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鐲!”外婆一聲驚呼,站在原地,像是陷入了某段回憶。
我站在一旁,攙扶着她,詢問似的擡頭去看沈衍衡。
那是長廊邊,一株巨大橡皮樹前,他頎長挺拔的身影,卓然而立,黑色外套隨意的搭在臂彎。
只是簡單的黑西褲,白襯衣,頭頂有細碎的陽光,透過藤蔓折射到他棱角分明的側顏中,湛黑的眸子裡,閃發着點點的星芒。
一瞬,讓我失神也情不自禁的衝他笑。
瞧着我的傻樣,沈衍衡擠了擠眼眸,單手抄兜打趣着外婆,“呀呀,要不是有高人提點,我還不知道我的外婆,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臭小子,還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外婆拍了拍我手背,細細端詳了一番,點頭道,“嗯,這模樣的確有些清兒當年的影子,吃飯了嗎?”
話題轉換得太快,我是頓了頓,“還沒呢。”
豈止是沒吃,還在來之前被某個人按在鏡前,前前後後的吃了一通,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羞得我當即又紅了臉頰。
卻也這時,噔噔的幾聲腳步。
有傭人跑過來,“夫人,我家裡有急事,我要請假!”
“請假?發生什麼事?很着急嗎?”外婆轉過身,看着跑出來的傭人,“能不能緩一緩?衍衡帶朋友過來,我們都還沒吃午飯呢!”
“夫人,我——”傭人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她眼眶紅紅的。
我上前走了一步,“外婆,如果您和外公不嫌棄,午飯就由我來準備吧,雖然和大廚沒法比,但簡單湊合湊合還是可以的!”
“第一次來家裡,就讓你下廚,這樣不好!”外婆拒絕。
“就這樣決定了!”不遠處,外公撇過來一眼,“小衡你過來!”
他聲似哄鍾,語氣鏗鏘有力,有一種不怒而威的迫人之勢。
不管是試探,亦或是傭人家裡真有事,做飯倒是難不到我,說起來這一切倒還要感謝袁子蘭,如果不是她當年的逼迫,我可能還真拿不出手!
記得婚後,有親戚過來,她不想下廚,又感嘆外面飯店一不乾淨,二花錢多,言辭中就是希望我要是是廚師那該有多好。
當時我也是傻,當即擠了時間,專門去報了學習班。
從那之後,不管來人還是日常三餐就成了我的專利,態度也由一開始的客氣,變成了理所應當……
正在廚房想着,忽然腰間一緊,等再反應過來,沈衍衡已經站在背後擁住我,下巴抵在我發頂,“沈太太,辛苦了,需要我做點什麼呢?”
“呀!”因爲他的突然出現,驚得我差點把菜刀都丟掉了,“你怎麼過來了?這裡不用你,趕緊去陪外公,我很快就好!”
其實菜什麼的,傭人都摘洗好了,只等下鍋炒一炒,也沒多少事。
瞧着我手腳麻利的處理了魚,又很快弄了蒜姜蒜,沈衍衡吻了吻我臉頰,“真沒瞧出來,原來我的沈太太還是廚房達人?”
“那是!”我臭美的不行。
發現沈衍衡解開袖釦,挽了挽袖口,似乎要動手,我趕緊推他出去!
我說,“你難道沒聽說過,廚房是女人的天下,抓住男人的胃,就是抓牢這個男人?”
後面這句,沈衍衡很受用的眯了眯眼,“我是擔心——”
“擔心什麼?我又不是什麼嬌氣的大小姐,就讓我顯擺一次吧!”其實我是真捨不得,讓他那雙修長如玉的,摻雜上油煙的氣息。
在我心裡,他應該坐在一塵不染的辦公室,在各種會議和談判中,發揮他的特長和光亮,而非這裡。
推他出去後,我熬上湯,炒了兩菜,再到鯉魚下鍋的一瞬,小腹一緊,一雙帶有薄繭的手指,竟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偷襲了過來!
認出是他,我鬆了口氣,“討厭,你別鬧啊!”
“可我總該,做些什麼呀!”沈衍衡低沉的嗓音,都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就響在我耳畔,熱氣隨着手上的動作,來回的衝刺。
我手上一抖,差點把鹽全部掉進去。
收湯的空檔,身子被他猛地板過來,“宋夏,謝謝你!”
一頓飯而已,他也太客氣了!
我擠了擠眉,“所以沈先生,這是打算犧牲色相來感謝?”
“對啊,就約甲殼蟲的第一次,地點你來挑!”他粗糲的手掌,來回的摩擦着我整片腰際,停火再準備下一道菜的時候,忽然拍了下我臀,“難怪沈太太愛穿褲裝!”
暗指他剛纔拍的地方,有型?
這個不要臉的老流氓!!
雖然廚房門是緊閉的,從外面看不清我們在做什麼,但肆意飛揚的笑聲,還是時不時的響起。
外頭,外公沈越雙手攏着柺杖,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中,一旁身穿暗綠色長裙的外婆,則是翻越着一張張銀飾的底圖,忽然啊的一聲。
外婆說,“找到了找到了,就是它!”
沈越眯了眯眼,“不管是不是它,你沒發現小衡笑起來,和從前不一樣了?”
“是啊!”她怎麼會沒發現呢。
從進門開始,她就發現了,那個在幾年前心死了的外孫,笑意從來都不會深至眼底的外孫,笑起來眼睛都會晶晶發亮。
再聽廚房裡,傳出的一陣陣笑聲,外婆感嘆,“或許,衍衡這一次是找到了人,只不過究竟是不是適合他的人,那就不好了!”
擺在兩位中位的一臺最新款的筆電屏幕上,所百度瀏覽的頁面,正是沈衍衡在夏日酒店開記者會,向我求婚時,林遠航闖進來的一幕。
其中關係,根本不用看註解,明眼人一瞧就知道。
剛好‘砰’的一聲,沈衍衡自廚房裡走了出來,也不知道因爲什麼事,嘴着掛着的笑容,刺得兩位老人眼圈紅了又紅。
外婆先站起來,“衍衡,她——”
“外婆,午餐準備好了!”走過來的一瞬,沈衍衡不是沒瞧見筆電屏幕裡的內容,他坦言,“我和她已經登記了,在半年前。”
聽到這句的時候,我剛好解下圍裙,走出廚房。
兩位老人可能是見我出來,也沒再說什麼。
我有些侷促,“外公外婆,不知道你們口味如何,湊合着嚐嚐。”
見沈衍衡攙起外公沈越,我也過去攙扶外婆,剛好瞧見了她隨手放下的鐲子底圖。
我頓了頓,“外婆,您就是——”
“對!”我沒說完,外婆拍了拍我手背,“是我做的,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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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再簡單不過的午餐,我沒準備太多,四菜一湯。
想着沈衍衡是清淡的口味,老年人也差不多,基本都是少鹽少油,以爲會很難吃,沒想到,外公外婆還蠻喜歡。
鯉魚本身想涼拌,最後也改了燒湯。
乳白色的湯汁,惹得沈衍衡眼光色色,盛湯的時候,還低聲說,“多喝點,補一補!”
順着他視線,我瞧見了自己不算出衆的胸線!
“謝謝!”我是這樣說,手上也膽肥的暗暗捏了他一把,什麼意思嘛,真有那麼不入眼?那是誰一次次的埋在那裡,不肯離開?
倒是沒注意,我倆的小動作,看在外婆眼裡,又多了份欣慰。
飯後,我泡了暖胃的紅茶,儘管面上看上去自然也隨意,可心裡還是很緊張,一方面是初見長輩,沒多少心裡準備。
另一方面是即將揭曉的答案。
如果因此能找到,我那位一直不曾見過面的父親,倒要好好的問他一問,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狠心到可以拋妻棄女!!
片刻沉默,外婆示意我坐,沈衍衡手快的將我攬過去。
他說,“吃飽也喝足了,可不能有所保留喲!”
“你這個臭小子,典型的有了媳婦忘了娘!!”外婆含笑的瞪眼,外公沈越在一旁閉目。
那溫馨的畫面,牽動着我內心,一直以來都特別渴望的親情。
彼時,午後兩點的驕陽,在頭頂肆意,而端坐在層層藤蔓下的我們,有風透着絲絲的涼意,沖淡了燥熱和茶香。
談笑間,聽外婆說着他們家族吏上的榮耀。
唉,一聲嘆息,外婆說,“晃眼,就是七十年,我都老嘍!”
在外公外婆跟前的沈衍衡,少了商場的凌冽,多了份輕快。
那張不太多言的薄脣,也能吐出哄外婆開心的話,“哪有,外婆在我心裡,永遠都是最美的!”
外婆白眼投過來,“就知道貧嘴!!”
沈衍衡兩手一攤,看向我,“看吧,包養我的富婆,發威了!”
聲音落下,外婆又佯裝發威,外公則是擰了擰眉頭,“看來老虎不發威,真當我沈越是病貓了!”
“嗯嗯,我看像!”一旁,沈衍衡託着腮打趣。
那輕鬆愉悅的笑,以及外公外婆相濡以沫的畫面,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一直都深深的刻在我腦海。
說到我手上的蓮花鐲子,外婆理了理耳畔斑白的發,長長嘆了口氣,“提起鐲子,要從四十多年前說起,當時衍衡媽媽剛出生……”
外婆本姓唐,算得上真正的大戶人家,祖上一直爲皇室製造銀飾。
受文-革右派的影響,唐家一蹶不振,動盪發配的十年裡,只剩外婆一個人,嫁給了當時還是貧民且家世清白的外公沈越。
至此,婚後再沒提及銀飾手藝,一直到沈佳華出生那年,剛好同族大嫂也懷有身孕。
以感謝大嫂的幫助,外婆算是重拾手藝,打造了這對蓮花鐲子!
說到這裡,外婆看了看我,“鐲子呢,一隻在我女兒沈佳華手上,另一隻就給了當時的大嫂,不過是怎麼到你媽媽手裡,我卻不知道了!”
聽她這麼說,我好像明白了。
海叔自跪暈倒時,沈佳華看我時的錯愕。
恐怕年三十那天,張聿帶張楚楚過來的時候,那眼裡的異樣,也是因爲我手上戴着鐲子。
吸了口氣,我問外婆,“那,那位大嫂,您還能聯繫上嗎?”
按沈佳華年齡來看,梅女士不可能是那位大嫂的女兒,因爲兩人相差整整十歲!
外婆可能有些累,晃了晃肩膀,“多年沒聯繫了,我試試看,有消息再告訴你們,衍衡,帶宋夏先去休息,傍晚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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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沈衍衡送外公外婆回屋休息後,他捂着我的眼睛,來到後院。
手上的觸感,應該是一扇門。
打開一看,我驚得頓時瞪大了眼,“沈衍衡,你你,你真的當過兵?”
瞧着我雙眼放光的樣子,沈衍衡走進門,把自己丟進靠窗的彈簧牀,“這下,滿足了你的軍嫂?”
我重重的點着頭,幸喜而又心跳加快的看着四周。
不是他曾當兵的經歷,讓我激動,而是終於有機會可以瞭解他的過去,能更融入他的生命裡,我感覺特別的雀躍和興奮。
房間不大,有十幾平的樣子。
除了靠窗的彈簧牀,一旁簡潔的白色衣櫥和書桌之外,另半邊幾乎全是書架。
架上有各種類型的書籍、獎盃和年少時的他,有穿西裝、軍裝和系紅領巾的,我想可能是因爲在三亞的那個夢,太真太奢望。
所以在看到每一張,每一個時期的沈衍衡,都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好像在他的年少歲月裡,我們曾見過……
正想着,忽然一陣穿堂風后,不知道從書架的只上角落,飄下來一張畫。
那是一張沒有上色的一對情侶相擁的素描,畫中男人雖然側着臉,但從輪廓裡,我能分辨出是沈衍衡,而女人,則是長髮飄飄。
恬靜,唯美,浪漫與甜蜜……
各種感覺,彙集在畫裡,染紅我的雙眼,也情不自禁的揪着我的心肺。
我忍着痛,下蹲撿起來,想問沈衍衡這女人是誰,轉身間才發現,他胳膊搭在額頭,長腿交錯着,躺在彈簧牀上睡着了。
叮鈴鈴,一陣突來的鈴聲,我怕吵到他休息,放下畫就出門。
電話是陸蔓打來的,“宋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媽媽那套房子,我買下來了!!”
“真的!!”關好門,我順着小道,來到一處涼亭下,“太好了,不過我現在外面,你自己先不要收拾,回頭等我回去,再打掃,聽到了沒有?”
“知道了!”陸蔓頓了頓,“宋姐,你是不是和他說什麼了?”
“誰?沈舒航?”我表示見都沒見。
“哦,從昨天下午,他可能犯病了一樣,就守着公寓樓下,不上來也不走,一直到現在!”陸蔓說。
“這樣啊,那就讓他待着好了!”我故意把海城現在的溫度、溼度以及人體缺水虛脫後,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一一說出來,“想來他體質好,過來守之前,一定會在車裡準備什麼零食和水,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擔心他,肯定餓不死,就算餓暈了,樓下保安應該能發現。”
聽我這麼說,電話裡陸蔓直接倒抽了涼氣,“宋姐!”
一陣突來的噁心,陸蔓即刻掛斷了電話,衝進洗手間,不但什麼都沒吐出來,反而腦中全部都是沈舒航待在車裡,暈厥、脫水的畫面。
一時間,狹小的公寓裡,她來回的漫步。
轟隆隆,剛纔還是豔陽高照的天,一下子電閃雷明。
自小她不怕地不怕,就連屍體都不怕,卻偏偏怕打雷,也巧了,廚房和小陽臺的窗子都沒關。
不多會,豆大的雨點,便嘩嘩落下來。
想不理會,一會是雷,一會又是閃電,轟隆啪啪的,她捂着耳朵‘啊’的又是一聲驚雷,嚇得她想都不想的,立馬躲到了被窩裡。
砰砰砰!
都不知道是風,還是人爲,響聲在雷聲一直在蔓延。
“啊!”陸蔓叫了一聲,掀起被子,本想甩上門板不去理會,這時噼裡啪啦一聲,頓時整個房間裡陷入了一片模糊。
而外頭的天,明明只是下午三點多,一片焦黃。
狂風勁雨,遠處的樹木,像是遭遇了龍捲風,瘋狂的搖擺肆虐。
與此同時,雷聲不斷,那砰砰的聲音也不斷,隱約間好像聽到,“陸蔓,開門,我是沈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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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進五月的海城,老天爺就像孩兒臉一樣調皮。
遠遠的看天,市區那裡一片陰黑,但郊外卻驕陽依舊。
掛了電話,我正想回去,餘光一閃,好像看到了誰。
拾步踩上涼亭高處的臺階,我好像看到拱橋那門,是外婆緩緩的走了過來。
“外婆!”我跳下臺階,疾步迎上去,“你怎麼起來了?”說着,我攙着她,“要不要去涼亭那邊坐坐,好像要來雨的樣子!”
外婆已經換下暗綠色長裙,穿着一身天藍的旗袍,除了頭髮斑白,皮膚有些鬆弛之外,無論從背後還是側面,都是頂極的美女。
聽我這麼說,她含笑點頭。
走過去,我擦了臺階,她坐下,“宋小姐!”
突來的客套,我搓手的動作,頓了頓,“外婆,您叫我宋夏就好了,什麼事,您直說就是!”
直覺告訴我,是反對,是勸我離開。
沒想到外婆笑笑,“別緊張,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眼裡,沈衍衡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他——”閃爍在我腦海的,是深夜大雨的初見,是端坐在袁子蘭客廳裡,和林永生淡然下棋,又是一次次義務反顧的保護我。
有冷有笑,有嚴謹也有輕笑、和悲傷的他……
還未開口答,又聽外婆說,“我已經知道了,從你臉上、眼裡,我知道了!”
“您……”我聲音有些抖,“我知道,以沈衍衡的身份,我配不上他,可是——”
“我不反對!”我的激動,我的哽咽,還有我將要表達的話,外婆似乎都知道,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最後摩擦着我手腕處的鐲子,“這可能,就是天意!”
“謝謝您!”此時此刻,能得到外婆的同意,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複雜的心境,只感覺鼻腔裡的酸澀越來越強烈,眼框裡瞬間就蓄滿了淚。
“孩子,莫哭!”
她拿了手絹給我,是一條繡有金黃色向陽花的飛邊手拍。
見我平靜下來,她說,“你媽媽年前走了?”
我點點頭,在她詢問有關於父親的信息時,也一一回答。
良久,她問我,“想找到你的父親嗎?”
聽她這麼說,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不知道想與不想,只知道需要、渴望他的時候,他比空氣還遠,再多的苦和難都過來了,就算找回他,梅女士也回不來了。
“其實我剛纔沒告訴你,當年的那位大嫂,她死了!”說着,外婆拉住我的手,“不過呢,這對蓮花鐲,剛纔我也說了,一隻在我女兒那,另一隻那位大嫂她給了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遠房侄女,她…她還活着,就住在離這裡不遠!
至於去與不去,她和你母親又有什麼關係,這些都由你自己拿主意!
不管結果,你是誰,亦或是你毫無身價,我和外公都不會反對,我唯一的要求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傷沈衍衡!
拿一顆真心,去全心全意的對他,你能做到嗎?”
“我可以!”看着她的眼睛,我認真而又真誠的說,“我可以做到,外婆!也謝謝您給我機會!”
“很好!希望你能做到!”外婆起身,遞了一張紙條給我,“這是她的地址!”
音落,轉身的時候,她頓了頓,“宋夏,我今天算是正式把沈衍衡交給你照顧!”
“外婆您放心,我愛他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傷他?”我擡手,理了理耳邊的發,有些羞澀,“其實,一直以來,都是他在照顧我,我會慢慢學習的!”
“那就好!”外婆點了點頭,離開前,表示今後我遇到困難,可以過來找她!
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我心裡由衷的感謝,是他們的寬容和仁厚,給了我待在沈衍衡身邊的機會,唯獨在打開地址的時候,我怔了怔。
這地址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