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上元佳節剛過不久,南國大地已是一片春意盎然,昭穆帝端坐於朝堂之上,挺挺隆起的肚腩,靜靜迎候晟國使者。十年匆匆過去,即使再注意保養,昭穆帝的額頭還是添上幾道皺紋,而原本健碩的身體也漸漸福了。
半歲之前,晟國老皇帝宇文護爲了報去年太子宇文詹南征之死的仇,率軍御駕南征。由於報仇心切,在天門關被一箭射於馬下,不過幾日,便嗚呼哀哉了。二皇子宇文朗亂軍之中急急忙忙登基,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昭穆帝本想趁着這個機會一鼓作氣,收復前年丟掉的天門關,卻不曾想被打得大敗,損兵折將。後來靠着門下參將的三寸不爛之舌,對晟國許以重利,才得以弭兵。而今日,正是晟國來使討要彩頭之時。
“晟國來使現在殿下候旨,請陛下召見。”侍衛口口相傳,聲震華殿。
兩班文武恭敬肅立,眼睛望向門外。昭穆帝打起精神,拿起十足天子的威儀道了聲:“宣”
隨着侍衛們聲聲“宣晟國使臣覲見”的高喝,一個高大的身軀昂挺胸步入大殿。他身後還跟着兩位隨行人員。這位使者雖依例向曌國君行跪拜之禮,口呼萬歲,但神態卻頗爲倨傲。
“平身。”
“謝陛下。”來使站起身來,倒是一位高大魁梧的北方漢子,雖然養尊處優,眉間眼角那抹與生俱來的豪放氣質,擋也擋不住。身後一位副使看來而立之年,老成世故,想來是智囊一般的人物。昭穆帝的目光被另一人所吸引:那位副使看來身材高瘦,眼中精光四射,他弓着身子,很像一匹草原上的狼,觀察環境時的審慎。不過……就算他氣勢再強,顯然還是一位十七八歲、稚氣未脫的少年。晟國派這樣的來使,想來是國內也無人了呢。
早已起身的來使聞言再次深施一禮,然後一字一句緩緩道:“奉我大晟國國君之命,特來向萬歲討要前日軍前許下的歲幣十萬,上等布帛三十萬匹”
“準。”早已許下的承諾,昭穆帝有了心理準備,答覆得倒是痛快。
來使又一次拜了拜,又道:“臣奉我晟國皇太后、皇上之命,特來肯定陛下答應一件喜事。”
“喜事?”昭穆帝疑惑地皺皺眉。
“我大晟國皇帝少年登基,尚未婚配。懇請陛下,將一位公主許以吾皇,並將雲荒六州作爲嫁妝一併贈予。”
又是和親昭穆帝有些不屑地撇撇嘴。每次晟國打了勝仗,這種局面幾乎就是不可避免的。和親,和親,親了多少次,和還是沒有的。不過,晟國要求了,那麼和親就和親反正不過是一位宮人,最多不過犧牲一位宗室女,胡亂封了公主,嫁過去便是了。至於這雲荒六州,反正已經是晟國的囊中物,就算自己不認,難道晟國還會還回來不成?
昭穆帝剛想點頭,沒想到這使者進一步說:“我大晟國皇太后、皇上有言,多年來晟國曌國彼此征戰,雖偶有和親,但依舊兵戎相見,其中這原因,陛下可知?”
還用問,如果你們晟國不來覬覦我們曌國的大好江山,現在又來說什麼?然而禮節上還是得回話的。昭穆帝道:“哼,朕倒實不知。”
使者道:“因爲數次來和親的‘公主’,並非龍駒鳳雛,而是宮人冒充的。這麼做,不免使我朝心寒。”
昭穆帝瞪大了眼睛。嗬,過去的和親自以爲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被看出端倪來了。
使者又是一拜:“我大晟國皇太后、皇上懇請陛下,將陛下之嫡親公主嫁與吾皇”
毫無意外地,昭穆帝瞪大了眼睛,而滿朝文武也是譁然一片。來使卻絲毫沒有收手的打算:“陛下可別忘了,我大晟國三十萬精銳之師,正枕戈待旦。貴國最北端的重鎮樑城,已在我軍的重重圍困之中了”
殿上的滿朝文武怒目而視,文官切切私語、武將佩劍出鞘的,一時此起彼伏。昭穆帝冷冷道:“你這是逼婚”
來使環顧了一圈周遭衆人的表情,無絲毫懼意。他看似恭謹地拜了拜:“不敢,不敢。從來絲羅依喬木,公主配天子,自然是天作之合,一對良匹。若是又以宮人來冒充,未免對吾皇也太不敬了”
昭穆帝一時無語。不過,讓他把心愛的公主們選擇一位嫁到敵國,怎麼也……
使者從容不迫地道:“吾皇之意,爲了增進兩國感情,本是希望兩國各派一位年幼皇子出使他國。陛下只有一子,自是愛如珍寶,必不肯割捨。公主金枝玉葉,吾皇自然不會等閒視之。”
昭穆帝還在猶疑。來使又一作揖:“此事不急,畢竟關乎公主終身大事,吾皇囑咐微臣,必定要審慎行事,娶到一位貨真價實、母儀天下的公主。”他在‘貨真價實’的幾個字上,一字一頓,着重強調了一下。
昭穆帝怎麼可能聽不出他的意思?他陰沉着臉,一言不。滿朝文武莫不竊竊私語。而反觀這三位來使,則是昂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一場歡迎宴就這樣不歡而散。然而,消息傳得倒是極快,還未過得一個時辰,宮中大大小小的主子奴才,都知道了晟國要“選一位公主和親”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
待昭穆帝去鄭貴妃的寢宮時,此處早已亂作一團,鄭貴妃一手抱着琴瑤,一手抱着琴瑗,哭得淚人也似。無他,只因爲宮中適齡待嫁的公主,也就十七歲的琴瑤與十四歲的琴瑗。無論昭穆帝怎麼好聲勸慰,鄭貴妃就是不肯鬆手。而琴瑤和琴瑗也彷彿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低眉垂淚,很是可憐。
昭穆帝只是嘆氣。坐到鄭貴妃的身邊,半晌方道:“朕也是沒法子……”
“皇上,”鄭貴妃淚眼婆娑地看着他,“臣妾平生只有這點骨血,實在是不願看她們過去受苦……”
“什麼受苦?去了也是做皇后”昭穆帝忽然反駁道。
鄭貴妃知道皇帝心意已決,除了緊緊摟着兩個女兒哭泣,也不知該怎麼做。忽然她想起了什麼,哭道:“早知如此,上個月就該把瑤兒許給常丞相的三公子,也不至落得如今……”
“朕也不想啊……可是,現在晟國重兵壓上。樑城一戰,我軍死傷甚重,許將軍也以身殉國。國中無人,朝中無將。若不是這樣,朕也不會……”
“皇上,不能像過去那般,送個宗室姻親過去麼?爲什麼,非得是瑤兒或瑗兒?”鄭貴妃依然不放棄一絲希望。
“晟國一定要朕的骨血,說什麼‘公主天子,天作之合’。哼,還不是想要一個質子”昭穆帝想到這點,也是頗爲氣惱。
鄭貴妃還在流淚,心知無望了。這時,琴瑤忽然擡起頭看着昭穆帝道:“父皇,晟國是否只是需要一個真正的公主,您的骨肉?”
昭穆帝看着女兒,點點頭。雖說琴瑤、琴瑗年齡較爲合適,但琴瑗畢竟年幼,而琴瑤年正當時,心裡也是想讓她過去。然而,一想到出落得亭亭玉立、平常驕縱慣了的女兒要去陌生的敵國和親,他心中萬分不願。
和親,什麼和親分明就是送個人質昭穆帝皺皺眉。事情還未展到絕望的那一步,還有周轉的可能,他不想放棄任何希望。然而……怎麼解決呢?
這時,昭穆帝忽然聽到琴瑤道:“也就是說,晟國只想要一個您的嫡親骨肉?那麼,有一個人,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