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飄落的雪花把金碧輝煌的紫禁城染成了一片銀白,屋檐上掛滿了冰柱,一根根猶如寶劍般鋒利,天空灰濛濛的,陰沉得就象索額圖此刻的心情。
纔剛滿四十的索額圖,殭屍帽下的辮子就已經花白了一大半,夾着厚厚的公文走在落滿雪花的宮中道路上,步履還有一些說什麼都掩飾不住的蹣跚,臉上的表情也冰寒得比刺骨的北風還冷,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神之中也盡是茫然,茫然得就象快死的病人,就象一具行屍走肉。
進了慈寧門,來到慈寧宮前,索額圖恍惚看到臺階下堆有一個雪人,再定睛細看時,這才發現慈寧宮臺階下不是雪人,而是一個真人,只是這個人在風雪中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時間,全身都落滿了雪花還紋絲不動,所以才讓索額圖產生了錯覺。又走近了仔細一看那人的相貌,索額圖不由又是一驚,驚呼道:“于成龍於大人,你什麼時候進京的?”
跪在慈寧宮外正是于成龍,但不是當年南下雲南協助王煦處理盧李之爭那個小於成龍,而是被蟎遺們吹上了天的大於成龍,康麻子十二年盧胖子親率武昌吳軍突破蟎清長江防線,兵進黃州府,協助蔡毓榮守衛長江防線的于成龍一度打算上吊自殺殉國,被隨從及時發現救下,于成龍痛哭後又命隨從給自己戴上木枷,穿上囚衣打入囚車押來北京城請罪。不過康麻子自然不肯殺于成龍這個蟎清漢官的旗杆,罰了一年俸祿又給於成龍封了一個山東布政使的官職,不到一年又把于成龍調回直隸,加封直隸巡撫,于成龍也一直在直隸巡撫任上呆到了現在。
聽到索額圖的詢問,全身幾乎凍僵的于成龍終於動了一動,半晌才沙啞着嗓子答道:“回索中堂,下官是昨天晚上從保定回的北京,奉太皇太后懿旨,進宮陛見。”
“那你怎麼還不進慈寧宮?還跪在這裡?”看到年過六旬的于成龍被凍得鬍子眉毛都掛滿了冰屑,索額圖不由勃然大怒,轉向宮門前的太監怒喝道:“你們這些狗奴才是幹什麼吃的?你們知不知道這位於大人是誰?敢讓他在這裡跪這麼久?是不是因爲於大人沒給你們塞門敬,你們故意不給他通報是不是?”
幾個小太監趕緊跪下,于成龍則主動開口解釋道:“索大人,你誤會了,不怪他們,是下官自己願意跪在這裡的。下官剛纔請小公公們通報,小公公們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昨天一夜沒睡,天亮了纔好不容易睡下,下官怕打擾老祖宗休息,所以就請小公公們暫時不要通報,自己在這裡跪等。”
恍然大悟下,索額圖難免有些感動——就蟎清朝廷現在這副鬼樣,象于成龍這樣的忠臣可真是越來越少了。當下索額圖趕緊攙起于成龍,一邊爲他拍雪一邊讓小太監進去通報,不一刻,孝莊的貼身太監李引證快步跑了出來,跑到于成龍面前二話不說先抽了自己兩個嘴巴,逼着幾個小太監磕頭告罪,于成龍當然說沒關係,李引證這才又和索額圖聯手,一起把于成龍攙進了慈寧宮。
進了慈寧宮,于成龍和索額圖很快就見到剛從牀上爬起來的孝莊老妖婆,索額圖天天和孝莊老妖婆見面倒沒有多少感覺,但是衙門在保定很少進京的于成龍卻大吃一驚,才那麼三四個月沒見,本就蒼老的孝莊老妖婆就象又老了十歲一樣,原先花白的兩鬢幾乎已經找不到一根白髮,臉上的皺紋也明顯多了許多,感傷之下,磕頭行禮的于成龍話裡都已經帶上了哭腔,“微臣于成龍,叩見太皇太后老祖宗。”
“於大人免禮,快快請起。”孝莊揮手,又吩咐道:“小李子,快把於大人攙起來,攙到炭爐旁邊看坐。”
于成龍道謝,李引證依令而行,把于成龍攙到了生有旺盛炭火的銅爐坐下,孝莊老妖婆這才盡是歉意的說道:“於大人勿怪,哀家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的心事,天亮了才昏沉睡去,不想把召見你的大事給忘了。”
“微臣不敢。”于成龍語帶哽咽,“倒是太皇太后,你不能這麼操勞了,微臣才四個月沒見到你,你差不多就又瘦了一圈,微臣都有些不敢認了。”
“哀家知道,你也一樣,要多保重。”渾濁老眼上明顯帶有黑眼圈的孝莊老妖婆勉強一笑,又轉移了話題道:“於愛卿,你先暖暖身子,召見你的事一會再說,小李子,給於大人端一碗蔘湯來。”
李引證答應,飛快吩咐小太監去端蔘湯,孝莊老妖婆則又轉向索額圖說道:“索大人,這麼早進宮覲見,有什麼大事要奏報?是不是盧一峰逆賊北伐的事,他打到那裡了?”
索額圖猶豫萬分,不番立即回答,孝莊老妖婆卻嘆了一口氣,說道:“說吧,天塌不下來,不管什麼樣的壞消息,都說吧。”
“遮。”索額圖答應,又小心翼翼的說道:“剛收到的摺子,河南巡撫佟鳳彩六百里加急:大清乾隆元年正月十一日,僞周僞越王盧一峰麾下僞大將軍韓大任、高得捷兩部,與我大清安北大將軍佟國綱會戰於河南歸德,大清軍隊全軍覆沒,只有不到一千五百人逃回了開封府,佟國綱與費揚古全都爲國捐軀。佟鳳彩閉城死守,請朝廷速發援軍。”
“砰,砰”兩聲,孝莊老妖婆手裡的茶杯和于成龍手裡的湯碗先後落地,一起摔得粉碎,接着于成龍趕緊跪下請罪,孝莊老妖婆卻仿若不聞,凝視着索額圖手裡的奏摺許久不語,索額圖也低下了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上一口,慈寧宮裡安靜得火炭燃燒時的輕微爆裂聲都能聽到。
許久後,孝莊終於開口,緩緩說道:“小李子,把於大人攙起來,重新上一碗蔘湯。”
“謝太皇太后老祖宗。”于成龍淚如雨下的磕頭,哽咽說道:“老祖宗,還是先議一議給佟中丞派遣援軍的事吧,微臣在保定府招募組建了三千多鄉勇義兵,可供老祖宗調遣。”
“不用了。”孝莊老妖婆勉強一笑,淡淡說道:“你組織那些義兵,還是留在直隸境內鎮守地方吧,前幾天你的摺子不是說,在雄縣和霸州一帶,都有刁民鼓動百姓作亂嗎?那裡與京師近在咫尺,必須儘快平定下來,不然的話,很容易造成動亂。”
“微臣遵旨,請太皇太后放心,微臣回到保定,一直親自率軍平定這些亂匪。”于成龍磕頭答應,又小心問道:“那逆賊兵犯開封重鎮,太皇太后老祖宗又打算如何處置?”
孝莊老妖婆苦笑,索額圖更是苦笑,一起心說怎麼處置?我們還能怎麼處置?現在大清朝廷的國庫、內庫和各地府庫都是空空蕩蕩,主力軍隊也都死光死絕了,我們還拿什麼增援開封府?
苦笑完了,孝莊老妖婆勉強打起精神,用平靜的語氣向于成龍說道:“增援開封府的事,哀家自有主張,等和戶部、兵部商量後再決定。說召見你的事吧,哀家這次召你進京,也是和眼下的局勢有關,有一件事,哀家必須當面交代你去辦。”
“請太皇太后吩咐,微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于成龍恭敬答道。
“哀家不要你赴湯蹈火,哀家只是……。”孝莊老妖婆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語出驚人道:“哀家只是想向你借一些銀子和糧食。”
“太皇太后向微臣借錢糧?”于成龍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不錯。”孝莊點頭,表情嚴肅的說道:“盧一峰逆賊兩路北上,兵鋒已進山東河南,朝廷急需軍隊平叛,但大清軍隊的情況,你也是親眼所見,直隸、山東、山西和遼東已經無兵可派,京畿地區包括豐臺、密雲和善撲營,總共也只有一萬剛出頭軍隊,還有將近一半都先皇陣亡後從旗丁中緊急招召來的。要想徵募新軍抵擋盧一峰逆賊,哀家就只能向你借銀子和借糧食了。”
“可微臣沒有啊。”于成龍差點沒哭出來,戰戰兢兢的說道:“太皇太后向微臣借錢借糧,微臣自當雙手奉上,可微臣的所有家產加在一起,恐怕還湊不出五十兩銀子,實在是杯水車薪啊。”
“哀家知道你沒有。”孝莊老妖婆嘆了口氣,也說道:“但哀家又知道,你手裡雖然沒有,卻有辦法替哀家弄到這筆救命的錢糧,所以哀家就只能向你開口了。”
“微臣能爲太皇太后弄到這筆錢糧?”于成龍一楞,疑惑說道:“微臣上那裡去弄?怎麼弄?”
“你能。”孝莊老妖婆凝視於成龍,緩緩說道:“康熙十四年,直隸的年景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剛結束秋收不久,一些百姓士紳手裡應該還有些存糧,哀家想請你出面,替哀家借五十萬石糧食來。還有,哀家已經密令內務府趕印了六百萬兩紋銀的軍用幣,你回去的時候帶到保定去,一個半月內,替哀家換成現銀。”
孝莊老妖婆說完,不要說于成龍傻了眼了,就連索額圖都呆住了,說什麼都沒想到孝莊老妖婆在前債未清情況下,竟然還要向百姓伸手借貸,甚至還要再向百姓加派徵糧。
“於愛卿,哀家知道你難,但哀家更難。”孝莊老妖婆的聲音裡也帶上了哽咽,“先皇不幸陣亡,只給哀家留下了風雨飄搖的半壁江山,一個剛滿四歲的曾孫,還有一大堆的爛攤子和一堆欠債,盧一峰狗賊又來趁火打劫,哀家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哽咽到這裡,孝莊老妖婆直接哭出了聲來,抽抽噎噎的說道:“哀家也知道,你在地方上雖然很得民望,但是先皇欠下的債還沒有還,哀家又逼着你去向百姓借貸,向百姓加徵錢糧,是很讓你爲難。可是,哀家不這麼做,已經不行了,盧一峰狗賊已經打進了山東,從潼關調回來的佟國綱援軍,又在歸德全軍覆沒,開封告急,哀家連一個援兵都派不出去,如果哀家再不想辦法弄到一筆錢糧,組織一支新軍抵擋盧一峰狗賊的北伐大軍,大清的江山社稷,也就到此爲止了。”
孝莊老妖婆哭,于成龍也哭,索額圖也跟着抹眼淚湊趣,慈寧宮中悲聲一片,孝莊老妖婆又抽噎着說道:“於愛卿,你知不知道?其實早在去年十月底結束秋收時,就有朝臣上奏,奏請哀家給你下旨,讓你對直隸百姓加稅加糧,用加徵來的錢糧組建新軍,可哀家拒絕了,哀家知道你難,更知道以你的愛民如子,清廉如水,肯定不忍心再給百姓加徵負擔,哀家也不忍心……。”
“可現在,哀家已經沒有辦法了。”孝莊老妖婆抽泣着話風一轉,“於愛卿,你知不知道,大清江山的社稷安危,其實已經系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了,直隸那麼窮,錢糧那麼少,哀家不管派什麼人去,不管怎麼樣的磕頭跪求,都已經抽不出錢糧了。只有於愛卿……,只有於愛卿你能辦到,你對百姓說的話,百姓能相信,你向百姓借錢借糧,百姓能借給你,其他人,那怕是哀家親自去,說的話,也沒有你的管用。”
于成龍更是大哭,孝莊老妖婆卻又忽然起身,走到于成龍面前,哽咽着作勢要跪,哭泣道:“於愛卿,只有你能挽救大清江山社稷了,於愛卿,哀家,替大清的列祖列宗,求你了……。”
哭泣着,孝莊老妖婆還真向于成龍雙膝跪下,嚇得於成龍是魂飛魄散,趕緊瘋狂磕頭,大哭着說道:“太皇太后,你千萬不要折殺微臣!微臣盡力,微臣盡力去辦就是了!太皇太后,微臣求你快快請起,微臣盡力去辦就是了。”
“於愛卿,哀家不是要你盡力,是要你一定辦到。”孝莊老妖婆大哭說道:“漕運斷了兩年了,京倉去年八月就見底了,豐臺、密雲和熱河的駐軍,都已經三個月沒發軍餉了,你如果不能辦到,不用盧一峰狗賊動手,我們大清江山,自己就會垮掉了!”
“微臣全力去辦,微臣一定辦到!”于成龍把心一橫,磕頭大哭說道:“請太皇太后老祖宗放心,一個半月之內,微臣不管怎麼想辦法,也一定把六百萬兩軍用幣換成現銀,也把五十萬石軍糧押往京師聽用!”
“於愛卿,難爲你了!”孝莊老妖婆大哭,攙起已經額頭都磕出了血的于成龍,與于成龍對面痛哭…………
哭哭啼啼的折騰了近一個時辰,接受了徵糧徵餉的差使,于成龍終於抹着眼淚磕頭跪安,在李引證的引領下到內務府去領取孝莊老妖婆趕印的軍用幣。于成龍前腳剛走,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索額圖立即開口,萬分緊張的向孝莊老妖婆問道:“老祖宗,我們之前欠的軍用幣還沒有償還,又讓于成龍去發行六百萬兩紋銀的軍用幣,是不是太過竭澤而漁了?直隸不比江南,常受糧荒困擾,即便是所謂的士紳大戶,也比不上一個江南的中等士紳啊。”
孝莊老妖婆不答,慢慢抹着臉上淚水,半晌才緩緩說道:“除了竭澤而漁,哀家已經沒有辦法了,以于成龍的官聲和能力,哀家向他要求的錢糧,他至少能弄到六七成。”
“可就算如此,就算于成龍替朝廷弄到了這筆錢糧。”索額圖更是疑惑,問道:“但我們臨時組建的新軍,能擋住盧一峰的北伐大軍嗎?”
“誰說哀家要拿這筆錢糧來組建新軍了?”孝莊老妖婆橫了索額圖一眼,冷冷說道:“嶽樂南征前就說過,沒有經過嚴格訓練和實戰鍛鍊的新軍,遇見身經百戰又武裝到了牙齒的盧一峰狗賊隊伍,就是一羣待宰羔羊,拿這筆錢糧來組建新軍,抵擋盧一峰狗賊的北伐大軍,等於就是往水裡扔!”
索額圖張大了嘴巴,半晌才驚訝問道:“老祖宗,既然如此,那你讓于成龍籌備這筆錢糧,又拿來幹什麼?”
“關外是蠻荒之地,地廣人稀。”孝莊老妖婆輕描淡寫的說道:“大清八旗撤回關外,現去開墾荒地種莊稼,怎麼可能來得及?哀家不給關外準備一筆充足的錢糧,大清八旗撤回關外吃什麼用什麼?”
“老祖宗,你打算率領大清八旗撤回關外?”索額圖震驚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孝莊老妖婆淡淡說道:“吳狗內戰已經打響,耿精忠小兒又被盧一峰狗賊打得節節敗退,轉眼就要丟光浙江,以盧一峰狗賊的奸詐,這個時候他絕對不會攙和進吳狗內戰,只會先向我們大清朝廷下手,把我們趕出關外,獲得北方充足的人力,等吳狗內戰打得兩敗俱傷,然後再出去撿便宜收拾殘局,同時也不給我們隔岸觀火的機會。哀家如果不提前做好撤回關外的準備,等到盧一峰狗賊全面北伐的時候,再想準備就晚了。”
“老祖宗深謀遠慮,奴才佩服之至。”索額圖趕緊奉承,又小心翼翼的問道:“不過老祖宗,從吳狗北伐的兵力來看,直接打到北京城下的可能性似乎不大,這個時候就着手準備撤回關外,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快了,就快了。”孝莊老妖婆冷冷說道:“盧一峰狗賊之所以沒有立即發起北伐,是因爲耿精忠還在浙江,還有因爲北方剛剛結束秋收,老百姓手裡還有點糧食,他的北伐時機還不成熟。等到耿精忠屈服,等到北方青黃不接,餓殍遍野的時候,盧一峰狗賊的主力就可以放心北上了。”
說到這,孝莊老妖婆頓了一頓,盡是皺紋的蒼老臉龐上又露出了一絲無比歹毒的獰笑,喃喃說道:“哀家讓于成龍出面竭澤而漁,也是應對盧一峰狗賊北伐的一個法子,盧一峰狗賊打到了北京,會發現北京完全是一座空城,錢糧全靠漕運支撐,爲了收買民心,他也必然得向餓殍遍地的直隸山東投入大筆錢糧。等他解決了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大清在關外,也可以站穩腳步了。”
“老祖宗,是想用錢糧後勤拖住盧一峰狗賊的後腿,讓他無法立即追殺到關外?”索額圖總算是明白了孝莊老妖婆的用心。
孝莊老妖婆緩緩點頭,又陰陰說道:“即日起,開始執行撤回關外的預訂計劃,先把紫禁城裡的奇珍異寶秘密運往盛京,再給山西巡撫穆爾賽制訂一個徵糧徵銀計劃,儘可能把山西給刮光,錢糧全部送到盛京去,把爛攤子甩給盧一峰狗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