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水潭的水並不涼。水流劃過皮膚有種溫潤的感觸。
枝葉交叉間遺漏下的光影交錯,映在碧色的水潭面上,溫暖又清新。
激烈的水聲響起,應和着兩個男人紊亂的呼吸。
遲御有時候會想,他和二皇子兩個人常常商量着事情就滾到一起去,是怎麼回事?也許是相識的開端就不怎麼對頭?但身體習慣了親密接觸後,遲御已經很難想起做暗衛時生人勿進的狀態該是怎樣了。
他必須得承認,他並不討厭這樣頻繁的身體接觸。
然而這會兒被人一勾手指就下了水,又被捉着肩在水裡來了一場,還弄溼了本來就沒被弄髒的衣物……遲御遊了兩步靠在水潭裡的一塊巨石上休息,一邊看二皇子饜足的神色。
“您體力可真好。”
這可是真心話,騎了馬殺了狼還有體力在野外,在水裡(阻力這麼大的地方)運動一場居然看不出疲態。這麼好的體力怎麼不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他這會兒心情已經平復下來,對方纔被二皇子那一張俊臉徒然迷住的自己感到好笑起來。明明早知道二皇子是個怎樣薄情寡義又殘忍隨性的人,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對二皇子動心的一天。
然而剛纔那一瞬,確實是動心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
遲御自覺還是個正常的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會因爲一時的身體衝動,或是被眼前場景所迷惑,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二皇子確實對他有影響,可人是他上司,是給他發工資的人,還給了他機會。
人又確實有一張足夠引人犯罪的臉,就算總是神情陰鷙也掩蓋不了二皇子是個美男子的事實。以貌取人是人的通病。
而現在,遲御發覺自己的情緒隨着身體的衝動的發泄而平息。他想,是該和二皇子談談了。
要談些什麼,他也沒有定論。只是有些疑問需要得到答案了。
在兩人的關係中,他從未試圖去奪得掌控權,但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失去過掌控權。然而遲御敏銳的意識到,他對自己的控制力正在下降。這當然不是好事,就算影響他的那個人是他的上司。
他不想有朝一日完全被另一個男人所掌控。
一點兒也不允許。
遲御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天生反骨,不太適合這個封建制的社會。“封建制”這個詞也是在記憶深處裡的。二皇子自然待他是極放縱的,超脫了一個主子對下屬的溫和,可這樣的放縱本來就是一種角色設定。
遲御發覺自己有些沉溺其中。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於是遲御喘過一口氣,輕聲道:“您有心情解決我一些疑問嗎?”
二皇子輕笑道:“你方纔在馬上不是就有事要對我說嗎?何不先把那事說完?”
遲御擡眼看向二皇子。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種緊張的氣氛瀰漫在空氣中。
這是兩個男人無言的交鋒,誰都不想認輸。
遲御卻突然明白了什麼。是了是了,這也是二皇子待他優容的表現之一。他從前從未想過能有一天對一個皇子這般說話。可這樣的優容是真實的嗎?二皇子又是出於什麼樣的態度?
遲御忍不住笑出聲來:“所謂過時不候。方纔想對您說的話已經不重要了。”
因爲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試探。
二皇子抿了抿脣。
他看着遲御輕鬆下來的臉色,不由得道:“你可真善變。”
也許吧。
遲御也看不明白自己。
執意要得到的答案,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
而得到答案了以後,又會怎麼樣?
會對現實產生什麼影響嗎?現在的生活會發生改變嗎?
遲御其實很享受現下在二皇子府的生活。他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這種需要和作爲一個暗衛時被當做工具的需要不同,而是作爲一個個體被需要着。
遲御能感受到,二皇子看着他的眼神,是真實的。
也許這樣令人滿意的生活會發生改變,但遲御還是想要知道答案。哪怕做出“逼迫二皇子”這般大逆不道的事。
或許是因爲他有恃無恐?
二皇子寵壞他了?
遲御雙手掬起清水,抹了一把臉,把散開的黑髮撥到腦後。
他側過頭淡淡道:“善變是個美德。”
二皇子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才道:“你想問我什麼?”
“此間事已了。殿下有沒有想過,放我走?”遲御平靜道。
二皇子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你是當真想走?”
“殿下以爲呢?”
“我?”
遲御直視着二皇子有些躲閃的眼神道:“殿下想說些什麼我也大概能猜得到。但即使是我,也是想要聽到真心話的。我斗膽以爲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不低?”
二皇子嘆了口氣:“你是被五弟的話給刺激到了麼?”
遲御搖了搖頭:“和五皇子無關。還是說,您一直無法釋懷的是我曾經的身份?”
二皇子愣了一下。
他把拳頭握緊又鬆開,然後呼出一口氣挫敗地沉入水中,半晌才又浮出水面。他的面色平靜下來,自嘲道:“看來今日是鬆懈了,竟被你擠兌起來。”
他因一時放鬆而被遲御鑽了空子,一時間心神失守。冷靜下來才覺得好笑。看遲御的神情就知道他說要走只是場面話,只是爲了逼出他的幾句話罷了。然而被這樣逼迫,二皇子神奇的並不生氣。
他只是看着遲御平靜的雙眼,認真道:“我當然不想放你走。你問我哪個兄弟,得到一個武功高強還心思靈敏的下屬,也是不容易放手的。況且入了我的府門,除非我厭倦了,就沒有一個自己能走的了的。你也一樣。我秦肅從來不會讓嘴裡的肉溜走。”
他明白遲御要的也只是一句真心話罷了。
這對於下屬來說着實是一種僭越。但二皇子清楚,遲御和他其它下屬都不同。
至於哪裡不同,他還說不分明。只是態度的不同總不是假的,二皇子只對遲御這般寬容過。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
二皇子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卻抓不住頭緒。
但這已經夠了。
起碼現在是夠了。
對二皇子來說是如此。
對遲御,亦如是。
又是一陣沉默,遲御終於笑道:“日頭差不多了,別讓其他殿下等急了。”
兩人上了岸。
裡飛沙早已經吃飽喝足在水潭邊的空地上散步。見兩人終於上岸,歡快地嘶鳴了一聲。
用內力把衣服烘乾,遲御自然地任二皇子把自己放在身前。
談話過後兩人都有一些尷尬,因而回程的路上便只是沉默。
原路返回時先前的一堆狼屍已經消失了。只留下暗褐色的血跡提示着這裡曾經進行過怎樣一番戰鬥。
而那些狼屍,則毫無疑問出現在了集合地點。堆成一座小山,一旁還點綴着幾隻獐子和山兔。
二皇子看着那一堆被自己砍的七零八落的狼屍,惋惜道:“還說給你做個披風圍脖的,看來披風是做不成了,圍脖倒還能湊合。”
遲御失笑:“您可省省吧,這都碎成什麼樣了。”
又等了一會兒,其餘皇子也都返回,各自帶着戰利品。
他們本騎在馬上是滿意的姿態,走進卻都帶上了驚訝的表情。
七皇子回來的不早也不遲,他見了二皇子身邊一堆的狼屍,不由得叫到:“二哥您是去哪兒掏了狼窩?”
二皇子語氣驕傲:“我可都說了,就算成績減半,你們也未必比得過我。”
七皇子便嘆息道:“二哥就是厲害。”
待到諸位皇子聚齊,便是論彩頭的時候了。
二皇子毫無疑問奪了魁,就算是成績減半也是如此。
於是他帶了一堆諸位兄弟的隨身用品回家,什麼玉佩啊短刀啊……能被皇子帶在身上的能是什麼凡品?
皇帝第二日便知道了這次圍獵的結果。
他還把二皇子叫去誇獎了一番,順便問了聲:“你是真喜歡那個男人?”
毫無疑問,他和遲御秀恩愛的事兒也被報到御前了。
這是二皇子預料中的事,他便大方應道:“他閤兒子的心意。”
皇帝嘆息一聲:“朕原想替你擇一賢良淑德的皇妃的。”
二皇子忙出言安慰:“父皇寬心。兒子命中無嗣,又克妻,本該一生孤寂,能有人陪着不是好事嗎?”
皇帝不悅道:“你說什麼胡話?!罷,罷,你既喜歡,朕也不多說什麼了。”
這對話傳開後,又是一番議論。
遲御卻不管這些。
圍獵結束後他就收到了風雨樓的留言,道是有一疑難任務求助解決。他向二皇子報備一聲便出了京,二皇子和皇帝御前奏對的時候他已經在百里之外了,壓根不知道這事兒。
等他回來已是一個月後了。
皇帝的辦公地點已經搬回了京城。
遲御一路回二皇子府,只聽得“二皇子自華榕園回來後便抱病休朝該不會得了什麼急病”的傳言。算算竟休朝七日了。
二皇子府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中。
而剛一進府,遲御便從心急如焚的暗衛首領那兒得知了一個消息。
——二皇子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