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5 舌戰

牛二端起酒碗兀自淺酌一口,神色絲毫不變。

這座客棧獨自立於野外官道旁,背靠大山,前望大河,再向北,就出了中土直抵塞北,是專爲行商準備的。

在酒菜上來時,牛二就感應到三個人影緩緩靠近,並未駕馭飛劍,而是直接走來。同時,一副清晰的畫面出現在他腦海裡。

走來的三人正是連雲劍宗年輕一代最傑出的三個弟子宋別離、司徒天河和秋離歌。

半月不見,宋別離在論道大會上受的傷早已痊癒,又恢復連雲劍宗第一弟子的風采,白衣飄飄,金劍耀眼。只是眉宇間,多了一絲滄桑的味道。經歷了種種,也正漸漸地成長起來。

司徒天河身材高大,似乎也更結實幾分。白衣紫劍,古銅皮膚,給人一種虎虎生風的感覺。相比宋別離,少了一分凝重,卻多了一分銳意。

秋離歌獨自走在最後。一襲黃衣飄飄若仙,精心刺上的水藍色長劍光芒流轉,彷彿活過來一般。只是這個手掌連雲劍宗至寶太和古劍的弟子眼中那抹化不開的憂鬱更加濃烈,彷彿一層薄薄的輕紗,朦朧了整個世界。

三人顯然感覺到方纔牛二散發的天道氣息,雖然不確定,此刻依舊小心翼翼,徒步前行,生怕驚動他們一般。

牛二內心震驚無比。他從未學過此類神奇的**,即便司徒南送給他的神識玉簡也沒有如此高明的仙術。若不是腦海中反射的清晰畫面,他真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沉心靜氣,牛二也不點破,只靜靜地看着走來的三人,‘目光’停留在秋離歌身上。

似乎有感應一般,秋離歌腳步微微一頓,擡起那對不大更如水霧朦朧的眸子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飽含疑惑。

牛二微微一驚。雖然秋離歌只看一眼就恢復正常,依舊默默地跟在兩人身後,但牛二有種感覺,她似乎真的‘看到’自己在窺視他們,只是出於某種原因沒說出來罷了。

同時,他更有一絲不敢相信。其他幾人依舊爭論着到底是該殺出去還是退回來,對自己的異常沒有絲毫髮覺,尤其是司徒南和陳御風,修爲深不可測,精神修爲和對天道的領悟更加深刻,但連他們都沒有發覺,反而只有大乘中期修爲的秋離歌卻似乎有感應一般,讓他多出一絲不解。

直到三人走近,牛二才察覺到司徒南和陳御風神識一動,發覺他們到來,揚聲請出。

“老前輩好修爲。”

宋別離讚了一句,和司徒天河、秋離歌一起轉出,站在客棧前的空地上,目光穿過三樓窗櫺,直射在幾人身上。

“小娃,你們大老遠跑來,不會只是爲了看我這個老頭子的吧。”司徒南混不在意,笑眯眯說着端起酒碗喝乾。

“老前輩,在下連雲劍宗宋別離,他們是在下的師弟司徒天河和師妹秋離歌。”宋別離微微躬身,隨後擡起頭,不卑不亢,“牛二、龍吟、屠龍天和苗詩韻四**逆不道,滅殺萬劍宗一門一百二十九人,掌教震怒,派在下弟子三人下山,擒拿牛二四人歸案,還望老前輩不要插手。”

宋別離神色間大義凜然,但話語卻有些模糊。

牛二四人一獸滅殺萬劍宗之後,關於萬劍宗的隱秘也被相繼扯出,幾乎整個修真界都知道萬劍宗是葉家進軍中土的橋頭堡。那一戰,修真皇族葉家三人戰死,只餘葉笑一人拼死逃出,東海葉家元氣大傷,真正震怒的也不是連雲劍宗新任掌教柳星寒,而是那位盤踞在那裡的葉家老祖葉墨玉。只是礙於情面,宋別離不好說出而已。

“嘿嘿,小子,不要和老夫打啞謎,怕是真正震怒的是那個小娃葉墨玉吧。他葉家百年心血一朝之間毀於一旦,怕是他早吐血三升臥牀不起,讓你們出來送死了。”司徒南嘿嘿一笑。

貴爲修真皇族的葉家位於東海,爲四方世界之人,和中土修真界水火不容。雖然經過秦觀和葉墨玉的調節,大致平穩下來,卻依舊摩擦不斷,逐步升級。秦觀和葉墨玉本人更暗中爭鬥不休,培植自己的勢力。這種情況下,用膝蓋思考也知道秦觀纔不會大度地派自己門下精英弟子去抓牛二幾人。反倒是幫牛二一把端掉葉家老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且,牛二四人雖然滅殺萬劍宗一門,但卻隻手刃三十九人,包括那隻黑猿打傷的,也僅有八十六人,至於你說的一百二十九人,怕是找錯地方了,有這個時間你們不如回連雲劍宗找找線索,問問葉墨玉那小娃,或許他知道什麼。”司徒南眼神制止想要衝下去的屠龍天,看着樓下三人微笑道。

宋別離三人一驚,相互對視一眼。他們都注意到,那個挎着酒葫蘆如乞丐般的老人兩次稱葉墨玉爲‘小娃’,渾然不將其放在眼裡。要知道,葉墨玉可是七百年前飛昇仙界的天之驕子,放眼如今的修真界,怕是隻有連雲劍宗的秦觀比他資歷更老一些。而這個裹着破棉襖,其貌不揚的老乞丐竟然一口一個‘小娃’叫着,那他旁邊那位消瘦矍鑠的老人呢?他們難道也是上面下來的?

還有老乞丐口中的數字,也讓他們泛起一絲嘀咕。

在論道大會上,他們都見過牛二豪氣縱橫,腳踏四方,已一己之力獨自扛起中土修真界的大旗,他也一度成爲中土的英雄。

雖然不曾和牛二有過交談,甚至連眼神的交匯也沒有,但他們卻從牛二身上清晰地察覺到渾雄博大,中正滄桑的氣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牛二也不是心狠手辣、陰險狡詐之輩。

當初他們聽到牛二四人屠戮萬劍宗,滅殺一百二十九人時,也不相信。現在再聽老乞丐如此說,更加確信。只是,此時此刻,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

“老乞丐,你不要信口雌黃,修真正道,自有天下人定,到底如何,待牛二四人更我們回萬劍宗,交給掌教發落自有公論。”司徒天河跨前一步,揚手指着司徒南道。

“公論?”牛二冷笑一聲站起身,本色長衫一擺,給人一種飄逸又凝重的怪異感覺,走到窗前站定,看着下方的三人。

“老前輩的話不是公論,難道你們連雲劍宗就是公論?葉墨玉就是公論?你連雲劍宗就自大到可以代表天下人?他葉墨玉就可以凌駕修真界之上踩着天蒼千萬修者的頭笑傲蒼穹?”牛二聲音低沉,帶着蒼涼的味道。

宋別離微微一愣,他沒想到牛二能如此說。

長久以來,天蒼各大門派的態度就代表天下修者的態度已經成爲定式,雖然並未公開,所有人卻都已默認。一遇大事,即或和各大門派沒有瓜葛,也必須要上其中一個討個公道。而他們連雲劍宗,就更是修真們常去的地方。這也在無形之中讓他們把自己化身正義,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代表着修真界的意志。

而今天,牛二幾句疑問,將宋別離問得啞口無言。

你憑什麼代表正義?誰賦予你的權利?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連雲劍宗不也和其他門派一般互相傾軋、勾心鬥角?祖師秦觀不一樣在培植自己的勢力對抗來自葉墨玉的壓力?

下意識地看了秋離歌一眼,宋別離卻苦笑一聲。

秋離歌自從站在樓下,目光就固定在牛二身上,一瞬不瞬,彎彎的眸子中裹着的淡淡的哀愁也更加濃烈,盤旋纏繞,和牛二身上的氣息交織在一起。無論是先前宋別離和老乞丐的話還是牛二反駁司徒天河,都沒有一絲入耳。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一身本色布衣臨窗而立的男人。

“牛二,你嘯聚匪衆,滅人……”

“師弟。”

司徒天河剛要怒罵,宋別離卻擺手制止他,又擡頭轉向牛二道:“那你認爲,什麼是正義?”

“正義?”

牛二苦澀一笑,他也不願與連雲劍宗三人爲敵。雖然站在不同陣營,但他感覺得到,三人都有一顆誠摯的赤子之心。尤其是秋離歌,恍惚間,他似乎看到秋離歌的內心,那彎彎的眸子,淡淡的哀愁。

“正義邪惡,只是世間的評判而已。在你們看來,維護正義高於一切,但豈不知,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敢問牛兄,錯在何處?”宋別離擺手制止司徒天河,目光灼灼看着牛二,彷彿抓到什麼。

“何謂正義?何謂邪惡?在你們看來,密宗是邪魔外道,卻也有魔神凌步虛飛昇仙界;連雲劍宗是天下正道魁首,卻也有何東陽衆叛親離,惡貫滿盈……”

“那是因爲何東陽心志不堅,被魔神凌步虛竊取道果走火入魔,凌步虛也因此才得以飛昇。”司徒天河怒道。

“哦?你是親眼所見?”

“本門記載,自不會有誤。”

“那我來問你,連雲劍典中是否也會記載上任掌教江月明欺師滅祖,搬弄是非,被秦觀所殺?是否會記載秦觀和葉墨玉相互傾軋,內鬥不斷,培植自己的勢力企圖控制修真界?”

牛二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心卻越來越沉。

這些正道弟子,被他們的祖先荼毒得太深了,如同前世,尊孔孟指導,儒家獨大。殊不知孔子口中喊着‘因材施教’,門下三千弟子卻一個德行。每逢收徒必要一條幹肉。

表裡不一、口是心非、正面君子背後小人,是對這些正道的最好詮釋。

司徒天河啞口無言。江月明的事是他親見,無從辯駁;秦觀和葉墨玉的傾軋爭奪也確實存在,雖然懾於他們的威勢沒人敢說,但也無法掩蓋。

“歷史掌握在勝利者手中,正義和邪惡的界限,也在那一刻劃出分水嶺。你可以說江月明心志不堅,只是個案,可以說互相傾軋在任何門派都有,中土和四方世界更激烈。但你卻不能否認,這就是你們口中的邪惡。”

“那你認爲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邪惡?”宋別離仰起頭,第一次,他在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強者身上看到了不同尋常的一面。或許這個一身本色布衣的年輕人對世界的認識才是他修爲進境如此之快,甚至可以超越大境界挑戰上級高手的關鍵所在。

“在我眼裡,沒有正邪之分,只有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