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人沒有接話,宋安七不覺得無趣,反而更加有興致地說,“我突然很好奇,你說江城裡的人要是知道四年前陸先生的所作所爲,不知道他們又該作何感想了?”
毫不掩飾的諷刺,天底下能這樣放肆和他說話的,也只有她了。
餘光裡,那隻矜貴的手慢慢握緊。
宋安七眯了眯眼,展眉一笑。手臂驀地一緊,她從地上被扯起來。
“……真的是你?”
漆黑的瞳眸像顆釘子緊緊地盯着她,緩緩收縮。陸子翊一個字節一個字節,似乎從緊咬的齒間擠出。
“很抱歉,我沒順利死掉,讓你失望了。”宋安七挖苦地說,看了眼被他緊緊握住的手,“放手!”
陸子翊握緊了她,仔仔細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涼薄的脣忽然勾起,“確實是你。”
也只有她,只有她,從來不管他心情,任意地就可以忤逆他。
宋安七手腕被他捏得很痛,她吸了口氣,只想讓他鬆手,“你再不放手,他會動粗了。”
尾隨而來的楚凱,站在兩步開外,看着陸子翊,一副隔岸觀火的架勢,讓宋安七恨得想撓他一把。
陸子翊冷淡瞟了一眼身邊的男人,繼續把視線投注在她臉上。他湊得很近,看得仔細,似乎非要把她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看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三少……”鍾虎盡職地擋在楚凱前,目瞪口呆看着宋安七。
他不敢相信,死去的人竟然真的能夠活過來。昨晚,看見那個背影,他也只當做是看錯了。這麼多年,看過的似曾相識的背影太多了。他只當做是潛意識作祟,因爲太過計較,所以纔會把稍微相似的一個影子當做死去的人。
可是三少突然吩咐他,招呼墓場這邊留心,如果有來探望宋先生的女人,立刻通知過來。
所以下午,原本在公司開着一場季度會議的三少,突然和他出現在這裡,遇見眼前的女人。
鍾虎從來不相信會有奇蹟,可是當下看着面前的人,他忽然很想笑。
那個女人,她真的回來了。
陸子翊忽而揚起狹長的眼角,捉住宋安七的手,往小道上走。
“先生,請你放手。”眼看着人要被帶走,楚凱收起看熱鬧的態度,伸手攔在小道前。
陸子翊冷眼瞟過他,回頭去看宋安七,“他是誰?”
“我丈夫的朋友。”宋安七凝着他驟然收縮的瞳孔,莞爾笑道,“所以,請你放手。許久沒見,我和陸先生你一樣很激動。可是請陸先生你注意舉止,如果造成誤會了,對你,對我,都不太好。”
陸子翊抿緊的脣輕輕抽了一下,“你結婚了?”他懷疑地問。
“快了。”宋安七端望着他的表情,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情緒。她曾癡迷於他,深深地,如同生命一般,想要徹底地融入他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曾以爲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可是那些都錯了。
他從來不屬於她。
那些假象,那些錯覺,就像此刻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恍然而過的錯愕和難過。
他僞裝得多麼好,騙過她四五年,像個傻子一般地,投入在一場自以爲是、鏡花水月的幻象裡。
“今年年底,我就要結婚了。”宋安七平靜地說。
原本傅家的意思,是去年就該結婚了。只是她在江城的事情還未解決,她爸的案子還懸着,傅明安態度強硬回絕了家裡的安排。他願意等她,徹底了絕好江城的事,再安安心心地嫁給他,做他的傅太太。
陸子翊垂眸,看着他握在手心的手。細長的無名指上,套着一枚閃亮到細微刺眼的鑽戒。
宋安七循着他的視線,也看見了。她撇了下脣,心平氣和攤開了手,“我沒騙你,也沒必要騙你。結婚與否,這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情,我沒有向你交代的意思,只是你剛好問了……”
所以,她也就說了。
這些年,離開了他,她其實過得也還不錯。
陸子翊沒有放手,他看着她,眼光沒有一秒從她臉上移開過。他目光冷寂,彷彿森森地湖水,風吹不動,“對你的婚事,我沒興趣瞭解。不過,我想有些事,我們應該好好地聊一聊。”
“聊什麼?”宋安七裝傻。
陸子翊握着的手一緊,目中無人地推開楚凱,拉着她往外走。
宋安七朝想要追上來的楚凱搖了搖頭,楚凱授意地點頭,轉身超過他們往大門走。
還是那輛黑色的邁巴赫,一樣的X0222車牌。
車往一環中心道路開,楚凱開着灰色的保時捷跟在車後。宋安七偏着頭,認真看着後視鏡裡一直形影不離的車影。陸子翊親自開着車,是他說要聊聊的,可他上車後始終不開口。宋安七按捺着性子,也不急,如果他有話要說,他是一定不會含糊而過。
車子駛出市內高速路,陸子翊忽然伸過握着方向盤的手,緊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他握得很用力,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骨頭捏斷。
陸子翊突然抓住她的手,宋安七始料不及,馬上反應過來手腕用力一扭,想要把手抽回來。
車以平穩的車速上了高架橋,陸子翊握緊她的手,大力一帶,把她半邊身子斜斜拉扯過去。飛瞟了一眼她手臂上滑下的安全帶,陸子翊鬆了一丁點的力度,讓她坐穩。
他還是不說話,單手握着方向盤,原本就很薄的脣抿得生緊。
溫燙的手沿着她手腕凸起的關節滑下,包住輕輕縮起來的拳頭。柔軟有力的拇指,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拂過她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存在,他再度捏過她每一根手指,牢牢地握在手心。
宋安七無奈地看着後視鏡,轎車漫無目的,在市一環裡打着轉。
當一個略微熟悉的小區出現在視線裡,兩隻*一起的手同時僵硬了幾秒。
宋安七低下頭,努力鎮定看着腳下小方地毯,和記憶裡一樣的紅藍格子圖案。
陸子翊猛踩油門,一個急轉彎,車駛離街角。
他側過頭,凝着她青青泛白的頭皮,輕輕吐了口氣,“那時候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
“嗯,有人對我保證過。”她說的是傅明安,否則她真沒那膽子回來。
宋安七抓了抓被風吹亂的頭髮,自嘲地笑着嘆氣,“而且,我沒以前那麼傻了。”
陸子翊墨黑的眼睛裡慢慢滲出一絲不快,又被他很快壓制回去,“那時候,是唐睿趕過去了,對不對?”
他懷疑過唐睿,甚至找了私人偵探去跟蹤,足足跟了一年半,沒有得到任何的消息。
宋安七驚訝地看他,好久,她重重抿了脣,但語氣仍然是很淡,“我不敢確定,我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不在洛城了。”
她在一家陌生的醫院住了幾乎兩個月,和她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說着蹩腳的英語,交流很不方便。是有人出錢,請他們幫忙照顧她,帶她去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局勢穩定下來,他會親自來找她。
她中槍後,短暫昏迷,被人抱着離開那間滿是血的屋子又被痛醒。
抱她的人從安全通道的小門出去後,她有看到他的車。那輛江城爲數不多的黑色豪車,去而復返,安靜地停在那棟樓遠處的轉角。
她意識出現片刻的混亂,看着火起,看着那輛如若無人的車絕望地停在遠處。
他和唐睿,是她聽過那對陌生男女的話後,唯一想到會救她的人。
有陣子,她很想以爲,是他把她救了。所以那場火,他人到了,卻沒有出現。
直到遇到傅明安,他透過某種渠道找到江城這邊的人。他告訴她,他們都以爲她已經死了。她的前夫甚至大手筆地爲她修了座墓,依山傍水,風景獨好。
不是他,原來真的不是他。
所以他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那晚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柔軟的指腹,忽然輕按住她眼下的臥蠶,“爲什麼這表情?”陸子翊看着她問。
眼睛眯着,彷彿蒙了層淺淡的霧氣。像笑,又像是要哭了。
宋安七轉過頭,拂開他的手,“別碰我,我有點噁心。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是我姐夫,所以請你自重。”
陸子翊錯愕,緩慢地挑了下眉,譏誚地笑,“那麼還好,我們之間也不算是全無關係。”
他輕飄的笑聲,還有車內剛洗過車的洗滌劑味道,宋安七幾乎是真的要吐了。她探頭出窗口,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窗外零星的小雨撲在臉上,清涼的觸感,讓她找回大半的理智。
和舊戀人再見面的感覺,猶如吃了一口過期的西瓜。是自己最喜歡吃的水果,但味道卻不再新鮮,甚至還有無法掩蓋的腐敗的氣味。掃興,格外地掃興,連帶毀了過去吃過的那些瓜。
心裡琢磨出這麼一個比方,宋安七咬住沾住雨水的脣瓣,好笑起來。
“坐好。”陸子翊減慢了車速,把她從車窗邊抓過來,迅速按下控制車窗的按鈕。車窗很快地閉合,他看着她,“這四年你在哪裡?”
帶些質問的語氣,令宋安七本能地反感,“國外,國內,安全的地方,總之不在這裡。”
陸子翊狠狠捏了捏眉心,“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