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前,她曾經最崇拜的一位設計師開展,他們去看了一場新品秀。
第三週,他們在瑞士。花了兩週的時間,去看盧梭的故鄉日內瓦,去雪朗峰滑雪,去漂亮得好似仙境的伯爾尼看了陸子翊最愛的玫瑰,坐上小艇遊了蘇黎世湖。
彷彿在做一場漫長的告別。
從瑞士日內瓦登機去伯爾尼,他們因爲遇上暴雨臨時滯留機場。在機場候機室的時候,巧合遇上了江城工商銀行出差的行長。
行長和陸子翊有些交情,聽說他最近一直在國外,有意說了一些江城商圈發生的大小事。陸子翊盯着筆記本屏幕,搜索伯爾尼的旅遊攻略,輕描淡寫地應和了幾句。
“你好像都不關心國內你家公司的事。”等到行長離開,宋安七輕聲說。
出國近一個月,他似乎對國內的事不聞不問。雖然陸雲揚出事後,陸祁峰選擇自願退讓了,但在公司還有些影響,他就不擔心陸祁峰趁他不在的時間興風作浪嗎?
畢竟,他也是花了幾年的時間纔得到現在的一切。
陸子翊慢條斯理擡起頭,淡淡一笑,“你很關心?”
“沒有。”她對那些都不感興趣。
“那你是在關心我?”陸子翊勾着脣,不依不撓地問。
宋安七被問得幾乎說不出話,“如果你喜歡這樣認爲,那就是吧。”
陸子翊好看的眉輕皺了一下,伸手習慣地揉了揉她細軟的長髮,“很多時候,事情的表面都有假象,你眼睛看見的事很多都需要用大腦仔細地去想……”
她沒聽懂,他想說什麼,和她的回答又有什麼關係。
“放心吧,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陸子翊淡然地說,自信的語氣,“國內有人替我打理,他們比我更加專業。養了這麼幾年,也該看看我的成果發展成什麼樣了。”
飛過瑞士,他們到日本轉機去最後一站香港。才下機,突然接到楊強的電話,外公甦醒了。
楊強激動得聲音發抖,電話里語焉不詳。陸子翊沒聽得太清楚,在他掛電話前,只聽到他在大叫醫生。
陸子翊立刻改了行程,改簽了機票,從日本直飛回國。
五個小時後,飛機落地已是夜晚的江城。
機場出來,宋安七拿回手機,不停打電話給楊強,想要問清楚外公具體狀況,卻始終沒人接。
醫生說過,成爲植物人的老人,甦醒過來的機率微乎其微。
“小強哥。”五步之外,宋安七站住。走廊頂上的白熾燈,照得她微微眯起眼。
病房門口,蹲在地上的楊強聽到她的聲音,表情爲難地站起來,“七七……我……”
宋安七晃了晃,依稀聽見病房裡急促嘈雜的聲響,“怎麼了?”
楊強悄悄對着陸子翊使了個眼色,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七七,老爺子情況不太好,只醒來不到一分鐘就昏迷了。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老爺子先前一直好好的。他醒過的時候,還笑了笑,叫了你的名字。沒出聲,但我看他口型是在叫七七……”
一秒鐘,從高高的天上落下,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宋安七搖搖頭,不肯相信,徑直往病房裡走。
“安七,”陸子翊抱住她,強硬地拉她在旁邊坐下,“他們在搶救,你不要進去添亂。鍾虎,去買杯熱奶茶。”
“七七……”楊強擔憂地看着她。
她在輕輕地發抖,臉白得像被水溶過的紙。
清亮的大眼睛更清更亮,卻不知在看着什麼,茫然,空洞。
搶救並沒有持續多久,宋安七半清醒地走進病房,醫生護士正在收拾急救器械,外公身上插着管子,呼吸器還在運作。宋安七緩緩一口長氣吐出,瞬間好像把全身的力氣也吐了出去,小腿發軟,扶着牀抓住椅子坐下。
主治醫生走到病房門口又回頭,神情莫測看着陸子翊,欲言又止。
“看着她。”陸子翊拍拍楊強的肩。
楊強也沒緩過神,愣愣站住牀尾。被陸子翊一拍,沒記住他說的什麼,下意識地點頭,“好。”
看了看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宋安七,陸子翊走出病房。
外公的手好涼,宋安七捧着老人僵硬的手,哈了幾口熱氣。
迷茫的眼忽然瞪大,她回頭啞着聲喊,“小強哥,外公手指動了!”
楊強慌忙探過身,碰得病牀晃了一下。垂眼看過去,老人如睡死般躺着,楊強強扯起難看的笑,“七七——”
“小強哥,我真的看見了。”
她給外公暖手的時候,外公拇指分明就輕輕動了,像是要勾她的手。
他的表情在說他不相信,“我去請醫生來看。”宋安七衝動地站起來,腳下被椅凳絆了一下,所幸被楊強接住。
她欣喜地笑,推開他的手,“小強哥,你等着。”
楊強直覺應該攔住她,但他自己其實也抱着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一猶豫,就讓宋安七走出病房。
醫生辦公室在樓下走廊的盡頭,宋安七等不及電梯,轉從半封閉的樓道小跑下去。
“爲什麼突然就惡化了?”半掩的門內傳出的清冷的質問。
辦公室裡,陸子翊背對着門。
宋安七呆了一下,敏感地縮回觸向門把的手,外公病情惡化了?
“這種情況一直是有的,腦溢血患者救治不及時,搶救過來後大多都會發生比較麻煩的後遺症。劉老的情況我先告訴過您,他年歲已高,發病又嚴重,隨時都有可能——”
陸子翊倨傲地揚起手,制止他公式化的解釋,聲音更冷,“我每天有收到你們的看診結果,今天之前你們給的結論都是良好。”
“是這樣的,陸先生。”醫生點頭,無奈,“就昨天來看,劉老的身體機能狀況沒有任何異常,但也在慢慢衰弱。根據楊先生反應,劉老今早有短暫的清醒,大概就在那個時刻之前老人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而老人會清醒,只是片刻的迴光返照。”
“所以,現在是已經確定了?”
“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腦死亡的確定還需要再做一次詳細的檢查。不過,應該改變不了什麼。”
陸子翊沉默了一會兒,“這些,不要告訴我妻子。”
“可是,”醫生着急,慣性地推了推沒有下滑的眼鏡,“腦死亡是不可逆轉的事實。請陸先生原諒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劉老無自主呼吸,腦功能永久性喪失,從某些醫理學方面說,他已經死亡了。”
大腦似乎被重錘了一拳,空白一片。陸子翊還在說什麼,可她聽不清楚,耳朵嗡嗡地響,脹得生疼。
朦朧的餘光看見有人走過來,宋安七轉身,慌不擇路躲進消防通道里。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了這一場漫長的噩夢?
宋安七狠力揪着手臂,很久才覺得疼。疼過之後,是鋪天蓋地的迷茫。
好長的一段時間,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爲什麼會坐在陌生的滿是灰塵的樓道里。
如果不是用力抱着自己,她不會察覺自己正在發抖。
恍惚地,她彷彿正慢慢地蛻化成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外軟內柔,一絲絲,一縷縷,逐漸透明,失去了存在的感覺,不再被這個創造她的世界認同。
身後緊閉的門突然被拉開,保潔阿姨沒有想過樓道里會有人,嚇得一哆嗦,拖把掉在地上,捂住胸口喘了口氣,“唉喲,小姑娘你坐這裡幹什麼?”
宋安七站起來,倉皇地跑下樓梯。
“小姑娘,哎——”保潔阿姨莫名其妙。
茫無目的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要回去。宋安七低頭,等着電梯。夜晚的住院大樓很安靜,靜到她能聽到旁邊大廳LED屏播放宣傳廣告的聲音。
小孩童真的稚語,夫妻間相濡以沫的默契,老人安慈的笑聲……全都被裝在萬花筒一樣的屏幕裡,發出一種叫做安樂幸福的原素。大廳外的臨時停車場卻停着一輛急救車,有人跪坐在地上慟哭。
這世界,有多少所想能真的如願?
叮噹——
宋安七木然地隨着身旁的人,往電梯裡走。
電梯門慢慢合上又突地打開,一隻手把她從電梯裡拽出來。
“你到哪裡去了?”陸子翊氣息微喘,下頜緊繃,西裝外套沾着夜間室外的涼氣。
宋安七手腕被他扣得疼,她鎮定地抿了抿先前咬得發白的嘴脣,“我有點餓,下來買點吃的。走到稻香村門口,纔想起忘掉錢包,所以我又回來……”
她看見他另一隻手上提着的袋子,裝着奶茶和她喜歡的黑森林。
“鍾虎說他沒有看見你……”
“外面電梯人太多,我從天台那邊小電梯下的樓。”她面不改色。他以前告訴過她,說謊話的高境界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假裡面摻雜進真的內容,這樣騙人的時候,說謊者自己潛意識也會覺得自己說的是真的。
可能是她表情太過自然,陸子翊信了,雖然只是一點點,大多還有懷疑。
他改爲牽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帶她往大門走,“再晚醫院就有門禁了,外公現在情況穩定。你要陪他,明天再來。”
他的手心很暖,纖長的手指有力握着她,讓宋安七產生一種不該有的錯覺。她就是格林兄弟童話故事裡,被丟棄在森林迷路的格萊特。可是她比格萊特幸運,他找到了她,他會帶她回家。即使夜太黑,路太遠,森林裡遍地荊棘,可是跟着他,被他牽着,她就會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