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點燈的動作早已結束,只是他還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站在那裡,倒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聽到這聲語調略顯怪異的“王爺”,他眼波微微一漾,垂在身側的那隻手幾不可察地握了握。
蘇紫染覺得自己說話的時候可能太過面無表情了,於是她笑了笑才繼續道:“小人並非故意擅闖,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要辦,所以想先大軍一步離開,還望王爺恩准。”
話音剛落,營帳中的另外兩個人就倏地朝她看了過來。
一個眸色頓喜,甚至連那種蜷縮的畏懼也沒了,儘管對方很快就恢復如常,可蘇紫染卻突然明白過來,她自以爲掩藏得很好的東西其實早就被看出來了。
這下可好,連僅存的那麼一點尊嚴也沒有了。
罷了,在他們面前,她不是早就沒有那種東西了麼?
另一個瞳孔驟縮,有那麼一瞬間,蘇紫染以爲他會衝過來抓着她的肩,像往常那樣牢牢地箍緊,對她說,蘇紫染,沒有本王的允許,你怎麼可以離開?
可是沒有。
或許是厭煩了那種貓捉老鼠的遊戲,他這次表現得很平靜,儘管那雙鳳眸中可能正孕育着驚濤駭浪,可實在太過濃郁的墨色將他所有的情緒都很好地掩藏起來,讓她怎麼也看不清究竟。
“離天亮也只有幾個時辰了,什麼樣的急事,讓你連這幾個時辰也等不了?”
蘇紫染突然覺得這男人還真是半點餘地都不留給她,她都已經親眼目睹了這樣的畫面,讓她還怎麼可能待得下去?而他此時此刻戳穿她這個不算高明的謊言,難道是非得讓她撕破臉他才甘心嗎?
“王爺,這只是小人的一點私事,不便告訴外人。”
說到“外人”兩個字的時候,她刻意咬重了音節,就像是爲了提醒她自己他們此刻的距離一樣,明明身體近在咫尺,心卻彷彿隔了千山萬水。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好勉強,還是軍師自己的事要緊。”
“多謝王爺。那小人就不打擾王爺休息了,先行告退。”
男人擺了擺手,緩緩背過身去:“恩,退下吧。”
一步一步,當那倉惶的腳步聲急速後退,當帳簾再度被人拉起的瞬間,恰好有那麼一股冷風灌了進來,他只覺渾身上下都像是泛着一股揮之不去的冷意把他整個人都困住了,他甚至不敢轉身去看她一眼,因爲他怕那一眼就定格成了永恆。
如果可以,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她轉身離去的背影!
“爺……”
女子幽幽的聲響打破了營帳中死寂的沉默。
他緊了緊拳,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看着臉色微白的花傾城,“放心吧,既然是本王做的,本王還不至於連承擔的勇氣都沒有。”
把話說完他就直接出了營帳,也沒有再看一眼榻上那個人。
外面的士兵方纔看到軍師臉色難看地走出來就已經有些侷促不安,如今再看到王爺直接穿着寢衣出來就更凌亂了,一個個都不由暗悔方纔沒有攔住軍師,看兩人這樣子,應該不是王爺在生氣,而是軍師氣急而去。果然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啊。
趕巧凌副將在這個時候趕了過來,讓這些人都不由鬆了一口氣,否則若是王爺怪罪下來,他們還不知道怎麼應付呢……
“王爺,屬下方纔明明看到側……軍師回來了,怎麼這會兒又走了?”
凌颯的聲音聽着很是驚訝,他還以爲那個女子回來之後會跟王爺好好談談的,畢竟他是親眼看見她去找王爺的呀。
沒想到男人只是點了點頭:“恩,是本王同意她走的。”
凌颯頓時一驚,臉上寫滿了迷惑與不解:“王爺……”
“她若要走,又有誰能攔得住?”
“那王爺不追嗎?”
追?
他又何嘗不想追?
男人神色悠遠地看着遠處那一片草地,儘管女子策馬離去的身姿早已不再,他還是久久地看着那個方向,就好像這樣就能看到她曾經在此留下的一點一滴足跡。
“此次本王凱旋迴京,定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或許唯有她離開,才能確保她的安全。”
雖然嘴上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心裡想的卻是,無論再大的困難,哪怕拼盡他的性命,他也一定會護她周全。只是如今,他似乎連追她的資格都失去了。
他無法親身體驗她方纔看到那一幕時候的心情,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比剜她的心更讓她痛苦,可是
明日風暴吧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甚至到現在他都沒有從今夜發生的事裡面清醒過來,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對着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做出那樣的事!
他只記得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迷迷糊糊之間他只感覺到有人脫了他的衣服把他扶上了榻,接下來的事情他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再一次意識回籠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是她在帳外嚷着要見他,他聽見了她的聲音纔會醒過來。他記得那一刻的他是欣喜若狂的,因爲她沒有走,她還願意見他,那就說明他還有機會可以解釋!
可是耳邊突然響起城兒的聲音卻讓他剎那間如遭雷擊。
他不知道城兒爲什麼會躺在他的身邊,頭很疼,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很想撇清關係說他什麼都沒有做過,可是帳中衣物零散,榻上處子血猶存,而城兒身上還分明存在着激烈歡*愛過後的紅痕不是嗎?
這樣的情況下,讓他拿什麼來否認發生過的一切?
當燭火亮起的那一刻,當她掀開帳簾進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完了。
從前的很多次,他一直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岌岌可危——塞外狩獵他錯手打了她的時候,後來她發現他和城兒的真實身份的時候,還有她誤會蘇家滅門是他所爲的時候,一直到後來他和城兒大婚的時候,甚至在他決定將玲瓏珠從她腹中取出的時候,每一次他都覺得他們之間要完了,可是哪一次的感覺都沒有這次來得強烈。
他不久之前才說過讓她等他、讓她相信他會給她想要的一切,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好不容易有所緩和,可是就在今夜,他讓她親眼目睹了他指責她胡說八道的“捉姦在牀”,如此,他還能拿什麼去挽回她?
他想過很多她看到那一幕時的表情,震驚、失望、大吵大鬧,他甚至做好了被她拳打腳踢的發泄的準備,可是她太平靜了,除了那抹稍縱即逝的瞭然之外,她平靜得讓他連側身看她的勇氣都沒有。
是不是因爲曾經有過太多的傷害,所以才造就瞭如今百毒不侵的她?
這樣的她,他還有資格去挽回嗎?
就算回京之後解決了所有的麻煩,他又要到哪裡去找她,又要用什麼樣的辦法把她留在身邊?
凌颯從未看到過男人這幅模樣,慘淡、灰敗、死寂……他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此刻的他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蘇紫染隨便牽了匹馬就往她記憶中京城的方向趕,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想去哪兒、能去哪兒,世界之大,似乎連她的容身之所也沒有了,可是她還有兩件東西留在清風居,一件蘇家軍的兵符,一件是宋廉死前留給她的關於朝中大臣的把柄,這兩樣東西全都被她埋在了清風居的槐花樹下,如今她要去把它們取出來。
雖然君洛寒沒有跟她提過,但是她知道,此番太子殺他不成反而成就了他的凱旋,回京之後景帝必定會大加封賞,而太子的危機感也會愈發嚴重,屆時朝中定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更有甚者,或許成王敗寇就在此一舉了。
而她能爲那個男人做的最後一件事,或許就是把當日槐花樹下那些有關朝中肱骨的秘密贈予他,就當是爲了他今日如此乾脆地將她放走,然後……
還有什麼然後?
不知不覺之間,他就像是滲透到了她人生的每一個細節一樣,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他就如此無孔不入,讓她怯懦得連那個叫京城的地方也待不下去了。
或許她會去看看禮哲,然後把蘇家軍的交予禮哲,告訴禮哲,曾經殺害老太君的兇手是那個叫君洛羽的男人,把一切都交託給禮哲,也或許在這場皇位的角逐中君洛羽就會不幸身亡,這樣最好不過。哦對了,還有宣王,那個至今爲止都沒有半分音訊的男人,亦是他們蘇家的滅門仇人,她會把這些全都告訴禮哲,讓那個少年擔負起他們一家的責任……
因爲她真的好累,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做這些事了。
可是這樣公平嗎?
對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對那個她曾經費盡心思想要保護的弟弟,那樣做公平嗎?更何況,若是連這樣的目標都沒有了,那她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她要就此當一隻縮在殼裡的蝸牛,她知道禮哲不會怪她,甚至孃親和老太君都不會怪她,可是她自己這一關,她又要如何過去?
她怎麼可以因爲在一個男人身上受了苦,就放棄了她一直以來堅持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