纔,大家的心跳都加速了,彷佛都回到了校園時代,變成了一羣急等着下學的學生娃娃。

平時在工作上、藝術上異常嚴厲苛刻的易導,今天居然也破天荒的放寬了標準──這條說不上好、說不上差的鏡頭,他居然就點頭放過了,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導演。

可是就在大家歡呼着、鬨鬧着一擁而上,急着拆下器材佈景趕緊收工的時候,依依小姐偏偏又來着這麼一出……

……

依依大聲制止了大家拆卸佈景、器材的動作,低頭一溜小跑,來到了易青的面前。

憑易青對她的瞭解,他太知道她要幹什麼了。連易青都作難的撓了撓頭,大感頭疼──這姑奶奶,吃她不消。

果然,依依跑到他的面前,伸手壓下了導筒,低聲問道:“你今天怎麼搞的,這樣也讓過?”

易青嘆了口氣,低聲道:“大小姐,你火星上來的吧?今天這個日子對我們地球人來說是比較特殊的啊!我不提早給他們放工能行嗎?”

依依不說話了,氣鼓鼓地瞪着他。

易青連忙揹着人伸出手來,一掌平攤,另一支手屈起食指中指叩在掌面上做了個下跪投降的姿勢,一邊賠上個笑臉。

依依白了他一眼,櫻紅的小嘴噘了噘,似喜還嗔的樣子,讓人看了心神盪漾,恨不得在她脣上咬上一口。

易青無奈的問道:“你說說吧,剛纔那條有什麼不行的?從監視器裡看,好像還可以啊!”

“廢話!當然還可以了!那是你從小看主旋律電影看多了,習慣成自然!”一說到這些,依依立刻得理不讓人,她走到易青身邊,敲着監視器道:“我不用看,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就是因爲這一段太標準了、太主旋律了,所以不能過!”

易青和依依在表演藝術上的認知一向是同步而默契的,畢竟當初他們互相都做過對方的表演老師,易青的表演是依依還是啓蒙的;依依只是這麼一說,他馬上就懂了。

易青無意識的揮了揮手,咬着下脣想了一會兒,然後舉起導筒,對着擴音器大聲道:“好,各單位各部門注意了,全體回到崗位,做實拍準備,剛纔這條我們再來一遍……重複一下,各單位做實拍準備……”

“啊?”

“唉……”

大家垂頭喪氣的低聲抱怨着,互相看了看身邊的人,一樣的提不起幹勁來,只好彼此無奈的苦笑一下,把剛拆卸下的佈景和器材重新歸位,準備重拍。

易青招了招手,場中央一直傻站着不知所措的小意這才醒悟過來,急忙跑到了導演這邊來。

易青和依依來不及顧慮劇組其它成員的情緒,低頭商議起這段戲來。

一直以來,中國的主旋律電影就沉溺在一個怪圈裡──只要是主旋律電影,一定賠錢。事實上,所有投拍這些電影的投資方、有關部門以及執導這種電影的導演,在開拍之前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尤其對一個導演來說,拍這種片往往意味着自己藝術生涯減分而不是加分,就像當年張藝謀拍《美洲豹》一樣。正是因爲這個原因,當初韓山平替易青接下這個活的時候才戰戰兢兢,一副對不起易青的樣子。

主旋律電影最爲觀衆所詬病的,莫過於“人不像人”的人物塑造手法。

主旋律電影中的正面人物,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必須是大義凜然,永遠站在人類思想道德光輝的頂點,不能有半點個人的慾望和利益考慮──那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都不是一般人在生活中能看到、能遇到的。簡單說,就是不把人當人來演。

事實上,作爲一箇中國觀衆,從小看了許多主旋律電影以及其它主旋律作品長大的易青他們這一代人,對這種教條的、程序化的、無視客觀事實、無視人性規律的創作方式,早就已經麻木了、習以爲常、不以爲怪了──這就是依依說的“習慣成自然”。

剛纔的這一段戲,就是落入了這種套路。前一任“雙槍老太婆”滿懷革命理想,一腔民族大義的教下一任“雙槍老太婆”打槍,並且飽含着熱淚教導她,要爲飽受JP侵略者欺凌殘害的中國人民而戰──像這樣的劇情、這樣的表演,甚至包括易青在內的所有工作人員,只要是中國人的,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爲多少年來,主旋律電影不就一直是這樣演的嗎?不這樣,怎麼能顯示出女英雄的高大形象,怎麼能顯示出女主人工作爲正面人物的偉大情操呢?

但是在依依看來,這種表演創作是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可以說,剛纔她是照着劇本演的,臺詞也是照着劇本說的。但是作爲一個優秀的演員,她越演就越覺得不得勁──這是一種表演水平到了一定程度之後,演員固有的藝術感覺。

正所謂人演戲,戲飽人,好演員遇到好的劇本、好的戲,自然會有一種極度興奮和充實的感覺,常常是導演叫停了,自己還覺得激情澎湃,還在人物的感覺裡沒有出來,感覺什麼東西釋放不出似的,有種亢奮;反之,要是遇到不說人話、不做人事的這種假模假式的戲,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演的人物和所說的話,那就只能靠擺姿勢做表情這麼生演、幹演,那就會難受的使勁盼望導演叫停,總覺得這一段怎麼還沒過去啊!

依依從學生時代起,就是近乎虔誠和苛刻的要求自己的表演創作,她對錶演藝術的整個理解,都是建立在當年學習的“齊派表演理論”那一套理論基礎上──講究真聽、真看、真感覺;講究由角色內心體驗生髮出角色行動;講究個人在戲中、人戲不分……

所以像她這樣的演員,是絕對沒有辦法容忍一切假、大、空式的表演的。

其實,在拍攝《雙槍老太婆》之初,易青和依依就已經在對人物塑造上,達成了一種共識──就是要拿人當人來演,要真正把角色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來挖掘和理解、體會。

在中國近代的歷史上,有那麼多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他們爲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和未來,奉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在歷史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做出了最符合國家和民族利益的選擇。

那麼,他們爲什麼會在人生的緊要關頭做出了那些選擇?難道他們都是天生的聖人投胎轉世,天生就帶着偉大高尚的使命而來?

支撐着他們做出那些偉大的行爲、偉大的取捨的內在動機是什麼?難道真的像傳統主旋律電影所表現的那樣,都是偉大無私的道德情操和精神,使他們確信自己應該那樣去做?

他們有沒有自己的慾望和私念?有沒有怯懦、猶豫、脆弱和退縮的時候?

一直以來,依依是站在這種思維的角度思考自己所創作的這個主旋律電影的人物的。

依依蹙眉凝思了一會兒,一種知性和思考的美麗使她看起來像是一個晶瑩的玉雕美人兒一樣,在易青的眼裡熠熠生輝。

“我有個想法,你看,我打算這麼來演……”依依笑着拍了拍手,眸中靈光閃現,開心的對易青低聲說道,然後伸手在劇本上比劃了起來。

軟弱和虛僞的人才會刻意掩飾自己的恐懼。面對包括自己和親人的生命在內的美好事物,被外來的邪惡力量所破壞時,首先產生的恐怕不可能是什麼國家民族自由生命尊嚴之類的偉大情操,而是──恐懼。

這是依依作爲一個表演者在剖析角色時對自己也是爲人物所選擇的一個最基礎的切入點。她需要最大可能的還原人物的內心真實,然後把自己“變”成所要演的那個人物。因此,她眼中的雙槍老太婆並不是一個高高供奉在神壇上的女英雄,而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跟千千萬萬中國女性一樣的普通女人。

基於最普遍和正常的人性,依依假設了一個像雙槍老太婆那樣的一箇中國女人,在面對戰爭、面對侵略時的第一反應是什麼,或者說她拿起槍來面對侵略者的最原始的動機是什麼?

──是恐懼。就像一個害怕蟑螂的女生一見到這種爬蟲就會情不自禁的尖叫而發了瘋似的不停擡腳去踩踏它,直到把它踩成一團爛泥卻還依然不知道停止一樣。人類面對強大的外來傷害力量時,最初最原始的感覺就是恐懼,而最直接的想要消除這種恐懼和掩飾自己的軟弱的行爲,就是毀滅這種力量的源頭。

一箇中國女人面對JP侵略者這樣的魔鬼,面對他們近乎變態的虐殺同胞、姦淫婦女的獸行,所能產生的第一情緒必然是恐懼;而由這種恐懼而生髮的潛意識,則是必須徹底消滅這種令自己的恐懼的源頭──這纔是迫使一個女人拿起槍的最初動力。

首先是恐懼;然後是經由這種恐懼而產生的憤恨,對這種恐懼的來源的憤恨;再然後,是由於這種恐懼和憤恨而激發出來的對同病相憐者的感情,具體說,就是對同樣受苦的同胞的愛;有了這種恐懼、憤恨和愛,纔會把抗擊侵略者的行爲,從最初發泄逃避自身的恐懼,上升到自覺自發的去抗爭──這纔是一個英雄之所以能成其爲英雄的思想軌跡。

而以往的主旋律作品之所以虛假,很顯然,是因爲那些作品把一個英雄原本應當屬於人的最基本的低級情操,或者說基本情感與意識給抽空掉了──彷佛這些英雄都是不具備正常人的情感一樣,在他們的世界裡似乎是永遠沒有恐懼、發泄這一類近乎軟弱的情緒的,有的只是天生的對國家民族的偉大的愛,和抵抗外侮的神聖使命。

搞清楚了這一點,那麼一切都好辦了。從表演學的理論上來說,依依已經爲自己的所有組織行動的表演依據找到了一個最佳的基點和爆發點──接下來要做的,對於一個外行看來也許很難很複雜,但是對她來說就如同在學校裡按部就班的完成一個作業一樣簡單。

這是一種複雜的混合的情感,一種來自於一箇中國婦女的最樸素最原始的情感,它揉雜了恐懼、憤怒、傷痛和堅韌不屈的意志──在這個情感的背後,是整個倍受欺凌的民族的吼聲。

而這樣一種人物情感,也恰恰能印證和昇華整個影片的主題──人人都是雙槍老太婆,一個雙槍老太婆倒下了,必然有後人上前接過她手裡的槍。

……

“所以說,在這場戲裡,妳所要表現的就是一種層次分明的思想過程。明白嗎,小意?”依依對一直靜靜的聽她分析的小意說道:“你所飾演的人物,從一開始的不敢碰槍,到後來瘋狂的搶過我手裡的槍射擊,這個過程決不是蒼白而虛假做作的那種,而是一種恐懼恐懼再恐懼積壓到一定程度,累積出來的爆發;是人物要掙脫自己內心的恐懼;這是一個普通中國農家女孩向一個戰士的蛻變。再開槍的那一剎那,你超越了,超越了對侵略者的懼怕,而萌發了一個戰士不屈的意志……”

“我試試看吧。”小意輕輕的說道。這個女孩在成爲了炙手可熱的國際巨星之後,卻依然是如此的簡單質樸,她在片場永遠只是這一句話──我試試看吧。

易青也已經完全陷入到依依的思路中去了,他飛快的在腦子梳理着這個人物的脈落,他沉吟着道:“這樣表演出來的感覺,可能就完全顛覆了原有的劇本了。那麼依依你一會兒所流露出的,就不再是一個革命前輩居高臨下的對小意講解革命到哩,而是一種同病相憐、卻又不得不逼着她成熟,逼着她面對現實的一種複雜的情緒……除了人物自身的情緒之外,你們兩個還要有一種彼此憐惜的情感在裡面……這裡的層次太複雜了,有點不好表現啊!”

“但是如果能表現出來,一定非常的精彩、充實和有爆發感!這樣的兩個人物,決不是以前那些主旋律影片裡那些只會枯燥的傳教式的拔高型人物,而是兩個活生生的女人!”依依兩眼放光似的說道,語氣裡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好,各單位準備好了沒有?”易青擡起頭來,用他一貫的充滿煽動性的意識流的鼓舞語氣,大聲的喝問道。

早就準備好很久很久了──這是所有人沒有懊惱的喊出來卻全都寫在臉上的一句話。

其實易青和依依根本沒感覺到,所有人已經各就各位等着他們商量了半個小時了。這些着急着趕緊收工,好去自由活動過節過年的工作人員們,已經按捺不住要抱怨出聲了──本來以爲早就可以搞定的事,現在一拖又是這麼久。再過一會兒天可就要黑了,還讓不讓人過年了?

“開始吧!”在易青的點頭示意下,場記舉起了場版……

“好……《雙槍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場第十九……”

“各單位……預備……開始!”

場板啪的一聲合上──依依站在四個機位中間,冷冷的看着小意,旋即將一把駁殼槍扔到小意的腳下,厲聲道:“拿起來!”

小意畏縮着向後退了一步……

“姐,我、我不敢……”

“拿起來!”依依再度大聲喝道。隨即,她突然轉頭對着羅綱的肩扛攝影機──也是這一條的主拍機位,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她望向易青的方向舉起手,大聲道:“對不起,導演!給我三十秒……”

“Cut!”易青大聲道。

“唉……”等待着收工的人們的心理承受力再一次受到了打擊,一起低聲的哀嘆出來。

易青冷冷地掃視了一眼各個位置的劇組成員,按捺下心裡的火頭,沒有說什麼。

依依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演員,在她的職業生涯中,像這樣演了一半演不下去甚至“齣戲”的情形並不多;而她的狀態失常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全場工作人員的這種情緒的影響。

一種懶散的、將就應付的、恨不得趕緊走完過場的情緒,像呵欠和咳嗽一樣,在各個位置上的劇組人員身上蔓延着──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按理說,他們的行爲跟依依的表演是不相干的;但是一個職業演員卻就是能從骨子裡感覺到全組的工作氣氛,周圍的某種奇妙的力場或者叫氣息,干擾了她激情飽滿的演出。

電影,是一個羣體創作的藝術形式。聲、光、畫、影、演,任何一個最小的環節出一點毛病,整個戲就不可能協調,就會顯得彆扭;一個具有敏銳藝術感覺的演員在這樣彆扭的環境哩,根本發揮不出自己的水平。

依依叫停之後,隨意的席地一坐,彷佛是在五星級的酒店地毯上而不是在滿地黃土的高原野外一樣,很自然的坐了下來。她在沉思,在她的想象中,剛纔的那種開頭還是遠遠不夠的,不夠衝擊力,也表現不出自己要表現的情緒層次。既然易青允許她跳出劇本,自由發揮,那麼以她的脾氣,她當然要發揮到淋漓盡致,發揮到無以復加酣暢淋漓……

這個鏡頭在易青原來的拍攝方案裡,用的是四架機器連拍──兩架機器形成正打反打,一架對着依依,一架對着小意;第三架機器負責的是中遠景;最後一架也是主拍機位,是留給羅綱自己發揮的,扛在他肩膀上,隨時依據他的靈感捕捉構圖和拍攝節奏。

幾十秒鐘很快過去了。依依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她想了想,走到第三機位面前,要了個特寫;然後再上前和羅綱商量了兩句,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在一般的劇組裡,這種方案的變更肯定是要經過導演的,甚至還要經過開會討論;但是以易青、依依、羅綱這樣的合作默契,卻根本不用──易青清楚依依和羅綱在各自專業上的藝術水平,他敢完全放手,放心得很。

依依和羅綱商量了兩句,然後走回場中,湊近小意的耳朵交代了幾句,小意輕輕的點了點頭。兩人一邊說着話,一邊把手裡的槍彈夾下了下來,推出子彈。

“導演,OK!”依依舉手示意。

“好……”場記再次對着鏡頭舉着場板,大聲道:“《雙槍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場第十九……”

“各單位……預備……開始!”

依依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遠處,那裡有一個稻草人紮成的人行靶子,身上扎着一面不知道哪裡來的JP國旗,正中一個紅通通髒兮兮的太陽,猙獰得令人作嘔。

依依一邊看着這個靶子,一邊望彈夾裡壓着子彈。

羅綱快速的推進了特寫,每一個子彈壓進去的時候都是那麼的用力……

小意怯弱地看着自己的腳尖,依依猛地一擡頭,她像是一個受驚的小兔子一般向後跳着退了一步,因爲依依這時候的眼神太可怕了!

“姐……我……”

“Cut!Cut!Cut!”易青幾乎是吼叫着喊了停。

他一臉無奈和壓抑的瞪着燈光組和錄音組,足足瞪着十幾秒鐘,才慢慢把自己心頭的怒火給壓了下去。他緩緩的拿起話筒,費力的喊道:“各位大哥,你們幫幫忙、幫幫忙好吧?我知道大家今天都辛苦了,過年還在工作,真是對不起大家了,我代表劇組代表公司感謝大家!但是活兒還得幹是不是?你們想收工,我也想早點收工啊。請大家配合一下,打起精神來好不好?”

說着,易青也不去罵那些具體出了錯的工作人員,只是示意性的指了指幾個人──連最小的毛病他都挑了出來,讓這些人紛紛垂下了頭,沒有話說。

一種懶散和焦慮的、應付事兒似的氣氛充斥在每個位置上,所以易青也知道發脾氣也沒有用,總不能全組人無差別的劈頭蓋臉罵一通。

還是向好了想吧,希望大家能打起精神來,爭取一遍過。

易青長呼了一口氣,大聲問道:“機器怎麼樣?演員怎麼樣?準備好了就招呼!”

依依和羅綱同時舉了舉手。

“好……《雙槍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場第十九……”

“各單位……預備……開始!”

依依開始向彈夾裡壓子彈;小意上前、對話、給反應。

易青站在監視器後頭看着,怎麼看怎麼覺得缺了些什麼。他正在凝眉思索着,忽然畫面一花,一個燈光過度照射,使得依依的臉閃了一下,出現了一個曝光過度的效果,然後一個錄音長杆不小心一抖,露出了幾公分出現在鏡頭裡……

“Cut!”

易青暴跳如雷的吼了出來!他扔掉和監視器連接在一起的導筒,抓起一個擴音喇叭剛要朝掌燈的兩個工作人員砸過去,又停下來看了看,回頭到處找什麼東西,最後抄起自己的保溫杯,連杯子帶茶水的朝燈火組扔了過去!

“都想不想幹?想不想幹了!不想幹都他媽滾!”易青衝到場中間,舉起擴音喇叭吼道:“誰?!你們誰急着回家過年的?誰覺得受了委曲的,站出來,現在就給你結算工錢,馬上打發你滾!誰?都有誰?說話!”

“華星集團拍戲這麼多年,從來沒出過這麼低級的錯誤,你們是什麼職業隊伍?屁!連拍國產電視劇的草臺班子都不如!”易青猛地轉身,指着拉錄音杆子的那個倒黴鬼吼道:“長杆都入畫了,你他媽還恬着臉在這行混飯吃?”

所有人都被罵得低下了頭。說實在的,大家都有點煩燥和不服氣,但是易青的權威形象形成再它們心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也都清楚易青的脾氣,火撒出來一會兒就好。

易青發泄了一通之後,突然停了下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眼眶突然紅了。他緩緩的舉起手裡的擴音喇叭,低沉着嗓音道:“我知道今天日子有點特殊,但是你們以爲,我就不想早點完事早點收工?還是你們以爲是依依小姐吃飽撐得非要和大傢伙較勁?難道她就不知道今天是過年,是萬家團圓的日子?我們全公司上下,誰不知道依依小姐是出了名的二十四孝女兒,誰不知道她跟她媽媽的感情?就因爲拍這個戲,周依依小姐的母親已經在香港住院一個多月了,她卻不能去陪陪老人!在今天這個日子哩,周媽媽一定是守在電話旁邊,盼眼欲穿的等着她的電話!難道她就不想早點收工,給病重的母親問聲平安,到聲新年好?要是她肯將就、肯馬虎,剛纔第一遍這條就能過!可是不行,爲什麼不行?就因爲咱們是拍電影的,這是咱們的活計,你不把自己火燙燙的心肝掏出來,救出不了東西!”

所有的人都楞住了。幾個女同事紅着眼睛咬着嘴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大家的眼光齊刷刷地望向了場中心席地而坐着的依依。依依對這裡發生的一切恍若未聞,只顧凝神思索着自己的事,彷佛易青說的人不是自己,跟自己毫無關係一樣。

“……下面我們再來一條。大家心裡都好好琢磨琢磨,該怎麼幹這個活兒!再有不給勁的,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捲鋪蓋滾蛋,我們華星不要混飯矇事兒的廢物!”易青聲色俱厲的喝道:“下面做準備!”

大家彼此看了看,又看了看依依,互相嘆了口氣,使勁的跺了跺腳、揉了揉臉,振奮起精神來,各幹各的忙活了起來。

隨着易青的示意,場記又一次舉起了板──

“好……《雙槍老太婆》第一百六十五場第十九……”

“各單位……預備……開始!”

就在剛纔易青發火的時間裡,依依已經從頭將這個人物的規定情境梳理了一遍。在她心中夢魘一樣的假想中,彷佛出現了無數的畫面──這個女主角是如何長大,有過些什麼經歷,有過什麼感情生活,第一次看到JP鬼子殺人和姦淫婦女時的反應……她甚至假想一個她愛了多年的男人,像易青一樣的男人,被JP人殺害了,JP人活活的從他的大腿上割下肉來穿在刺刀上烤着吃,而他淒厲的慘叫着,再遞上拖着裸露出血管和神經的白骨森森的一條腿,絕望地掙扎着……

一系列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的規定情境的畫面反覆地刺激着依依的大腦,她似乎完全陷入了角色的世界,達到一種爆發前的飽滿──一種拉滿了弓弦似的感覺!

耳邊依稀聽見了易青喊開始,依依開始往彈夾裡壓子彈。

她依稀記得在幾年前,自己好像也有這種體驗,那是在拍《潛龍於淵》的第七十三場戲的一組鏡頭中,那場戲拍的當時搭檔的樑超偉和她爭吵的一場戲。易青在執導這場戲時,故意地NG了三十幾條,爲了讓自己尋找到一種臨界爆發的狀態,使戲裡一個簡簡單單用筷子翻動盒飯裡的菜的組織行動,透露出煩躁、不安、委屈、傷心……等等不同的情緒。

而後來這個鏡頭得到了香港金像獎評委會極高的評價,他們認爲“……用如此簡單的一個半秒不到的動作居然能展現出如此豐富的表演層次──組委會認爲,周依依小姐的才華不僅應該屬於香港、屬於中國,更應該是屬於世界的!”

現在,依依又找到了那種感覺。而且,今天的她已經不需要易青刻意的NG來輔助她醞釀情緒,今天的她比起當年的青澀,已經爐火純青!

這一條一開始,扛着攝影機的羅綱就驚訝的張了張嘴,然後手微微發顫似的,激動的捕捉着鏡頭裡依依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眼神。

僅僅是一個把子彈壓入彈夾的動作!但是做這個動作的依依,卻似乎把自己整個生命靈魂以及全身心的力量全部壓了進去,那種揉雜着恐懼、憤怒、歇斯底里的仇恨卻又帶着一點點無助與憐惜的複雜感情,讓人看到這個構圖中的依依第一眼,就有了想流淚或是想放聲大喊的衝動。

這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英雄”或者什麼其它的像神多過像人的生物。

依依站了起來,把壓滿子彈的彈夾裝好,倒轉着遞給小意……

易青和所有目睹這一段表演的公作人員們,全都屏住了呼吸──身爲專業人員的他們,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他們當然知道,這種程度的表演是什麼難度,是怎樣的可遇不可求──彷佛出一點點聲音,都會干擾和打斷依依飽滿的爆發和爆發中豐富的層次……

這一段戲終於走到了最後,大段的臺詞獨白之後,受到了依依充分的對手刺激之後的小意瘋狂的喊叫着舉槍向那個象徵着JP鬼子的靶子射擊──煙火道具師們凝神靜氣,準確無誤的隨着小意開槍的節奏,把事先埋在草人身上的炸點一一引燃。

最後一個鏡頭,小意猛得丟掉手裡的槍,撲進依依懷裡酣暢的大哭了起來;凜冽的北風吹拂着依依的衣袂,她仰起了美麗的臉,上面留着兩行悽美悲壯的淚水──她仰天發出憤懣悲涼的大喊,這喊聲直捅進全場所有人的心裡去,彷佛把大家直接帶回了那個苦難深重的年代……

羅綱扛着機器的手依然穩定而乾燥,可是他自己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都亂了節奏。這時,天忽然暗了,無巧不巧的,西北高原上悽美的如鮮血般紅的夕陽經過依依和小意的頭頂,羅綱適時的捕捉到了這種構圖──坐在監視器前的易青豁然站了起來,淚如雨下!

“Cut!過,過,過!太完美了!”易青說着,自己就止不住的留下淚來,激動得泣不成聲。

依依還在呆呆的看着天空,直到先從戲裡出來的小意捅了捅她,道:“依依姐,導演叫過了!”

一句話,彷佛從依依屹立着的軀體裡豁然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依依毫無徵兆的身子一晃,頹然倒地。

“依依姐!”

“依依小姐!”

“依依……”

易青衝進了人圈,一把扶起微微喘氣的依依,仔細的看了看她的臉──她的臉色出奇的紅潤,微睜着星眸,還帶着一臉滿足的喜意。

易青頓時破泣爲笑,擡起頭來對大家說道:“沒事沒事,她用腦用心力過重,演得脫力了!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就好!”

“譁!”

雷鳴一樣的掌聲把易青和依依包圍在了人羣之中,整個劇組爆發出潮水一樣的歡呼聲、歡笑聲……在這樣的聲浪中,依依疲倦的靠在易青的懷哩,幸福的閉上了眼睛,這一段拚盡了全力的爆發表演,把她身上所有力量都耗盡了。

天,在這個時候黑了下來。

沒等易青發出收工的號令,大家就在濛濛的暮色中,依稀聽見了大卡車隆隆開來的聲音。

易青抓起擴音喇叭,大聲道:“各位,這是天路集團的朋友來請我們進文化城吃餃子、看晚會、過大年嘍!”

早就張羅着要進城過年的大家聽到了這句話,更加興奮的歡呼了起來。

這時,緩過了勁的依依,悄悄的站了起來。興高采烈的人們沒有注意到她,她默默的分開人羣,走到自己的專用化妝車上,從自己的衣服裡拿出手機……

“媽,我是依依……媽媽,過年好!”

說完這句話,依依的淚水向決堤了一般奪眶而出,對着電話那頭的媽媽,她像一個累極了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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