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巴斯城的貴賓及市民們不應受到強盜及扒手的劫掠,否則匪賊必送往魏晉山接受絞刑——

藍畢梧,巴斯城規

恐懼令茱莉無法動彈。她驚駭地望着墨林脫下沾血的手套。顫抖地吸一口氣,她說:“是道格嗎?”

墨林的臉孔擠成一團。“是的,小姐,”他咬牙道。“我已派人去請歐大夫了。”

空酒杯自她手中滑落,滾過地毯。她奔向房門。“失陪,雷克爵爺,我必須離開。”

他伸手攔住她。“你的臉色蒼白如紙。這個道格是誰,出了什麼事?”

他質問的口氣令她火冒三丈。道格受了傷,她不想站在這兒解釋。

“茱莉?出了什麼事?”

她不必跟這個貴族作任何解釋,不管他是誰的教子。何況,他可能會利用這件事來加害她。他並不在乎她在郵務工作上有什麼困難,他並不關心可憐的辛道格。她甩脫他的手。“不用你操心,雷克爵爺。”她刻意用諷刺的口吻稱呼他。“我得快去處理。”

他眯起碧眸。他張口,但她不想聽他的駁斥。等她走到房門時,墨林已消失在通往東廂的走廊上。

她拎起裙子放足奔去。各種可怕的可能性似夢魔般一一掠過她的腦海。道格被強盜毒打,道路摔下馬,道格受傷流血。

恐懼如巨石壓着她的胃,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奔到通往宿舍的樓梯腳,她盲目地抓欄杆。

一隻手抓住她的肘,推着她上樓。“你再不放慢腳步,會摔斷你那美麗的頸子。”

齊雷克!

“你還在這兒做什麼?”她嘎聲問。

“繼續我們的談話啊,局長小姐。”

她怒極了。“我沒時間跟你寒暄。”而且顯然她掩飾不了災情。她冷若冰霜地瞪他一眼,但那可惡之人並不在看她。她猛然轉身。

靠在上方欄杆上,巴斯城的郵童們一張張年輕臉孔寫着吃驚、擔-和忿怒。有些纔剛送完晨間班郵件,身上還穿着金綠相間的制服。其它則穿着工作服,準備去做郵局內的一些必要雜務。

一聲痛苦的呻吟劃破凝重的岑寂。道格!

“走,”雷克爵爺說。他扶着茱莉上樓。“讓路,小夥子們。他在哪?”

一名睜着大眼的男孩指了指。他們快步穿過房門和一排排未整理的臥鋪。一面折斷的風箏掛在一根牀柱上,房間瀰漫着鞋油和煤煙味。呻吟聲漸近漸響。茱莉咬着脣。親愛的道格。六歲時的他就已飽嘗凌虐和飢餓的滋味,到了十四歲,他已成爲一個負責自信的大男生。以前就出過一些意外,年輕的郵童經常得看大自然和大男人的臉色。道格帶了一名武裝衛兵,倫敦到巴斯這條線需要受過訓練的傭兵。那麼,到底是哪出了岔?

她不理會雷克,徑自穿梭過零亂的鞋子,靴子和郵務號角。道格已不再睡在角落了,他的牀放至宿舍的重要位置。身爲郵務隊長,他睡在唯一張羽毛牀上。

看見他,她喊:“道格!”

“該死的!”咒罵聲來自她身邊。“站開,孩子們。”

杜威克、賀亞伯和其餘十幾名郵童閃到一邊,個個面露困惑之色。神情類似的墨林徘徊在旁邊。茱莉雙膝發抖,抓着軟墊坐在地上。

道格轉頭看她。冬陽溫煦的光輝投射在他受傷的臉上,一隻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線,另一隻眼露出棕色瞳孔。他微笑,卻立刻瑟縮了一下;鮮血自他腫脹嘴脣的裂口流出。

她的心跳到喉頭。“哦,道格。”

墨林恢復了鎮定。他伸出手,用一塊軟布揩拭傷口。

“我沒事,墨林。”他細聲說。

血塊、泥土和乾草粘在道格的細發上,鵝蛋大小的腫塊由額角突出來。他試圖撐起身子。“你的手!”茱莉輕喊。她分不出那青紫是凍的或是瘀傷。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卷他的袖子,道格縮了一下。“你的皮膚冰冷,”她說。“威克,把火生起來。”

“我沒事。”道格又咕噥道。

“我知道你不會有事,”她說,他的痛苦和難爲情她感同身受。“已經去請大夫了,他會立刻來給你治療。我一定會讓你在晚餐吃到你最愛吃的牧羊派。”

一個人影出現在她上方。“是誰打你的?”雷克的聲音自寂靜的宿舍中響起。

那隻只剩一道縫的棕色眸子轉向雷克。“你是誰?”

一面祈禱他會撒個教人相信的謊,茱莉一面說:“只管回答他,道格。”

“是一匹笨馬,”他勉力盯着雷克說。“我摔下馬。”

“而且你頭上那顆鵝蛋大概是仙女扔下的橡樹子砸到的。”

威克和其它郵童立刻再度圍上前,保護他們的隊長。

茱莉屏息思索。攻擊她的那些人一直睜着大眼監視她管理郵局是否有任何缺失。這個事件一定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們會說她無法勝任,說她太年輕,說她搞砸了應該由男人做的工作。龐杜比會吵着要她辭職。

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道格小聲說:“是他們在李汀鎮給我的那匹母馬。我領它到樹叢時,它像頭驢子似的猛然退後。”

“如果你撒謊的本事跟流血的本事一樣好,”雷克斥責道。“那你現在應該在跳捷格舞,不是受傷躺在牀上。”

“夠了!”茱莉轉過身,沒想到會看見他擔-的臉色。她希望他走開。“謝謝你的關心,但是我們自會處理,”

威克立刻會意,跨一步上前,挺起胸說:“聽着,先生。”

“不!”雷克爵爺說。“你聽着。”

威克退後一步,但並未改變憤慨的姿勢。

“看他的樣子,他需要白蘭地,一整瓶。”雷克直起身子,雙手背在身後。“快去樓下拿一瓶來。”

威克瞪大了眼,忿怒扭曲了他年輕的臉。“我不接受你的命令,”他道。“而且我沒有酒櫃的鑰匙。”

“墨林,”茱莉插口。“把鑰匙給威克。”

管家聞言照做,憤怒的咕噥轉爲詫異的交頭接耳。

雷克爵爺慢慢轉一圈,審視每一張勝。“你們寧可站在一邊看他受苦?你們這是什麼樣的男子漢?”

一個個下巴昂起,手握成拳,這一刻,茱莉明白齊雷克何以能成爲大西洋艦隊的司令官了。他威嚴地站在威克面前。“等醫生砍掉他凍傷的手時,你還會傻在一邊嗎?”

威克的表情彷彿吞了一隻黃峰。“不,先生,”他慢嚅道,瞟一眼其它人。“我不會讓任何人砍掉道格的手。”

雷克的體態散發出無比的權威。“小夥子,你要如何阻止這種事呢?”

“請你停止,”茱莉的耐性快耗盡了。“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們會撐到大夫抵達。”

“茱莉,”他用理性的口氣說。“這孩子的雙手凍傷了,雙腳極可能也一樣。他需要熱熱的溼毛巾——立刻。”他的聲音壓低了。“你快哭了,這些孩子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道格再流血,墨林會暈倒。”

她咬着下脣,直覺告訴她他是對的,但她厭恨將她的權威讓給她父親的爪牙。她看看管家,他蒼白的臉色已經泛青。“去下面等歐大夫,墨林。”

雷克嚴峻的神情轉爲殷。“茱莉?”

“我不離開此地。”

“沒有人要你離開,”他轉向道格。“誰是副隊長?”

道格舔舔脣。他看看茱莉,才吸聲說:“小賀。”

雷克掃視一張張期待的臉。“小賀,”他喝道。“立刻上前。”

賀亞伯清清喉嚨,跨兩步上前。亞伯是個瘦瘦的、天性開朗的少年,從不抱怨,甚至當別的郵童取笑他如紅蘿蔔的頭髮時也不怨尤。

“是我,先生。我是賀亞伯。”

雷克上下打量他。“很好,賀先生。”他搭着少年的肩,走向房門。“我們需要白蘭地,毛巾和滾水。你去……”

雷克仔細交代時,茱莉轉向道格。“撐住。”她撫平他的毛毯。“因爲這件事你會得到價值一鎊錢的太妃檸檬糖。”

“那個紈孀雍苧凼歟他是誰?”

“以後再告訴你,”她說。“說來話長。”

道格調皮而勇敢的一面自他悽慘的臉上浮現。“他不像一般的紈孀櫻他沒有巴結奉承地追求你。”

茱莉笑了。“他不完全是……紈孀櫻倒比較像火爆浪子。”

道格解事地瞥一眼已走到門前的雷克。“這倒不必費神就想得到,小姐,他是個火爆的紈孀櫻我打賭。”

雖然情勢嚴重,茱莉仍不由得笑了。她小聲說:“的確沒錯。好了,牛哈斯是怎麼了?他應該替你守衛的。”

他腫起的脣不屑地扭曲。“天鵝酒館一個妓女向他投懷送抱……咂……”

她包容地莞爾了。“我瞭解,你可以等他啊。”

“我等了,真的,等了整整兩天。”

她無法責怪他的判斷。郵童身穿鮮明的制服,很容易成爲倫敦地痞流氓的目標。道格不可能在貧民窟遊蕩尋找另一名衛兵陪他回巴斯。“誰攻擊你?”

“是杜克勞奪走了郵件。每一封信。他在馬波羅鎮外的二十二里程碑處攔劫我——”他身子一僵,望向她身後,提高聲量,他繼續說:“但並不很痛,小姐,真的不痛。”

齊雷克出現在她後面。“來,道格,”他拿着一杯白蘭地湊到少年的脣邊。“大口喝。茱莉,扶起他的頭。”

她托起他的頸子。他的身子好虛弱。淚水刺痛她的眼眶。

他歪嘴露齒一笑道:“我一向喜歡喝杯好酒,真的。”他把酒當開水似的一口飲盡。

他面不改色的幽默令她心碎。

“看來是如此。”雷克悶聲咕噥。

道格愧疚地看着茱莉。“但我從來不愛喝酒。”

她精神一振。“你當然不愛喝酒。”

“但是我也不願受到嬌寵呵護。”

“嬌寵呵護?”雷克搖搖頭。“等你手上的凍瘡開始解凍時,你會嚎叫得像長牙的娃娃。”

“哈……”

但一小時後,茱莉親見雷克的預言成真。熱布敷着少年的雙手。淚水泉涌,白蘭地也泉涌。道格時而呻吟呢喃,時而咒罵大叫。等到大夫無法趕來時,雷克陪在道格旁邊,鼓勵他,殷殷探詢。少年喋喋不休有如餘夫人的鸚鵡。

道格終於睡了,雷克陪着茱莉回到漢柏室。他來回踱步,顯然心事重重,最後他開口了。“我要帶小賀和另外六名小夥子去追捕杜克勞。”

茱莉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你不可以做這種事,威爾斯的警長會對付杜克勞。”

“等我回來時,”他冷靜地說。“你要跟我去魏傢俱樂部。”他目光含笑。“我很想看看你的舞藝有多高明。”

“我不可能去呀,我得照料道格。”

“墨林可以照顧他。”

“到那時布里斯托的郵件也到了。”

“讓小夥子們去處理它。”

“我得告訴外婆,她正在等我,我確定。”這話不完全實在。茱莉必須對文娜說的話與道格的不幸遭遇無關。

雷克雙臂抱胸,嘆口氣,定定望着她。“到馬波羅要六個小時,局長小姐。加上尋找姓杜的這個流氓要花上一、兩個小時,回程六小時……你該有充裕的時間向文娜解釋了。”

她心中暗惱。可是她怎能拒絕他?今天他幫助了道格,又幫她管住其它郵童。他自願去找杜克勞取回被搶的郵件。她想不出抽身之法。“我討厭欠人情。”

“啊。”他含笑擡起她的下巴。“那,也許,”他湊在她脣邊低語。“你會喜歡被追求。”

壁爐中一根柴火闢啪迸響。她張口反駁。雷克將她拉入懷中吻她。她打了個寒顫,氣得全身-硬。他則全身鬆弛,溫軟的嘴誘哄她參與情人的遊戲。

也許要償還他所做的一切,區區一吻只是一筆錢的代價。何況,他粗糙的鬍髯奇妙得令人忍不住要探索究竟。而且,畢竟他是齊雷克,任何女人都想吻他。

他的吻不像別的男人那樣緊壓她的脣或令她窒息:他的味道像白蘭地,她的頭開始暈眩,宛若喝了一品脫的醇酒。早先照顧可憐的道格的那雙溫柔又有力的手,此刻在她溫順的背上游移,扶持她。他豐滿的脣移向她的耳朵。他低語:“動身之前我沒有時間吃晚飯了,局長小姐。不過,如果你可以把舌尖滑入我口中、你的香醇就足以支持我的體力。”

他挑逗的話令她既難爲情又亢奮。她應該推開他,命令他離去。但是她自己也餓了,而他的脣的味道是如此甘美。

他的手從她的背滑至腰肢,他的手指張開放在她的酥胸下。她閉上的眼前閃動着星點。她深吸一口氣,聞到他清爽的檸檬皁香。他的氣味不像其它男人,而且舉止也不同。

她無法理智思考,何況是在酥胸麻癢,他的脣正遍吻她的頸項的情況下。她的額頭垂到他肩上。她徐徐睜開眼,顫抖了一下,吸口氣。老天!難怪她的胸部感覺異樣,他正在撫摸它!

“真可愛。”他喃喃道。

他的頭往下垂。老天爺!他要吻它!

“哦,不,你不行!”她用力推他。

摔不及防下,他跌坐在地上,眼睛圓睜。他吐了一口氣,甩甩頭說:“你的舞藝若跟你的吻技一樣高明,局長小姐,我們一定會玩得很愉快。”

他在取笑她。紈孀印!罷庖晃鞘淺鮎詬屑ぃ別無他意。”

他咧嘴笑了,用手搔搔已經紊亂的頭髮。“既然如此,我會用絲帶繫着杜克勞帶回來獻給你。”

“站起來,規距一點。”

他皺起眉。“別再跟我扭捏矜持。”

“我沒有扭捏矜持,我是驚駭萬分。你不準再吻我。”

“爲什麼?我喜歡用嘴愛你。”

“愛?哈!你對我是肉慾。愛情就算敲你的門,你也不認得它。”

他把玩着冠角,眼光惡作劇。“就像你剛纔那樣?”

她怒昏了。持穩聲音,她說:“我以爲你要去馬波羅。”

他一拍大腿。站起身。“好的,局長小姐。我這就去爲你屠龍。”

她忙着捏上衣的蕾絲。“好,晤……多謝你。你願意幫忙真是好意,我真的希望你保重自己。我不願郵局因爲令一位貴族受傷而遭受責難。”她像個傻子似的喋喋哀告!而他像個瘋子似的咧嘴猛笑!

他把頭一歪,一撮漆黑油亮的髦發落在他額頭上。“替我擔心嗎?”

哦,他爲什麼不趕快走?他再這樣勾引挑逗,她會在他的腳邊融化成一攤水。“我當然擔心,”她看看壁爐。“我也會擔心我外婆的小獵犬在這種天氣下跑出去追杜克勞這種流氓。”

“嗯,這話令人振奮。”他輕啄一下她的臉頰。“擦亮你的舞鞋,局長小姐,我就回來。”

他離去的這段時間裡,她對他的看法像鐘擺似的擺盪不定。他是個油嘴滑舌的流氓,想要勾引她。他是個一流演員,在她父親導演的戲中表現出色。她的看法極端的兩極化。他是個好色之徒,他是個紳士,他去追捕劫走郵件的強盜。他是個惡棍,他威脅着要破壞她的名譽。她的父親擁有他。他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他玷污他的家族名聲到什麼程度?

她並不真的在意名聲。一旦她找到心許的男人,他的過去是他個人的事。就像她一樣。但她無意嫁給齊雷克。重點在此。

她要的丈夫是正派、個性仁厚。她想到那個鬍鬚翹翹的黑髮無賴。她需要的是沉穩、溫文型的男人。她想到魯莽、的齊雷克。他不適合她。他是她父親的另一個爪牙。

但她又好奇了。父親到底發現了雷克什麼樣不可告人之事?

數小時之後,她坐在道格牀畔,心中仍在猜疑。如果雷克抓到了杜克勞,而且取回被劫的倫敦郵件,她會十分感激。在沈傢俱樂部跳一夜的舞只是一筆小代價。不過,不得再親吻了。

想清楚了齊雷克在她的理智中已恢復爲無害的俠士和初識之交的角色後,茱莉走向外婆的房間。每次想起在國王浴室那惡劣的一幕,她就火冒三丈。外婆怎麼可以如此不顧大體?她殘酷的斥責依舊在茱莉耳中響着。她做了什麼要受到心愛的外婆如此對待?

洛克堡公爵未亡人坐在她的安妮皇后桌前,面前放着一堆打開的信函,小獵犬趴在她腳邊。穿着寶藍色午茶服,戴着款式無暇的香粉假髮,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像個公爵夫人。雖然她鮮少串門子,但每天早上她都像要去晉見國王似的盛裝打扮。

“你好,親愛的。”她把手要茱莉進去。“我正要去找你。我好難受,坐。”她用柺杖的象牙頭輕敲旁邊的絲絨椅。

扮出冷淡的表情,茱莉說:“謝謝你,不了。我不是來聊天的。”

外婆好似沒聽見,徑自說:“馬波羅的公爵夫人明天要離開巴斯城。”她折起一張羊皮紙,蓋上洛克堡的印記。“叫道格把這個送給她。”

茱莉心存的善意頓時消失。外婆明知道格遭遇了什麼事;多虧黎絲,大廈裡的閒話傳播之快有如國王浴室的溫泉。困惑不解下,茱莉問:“你爲什麼如此不體恤?這不像你。”

文娜搖搖印單。“杜克勞的事你該來找我,不該去找齊雷克。以前你都依賴我。”

外婆傷心了,但這不能開脫她的粗魯無禮。“是的,我確曾依賴你,”茱莉冷靜地說。“小時候。”

“哦,原諒我忘了你已經長大,不需要一個老太婆了。一個跛子有啥用處?”

茱莉嘆口氣。“對不起。我的確需要你,可是你在浴室的舉止爲什麼那麼可怕。”

洛克堡的印啪的一聲拍在桌上。“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當着所有熟人的面給我難堪。”她早先演練過的辭句傾巢而出。“我的年紀已經可以當老處女了。我當然應付得了齊雷克,就像應付以前那幾個一樣。”

“你當然應付得了。”她的表情軟化了。“我只是個嘮叨的老女人,愛你勝過畢梧愛一把穩贏的牌。”她的眼中蓄滿淚水。

歉疚淹沒了茱莉的防線。她困感地走向梳妝檯。紅寶石香水瓶不見了,她找了半天才在壁爐前發現它,一塊塊紅色玻璃碎片在火光中閃爍。她跪下身子拾起碎片。“你爲什麼如此恨他?”

外婆用一條蕾絲手帕模棋鼻子。“他是你父親的爪牙,你別忘了!”

“其它幾個也是啊!”

“他怎敢如此目中無人?那些關於他跟放蕩的女人和年輕女孩胡來的傳言必是真實的。而且他自以爲是何許人,竟敢把你跟他祖父養的那個聲名狼藉的蘇格蘭女人相比?蘇麗雅。”她顫抖一下。“噁心。”

茱莉幕然對齊雷克感到同情。她親身體會過閒言的殘酷。就算他做過什麼不可告人之事,也不幹任何人的事。“你明知道他來此並非出於自願。”

“他該運用自己的人際關係,他的父親可以買下一百個安喬治,真不知他到底抓到那男孩什麼把柄。”她嘆口氣。小獵犬跳上她的大腿,她心不在焉地摸着它的耳朵。“雷克爵爺必然是個很自傲的人。不過,那對他並無好處。他不是你的對手。我會——你會應付他的,當然。”

男孩?對一個如此可畏的男人而言,這個字眼未免侮辱他了。茱莉再度感到不悅,她顧不得話是否怨毒。“你把我當成孩子。”

“我比你瞭解男人和他們玩弄女人的手法。”她又拍拍身邊的椅子。“你太忙於郵局的事,根本無暇處理杜克勞那個流氓。你該清威爾斯的警長去追捕他。”

她二度提及此事,茱莉才猛然感到意外。“你怎知杜克勞的事?”

外婆摸弄着狗頭。“這屋子裡有任何動靜我都知道。”

她恍然明白了。“是黎絲告訴你雷克去追捕杜克勞。”

外婆揚起一道尊貴的銀眉。“雷克,啊?多親密。餘夫人說你配不上他。”

配不上。這無情的話真傷人。“我以爲你從不理會餘夫人,”茱莉輕描淡寫說。“雷克自願幫忙,我接受了。”

“你若不小心,他很快就會自願做私人服務了,小女人,你會發現自己迷得無法拒絕他。登徒子就會這一套,我還以爲你從別的追求者身上已經學到了很多經驗。”聽到她生氣的聲調,小狗跳下去坐在她腳邊。

雷克是在賄賂她?茱莉暗笑了。他絕對是。不過,老天,他確實有那份魅力教人接受。她仍可看見他坐在地上,咧嘴笑得像個偷糖吃被人當場發現的小男孩。

“你喜歡他。”

她不是詢問,是指責。“他很討人歡喜。”

外婆哼了一聲。“我太瞭解討人歡喜的男人。你的外公,願主讓他好色的靈魂安息,他總是想把手伸進我的上衣。房間里人越多,他的動作就愈快。”

文娜精確的洞察力令茱莉臉紅。爲了掩飾自己,她彎腰拍拍小獵犬的頭。等恢復沉着,她纔再面對文娜。“別生氣,外婆。我只是戲弄齊雷克。等他告訴我父親以什麼事勒索他,我立刻打發這位爵爺帶着婚約跟馬嘉生回去。”

戴着戒指的老手握住茱莉的手,這動作教人想起千百個美好的回憶。茱莉以自己的姓名接受第一件郵局任務的那一天,她晉見國王的那個下午,還有多年前她在魏傢俱樂部賭博室中讓自己丟臉的那個悽慘的夜晚。

“我只提醒你,別掉入喬治的陷阱。我太關心你,孩子,忍不住會注意他是否繼續羞辱你。”她仰望白灰石天花板。“天知道他幾時纔會明白你完全有能力選擇自己的丈夫。”

“別擔心,我會小心雷克的。”

“我相信你會,而且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她拿起信封。“麻煩你把這封信在馬波羅公爵夫人離去之前交給她好吧?”

茱莉感到奇異地不滿意,她說:“當然好,可是你得付四便士。”

“這是搶劫吶,”外婆斥責道。“四便上可以寄到倫敦了。”她伸手淘出一個刺繡荷包。“我給你兩便土。”

茱莉聳聳肩,接過錢,派人把信送去。

這天晚上,她躺在牀上檢討到底哪裡出了錯。她去跟外婆攤牌,準備好要弄明白浴室那個難堪場面背後的原因。她預期外婆會解釋而且道歉。但文娜既未解釋也未道歉,反而莫名其妙地讓茱莉感到需要爲自己的行爲辯護,要安慰外婆。

迷惑又睡不着,茱莉穿上衣服,一夜都在整理信件,整理郵務室,思忖齊雷克的情況如何。等到次日下午他返回時,她已焦慮過度,神經繃成一團,一再猜測是他宰了杜克勞,或是杜克勞宰了他。

她是爲他-心皺眉,雷克肯定。他從馬場直接走進側門,茱莉並不知道他的出現,他藉機審視她。

穿着一件樸素的黃色絲質長裙,她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腿上擺着一本帳簿,手中拿着鉛筆。一道道夕日餘輝透過漢柏室的扇形窗戶,將她沐浴在玫瑰色的光澤中。這個聰慧的女人,怎會是安喬治的後代?那個遊手好閒的廢物不配生出如此可愛的女人。她有她父親的暴躁脾氣和鋒利的舌頭,但除此之外別無相似之處。

在暴風雪中奔馳了六小時,他打算從巴斯城郵政女局長身上得到她私人而且令人滿意的感謝。

摸摸他臉上滲血的裂傷,他問:“我們的病人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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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呼一聲。帳簿啪地合上,掉在地板上。她一躍而起說:“道格好多了,可是你出了什麼意外?”她向他跨一步。甜蜜的關切令她蹙起眉。

他該爲騙她而慚愧,但是她的同情給他的感受真是太好了。他無法錯過這個機會。“那個姓杜的拳神出鬼沒。”

“哦,你該閃開的。”

“我動作不夠快。”

“你把他交給藍先生了吧?”

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她才癱在雷克的懷中過。到底是怎麼回事?在她的感覺上,似乎杜克勞是用六十磅炸藥把雷克炸了個大洞。“不,我放了他。”

她纖長的頸子一僵。“什麼?我請你去——”

“對不起,我們取回了大部份信件。”他掏出一封給巴巴有洛克堡圖記的信。“我把杜克勞好好嚇唬了一頓。”

茱莉瞪着信封,上面沒有地址。

“今後,”雷克急於拉回她的注意力,他宣佈:“杜克勞會在大北路上做他的買賣,不會干擾馬波羅了。”

她把信揉成一團,扔進壁爐。“哦,這倒是好消息。”

她伸舌舔脣的動作足以令僧侶還俗。

“那你贊成噗?”

“是的,你這樣處置最好。”

耐性,雷克告訴自己。你讓她感覺到,如今她難爲情了。慢慢來,她會像溫馴的貓兒一般跳入你的懷中。“嘔,對了,這是道格的主意——是在白蘭地和凍瘡融解的影響下想到的。他說龐杜比會利用杜克勞的事對付你。”

她疼愛地一笑。“他是個聰明人。龐杜比的確會不擇手段打擊我的信譽。他想要我的工作,喜歡製造麻煩。”

雷克不懂爲什麼郵局出事會令她如此心神不安。跟齊雷克結婚的大好機會就擺在她眼前呀!“事情不會演變到那個地步的,局長小姐,就算真到了那個地步,我會保護你。”

她緊張地看看雙手,柔和的光線將她的頭髮染成一頂金冠。他又想到帆布帽。突然間,他好高興她的頭髮不是紅色。

她擡起目光,巡視他的臉。“你該處理一下那道裂口。”

她沒有自願替他療傷,這一點道盡了她的感受。如果那個喜好玩弄權術的文娜在凍結茱莉的心這件事上推波助瀾過,他會把那個老巫婆放逐到殖民地去。不過這要等他設法讓茱莉在婚約上簽字,她本人上了他的牀之後。而且不一定要照上述的先後順序。

“只是一點小傷。”他說,希望她會反駁。

她從扇子般的睫毛下窺他一眼。“不痛嗎?”

他聳聳肩,享受她的若即若離。“不會比艾森縫合傷口時還痛。”

“艾森?”

她若沒有擡起那雙纖足,向他走一步,他心想,他會立刻與她妥協。“我的侍從,他縫皮膚簡直當它是帆布。”

“哦,那你會留下一道疤吶。”

不太可能。“是啊,而且很難看,我相信。”

“我可以再請大夫來一趟。”

就算他得站在這兒花一晚上工夫閒扯,也會要她親手替他縫。

“或許我可以試試稍微縫一、兩針,”她的藍眸仍避着他的目光。“那樣你就不會留下杜克勞或艾森的印記了。”

他努力回憶自己是否曾追求過羞怯的女人,或一個有腦袋的女人。理智告訴他要讓她忘記那一吻,男性的衝動卻叫他給她上第二課。但其它想法也紛紛插上一腳。他原本覬覦安茱莉的。她的美麗和性感勾起了他的本能需要,但他沒料到自己會感受到擁抱她的興奮,或瞭解她的喜悅。

“既然你提議,我寧願留下你的印記。”這謙遜的話差點令他噎住。

“哦,好吧。”

她快步走向房門,召喚一名女僕。雷克給自己的戰術評分甚高。她拿着針線盒回來時,他還在爲自己的巧計喝彩。

“坐這兒,燈光下。”她指指燭臺旁的一張椅子。

“我們可以站着縫。”想到那一幕愛的遊戲,令他血脈噴張。

她雙頰嫣紅。“我不夠高。”她睜大了眼,揚起脣角笑了。“我從沒想到會跟任何人說這句話。”

你跟我是絕配,他暗自說。他按捺住浪漫的思潮留待以後再沉醉。目前他若不保持敏銳與理智,安茱莉會再度逃走。

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他說:“隨你怎麼縫吧,局長小姐,只要不用粉紅色的線就行了。”

她嬌笑,翻弄着盒子。“綠色配你的眼睛如何?”她拿起一截線。顏色令人想起詹姆斯河畔的森林。

他勉力作輕鬆狀說:“綠色符合藍先生的城規嗎?”

“放心,如果不合,全巴斯城都會知道。”

“怎麼會?”

“他會在全市貼滿告示。”

“想想看,”雷克說。“居然有男人會帶着藍畢梧的城規滿街跑。”

“有個女人做過。”

“你就是那個女人?”

她的嘴像蛤蠣似的猛烈合上,但他已猜到答案。“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她簡直花了一輩子時間在穿針線。等到她再度轉向他時,她已恢復了巴斯城郵政女局長的面貌,不再像只羞怯的貓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並不愉快,令我不想對生命中的過客重述。”

“我不是過客,茱莉。”

她纖美的手指碰碰他的臉。“別動,否則我們會在這兒折騰一夜。”她凝視他。“這一下會痛。”

他像個石頭人似的一動也不動,讓她用針縫傷口,但他的腦子卻像漩渦似的轉動不停。她的近在颶尺帶給他無比愉快之感,令他忘記縫傷的疼痛。她頸項散發出歐薄荷的清香,她的酥胸有如甜薄荷。她未着濃妝,只淡淡刷了一層粉,雀斑隱約可見。他渴想用指頭劃過她高貴的鼻樑,柔和的雙脣。她咬斷第一針時粉紅色舌尖探出櫻脣。哦,那舌頭。

她困惑地眨眨眼。“你喜歡縫傷口?”

如果他對她說明白,她會飛奔而逃。咳去喉中的梗塊,他勉強道:“我在想自己真幸運,操針的是你而不是艾森。”

“哦。”

她的口氣顯得失望,眉頭微蹙。要命!貓兒從藏身處跑出來了,而他打算佈施它愛吃的奶油。“你縫得很好。”他說。

她的嘴角再度翹起。“你怎麼知道?我可能正把你的耳朵縫到臉上。”

他大笑。

“別動!”她的雙眼閃過一抹笑意。“別再動,免得我弄壞了傷口,把你弄得像一塊補釘。”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海軍不會在乎。”

她深吸一口氣。“海軍有你真幸運。我想你應該是個好軍官。你一定急於回到船上。”

他更急於帶她進洞房。“不一定。”

“你很會帶那些郵童,再次謝謝你。”

他被自豪脹滿的胸膛緊繃着鈕釦。一股股慾火涌向他,他悄悄將雙手合在腿上。“你不必謝我。我們要去跳舞的,記得嗎?”

她拿起剪刀,帶着完成的意味,剪斷絲線。“我會在魏傢俱樂部跟你見面,但是你不能再吻我。你是我生命中的過客,記得嗎?”

別理她的話。他打算從頭到腳吻遍她,還要吸吮中間的每一處甘美的部位。

“我的想法不然,局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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