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是大明親王福王的藩邸所在,也是河南的重鎮,城內駐紮有上萬官兵,儲存着從河南征來的數十萬石糧草還有不計其數的軍械銀餉。聞李自成舉兵來攻,河南巡撫李鳳仙派遣總兵王紹禹、副將劉建義、羅泰,率領上萬汴軍精銳赴援。先是在李自成掃清洛陽外圍、隔絕援兵後,汴軍副將劉建義和羅泰領着手下五千餘衆投降,自請爲闖營先鋒,攻打洛陽;等到闖軍抵達洛陽城下,汴軍總兵王紹禹臨陣脫逃,趁夜帶着心腹家丁潛出洛陽,逃向虎牢關,守關汴軍遂綁住監軍的參政王萌昌,打開城門,迎接闖軍入內。
大豐收的闖王把大營立在洛陽城旁,忙着將繳獲的無數物資收入闖營庫中,等待期間黑保一詢問了下門口的衛兵,聽說闖王今晚設宴後他哈哈大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是慶功宴嗎?怎麼纔開?”
這時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跟着剛纔那個報信士兵走出來,爲首者乃是一個年紀四十上下的大漢。他腳下是一雙短皁靴,腿上繫着綁腿,手腕上明晃晃的兩個護腕,身上穿着利落的短衣馬褲,腰間還彆着一把配刀。
已經下馬的許平正尋思來人可能是闖營哪個戰將的時候,和他並肩而立的黑保一已經遙遙抱拳大呼:“軍師,別來無恙!”
一身戎裝的牛金星揮手笑道:“黑兄弟!”
走到近前,牛金星上下打量着許平。後者把鍾龜年的信掏出來遞給他,牛金星打開信忙不迭地看起來。當他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黑保一點頭笑道:“軍師,這位就是許兄弟。”
接着黑保一提高聲調,環顧着周圍的闖營士兵,高聲替許平做起介紹:“諸位兄弟,這位就是許平,從今天起他就是我們的許兄弟!”
牛金星臉上一直很平靜,看不出喜怒或是激動,他只是衝許平點點頭:“許許將軍”
“我不是朝廷的將軍了。”許平飛快地打斷牛金星的話。
這話讓牛金星馬上又點點頭,他試探着問道:“許公子可有別號?”
“沒有了。”許平毫不猶豫地答道:“牛先生叫我許平就好了。”
牛金星的臉上露出微笑:“許兄弟,以後你就叫我牛金星吧,不要先生長、先生短的。”
在和牛金星走入闖營的路上,對方已經問清許平大致的情況,以及他前來投奔的緣由。牛金星一邊吩咐手下爲許平收拾間帳篷出來,一邊笑道:“許兄弟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晚闖王正好要設宴款待西營的孫可望兄弟和李定國兄弟,許兄弟也一起來吧。”
據牛金星說,李自成已經親自去接孫可望和李定國,所以暫時不在營中。西營統帥張獻忠數月前在四川病死,明廷趁機發起****,羣龍無首的西營本部在楊嗣昌指揮的剿匪軍和四川官兵的夾擊下潰散,劉、艾兩位西營大將皆死於亂軍之中。駐在川東的孫可望和李定國雖然沒有被攻擊,但勢單力孤再也無法在四川立足,故而東進河南來與李自成合營。
與許平熱情地攀談一會兒後,牛金星建議他去稍微休息一下,在李自成回來前不妨睡一覺,換些乾爽衣服。見牛金星十分忙碌,許平也就不再打擾,他被引到剛剛爲自己收拾好的帳篷裡。闖營士兵看他的眼光頗有些古怪,衛兵也沒有多話,許平進帳後他們就立刻退出去。
“鍾兄啊,鍾兄。”許平換衣服的時候在心裡發着牢騷,顯然鍾龜年對他說的話還有些不實之處。從他剛纔的觀察來看,牛金星已經聽說過自己叛出朝廷一事,但勸說自己投闖顯然不是他的安排,而是鍾龜年臨時起意。在德州的時候,鍾龜年就對黑保一隱瞞了許平與黃家小姐的事情。從牛金星的言語裡看,鍾龜年的信裡仍替他遮過這樁秘密,只是說許平激於義憤而叛出朝廷。
衝冠一怒爲紅顏,在這個時候絕不是什麼好話,而只能讓別人對許平心生鄙視。假如鍾龜年把這件事源源本本地告訴牛金星,恐怕牛金星和李自成首先會聯想到的就是反覆無常的呂布。因此許平雖然對牛金星熱情面孔背後的冷淡態度有所察覺,也知道鍾龜年在勸說自己投闖的話語上多有不實之處,但仍對他心存感激。
京師,鎮東侯府
客廳裡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身穿青衣、頭戴小帽,他曾焦急地對面前的人說到:“張大人,陳、魏這二獠!他們是要做秦檜啊,多虧了下官”
不等這句話說完,一邊搭話一邊看着書房的張再弟突然打斷他:“元輔大人,我大哥來了。”
周延儒跨入鎮東侯的書房,雙手一撩袍腳,就衝着書桌後的人大禮跪倒,恭恭敬敬地連磕三個響頭:“侯爺在上,下官參見。”
“周相請起,”溫和的聲音傳來:“周相請坐。”
“謝侯爺。”
周延儒看到桌後的大人物站起身,端着一個錦盒向自己微笑着走過來,那熟悉的柔和聲音再次傳入耳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下個月初三就是周相小公子的誕辰吧?”
錦盒裡是一對漆黑圓潤的珍珠,周延儒耳邊繼續傳來笑語聲:“周相,這黑珍珠是南洋的土產,我覺得有點意思,周相就拿回去給小孩子玩吧。”
交換一番感謝和客套後,賓主二人重新坐好,鎮東侯笑道:“周相今天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是陳、魏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查新軍的賬是假,想害侯爺您是真,他們這是要做秦檜啊,侯爺您可不能學嶽王。”
“多謝周相高義。”鎮東侯聽完之後點點頭,正色說道:“周相寬心,我黃石一片忠貞、可鑑日月,但也絕不是任由奸臣陷害、束手待斃之人。”
“聽侯爺這般說,下官便放心了,放心了。”周延儒長出一口大氣,淺飲一口茶後,他斟酌着字句說道:“侯爺,聽說今年浙江海貿大興?”
“周相說得不錯,海貿確實是利厚,這兩年來浙江做海貿的人都發財了。”鎮東侯笑道:“周相亦有意乎?”
“唉,下官有幾個世交,他們的子弟都不成器,無心念書,他們的父親一個個憂心忡忡,多次託人求下官替他們找個出路,可是國法森嚴,這仕途他們不行下官也無法可想。下官實在沒辦法了,知道侯爺神通廣大,就想求侯爺幫下官想個辦法。”
鎮東侯點點頭:“此事易耳。”
“多謝侯爺。”
“我還有件事要叨擾周相。”
鎮東侯抽出一張紙,周延儒搶上一步伸出雙手把它接過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周延儒目光一掃而過,每個人名後面都列着鎮東侯想讓這個人在下次科舉中得到的功名:除了極個別的人外,一般都只是要同進士出身。
“侯爺放心。”周延儒立刻大包大攬:“一切包在下官身上,一個人也不會落下的。”
周延儒走後,鎮東侯取出另外一張紙交給張再弟,和給周延儒的那張一樣,上面同樣寫滿了人名,不過這張紙人名後標準的是鎮東侯想要讓這些人得到的職務,都是福建、廣東、江西、浙江的地方官:“明日若是陳演或魏藻德前來,就把這張紙給他們罷。”
“好的。”
“今天他們來時說什麼了?”
“他們倆齊聲痛罵周元輔要當秦檜,要對大哥不利。”
“他們想要什麼?”
“他們希望六部能在新軍軍器製造中分一杯羹。”
“可以。”鎮東侯立刻答道:“還有什麼重要的事麼?”
“錢謙益來信了。”
“說了什麼?”既然是東林黨、江南士林領袖的親筆信,鎮東侯當然很關注。
“錢謙益說周延儒居心叵測想當秦檜,”錢謙益密告鎮東侯,周延儒一黨正在刺探各種貿易的利潤:“錢謙益稱周延儒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準備收集材料陷害大哥你,他勸大哥你萬萬不可學嶽王。”
“還有麼?”
“錢謙益已經收到大哥的舉人和秀才名單,他會去安排這些人的考官。浙江理事會來信了,說下個月會把這次推舉出來的浙南地方官人選給大哥寄來,他們總算和福建、廣東理事會一樣天不怕、地不怕了江西理事會目前還沒有這個膽量,不敢自己拿出人選繼福建之後,廣東鎮長裡我們的人首次超過半數,全部得到了秀才功名,就算不是我們的人,也不太敢罔顧理事會的法規,村裡的人若是被宗法治得太慘,也會鼓起勇氣去縣裡告狀,我們的縣令、還有理事會的法規,在各個村子裡的權威日益增強”張再弟還在繼續:“此外又有一批縉紳想和大哥合夥做商貿,加入理事會,他們中的幾個復社人物聯名寫密信給大哥,說錢謙益想當秦檜,勸大哥要早做提防。”
“這次錢謙益沒說什麼商人與士人殊途之類的牢騷話麼?”
“沒有,估計是見怪不怪了。”張再弟笑道,多年前錢謙益還不斷地發牢騷,說鎮東侯舉薦的人不是隻會用炭筆寫字,就是連破題的意思都搞不明白,更質問過鎮東侯哪裡會有連打油詩都做不出來的秀才?更不用說舉人。但隨着這些年合作下來,錢謙益已經不再追究了。
“嗯。”鎮東侯陷入了沉思。十五年前,趙慢熊想出的口號是“攻破京城,隨弟兄們洗劫三天。”,金求德雖然不說話,但也想不出比這更有激勵效果的動員詞,朝廷的官員們雖然無能,但並不愚蠢,他們多年來送給大都督府屬下軍官驚人的財富和榮譽,幾乎是求着這些吃了多年苜蓿的武人收下金銀財寶和嬌妻美眷。除了聽任部下大洗北京城,趙慢熊想不出有足夠誘惑力的理由,即便如此,金求德估計也還得殺一批人來震懾一番。
“還要一點點時間。”鎮東侯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十五年前,他知道如果自己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隨之而來的肯定是全國野心家有樣學樣割據一方,忠貞之士奮起抵抗這種暴行。
而他要做的是把自己軍中所有有良心的部下先清洗一遍,再把全中國有良知的人清洗一遍,用金錢財富收買不在乎是非善惡的人去幫自己對抗全國的野心家,雖然趙慢熊和金求德很有信心剿滅其餘,但黃石沒有信心在掃平其他野心家之後不會留下一大堆沒有良知廉恥、只曉得權勢財富的本方軍閥和貪官污吏——司馬懿、袁世凱,還有五代時期,太多、太多圖一時之快而毀了國家元氣、人心道德的先例了;靠軍事篡位上臺,而能有三代國祚的王朝,歷史上太罕見了;暴君死後,野心勃勃而且毫無廉恥的部下幾乎肯定會挑起新的戰亂,直到把人心徹底殺累纔會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