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侯爺是召見了,”許平的胸口好像被千斤重擔壓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吐出一個石頭那麼困難:“可是沒有召見我。”
軍營中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許平竭力不讓自己失態,他低頭從衆人身前擠過,向着自己的牀走去,然後默默地開始解盔甲。三天的野外行軍,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和泥土浸透,許平一聲不吭地找出換洗的衣服,把它們扔進自己的木盆裡。他抱着木盆向門口走去,儘可能平靜地說道:“我去洗個澡,然後休息,實在太累了。”
大家默默無聲地讓出一條路。許平孤獨地走出房門,一路疾奔到井邊才長長吐出一口悶氣。
許平洗完澡,把髒衣服搓了又搓,後來乾脆坐在石凳上發呆,一直到星光滿天還是不肯回營。蚊蟲圍着他亂轉,隨便在的胳膊上一擼就能捻死無數。心煩意亂的許平又一次打水,把冰涼的井水從頭澆下,一連打了幾個哆嗦,讓他感覺好些。他把這些日子來的成績反覆想過幾遍,終於說服自己老老實實回去睡覺,靜候明天宋建軍公佈任命。
許平走到營門口時聽到裡面一片嘈雜,等他踏進大門後,眼尖的同袍立刻閉上嘴,剛剛還是人聲鼎沸的營房很快沉寂無聲。原來是同屋的餘深河和另外一個被召見的學員已經回來,他們二人都喝得滿臉通紅,營房裡的兄弟們正圍着他們,詢問鎮東侯的事情。
有幾個人坐回自己的牀上去,本來興奮異常的餘深河也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看着許平。許平把盔甲抱起來,再次向營門走去,同時說了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說給誰聽的話:“我去把盔甲擦一擦。”
許平抱着盔甲走入營外的漆黑夜色中,沒走多遠他就聽見背後又一次響起喧鬧聲,很快爆出陣陣的歡笑,這聲音讓許平稍微停了一下腳步。走到井邊,隨着一聲長嘆,許平把盔甲拋在地上,抱着頭輕輕坐下,身心一起融入周邊的黑暗中。
就這樣一直坐到月至中天,許平突然感到有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肩頭,他微微回頭,看見兩個人影站在身後。
“許大哥。”
說話的人是江一舟,另一個是餘深河。不等許平出聲,江一舟就輕手輕腳地坐在許平身邊,餘深河坐到許平的另一邊。
“大家都睡了。”江一舟坐下後就吐出一句話,過了片刻他見許平沒有反應,就又道:“我們一起回去吧。”
“你們先回去吧,我想再坐一會兒。”
江一舟飛快地說道:“我相信許大哥明天肯定能得到世職和千總任命。”
“嗯?”
“剛纔我大哥把我叫到門外,”江一舟等待片刻,但是餘深河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江一舟就只好代勞:“他告訴我,今天他第一個跑上將臺,正好聽見賀大人在說你。”
許平沒有說話,但卻把耳朵豎起來等着聽下文。江一舟繼續講道:“他看見賀大人滿臉焦急地說;‘大人,還是連許平一起召見吧’,侯爺說;‘我反覆說過,新軍軍官必須誠實、服從,絕不容忍撒謊和抗命。許平和曹雲的事你既然處理了我就不管了,但我今天不見他。’許大哥,我大哥和我都覺得侯爺只是想給你一個教訓。宋教官早就說過,這次前五名會得到世職和千總任命,如果許大哥得不到,那豈不是出爾反爾,又如何能夠服衆?”
餘深河點頭對這段話表示默認,三個人陷入了沉默。
過了片刻,許平岔開話題:“餘兄弟,江兄弟,你們家世都不錯吧?”
“是啊,我們兩家都是商人啊,許大哥你忘了麼?”
“沒有忘,可是我一直奇怪你們怎麼會從軍?”
餘深河還是不說話,江一舟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事說來話長,不怕許大哥見笑,其實我本來應該姓餘,叫餘深河,而我大哥原該姓江,叫江一舟。”
“咦?”許平發出驚訝的聲音。
“是的。”餘深河表示同意,然後就又不出聲。
“崇禎二年,建奴直入京畿大掠,當時我和餘兄弟都還在孃胎裡,和父母一起陷於建奴之手,我們的孃親都是在建奴的難民營中產下我們的。”江一舟說道。
餘深河甕聲甕氣地說道:“我們能存活至今,真是僥天之倖。”
江一舟接着講下去:“當時兵荒馬亂,我們倆是同一天在建奴難民營中生的,父母在慌亂之中把我們二人抱錯了。生死之際我們的父親都向神佛許願,如果能夠全家平安脫險,將來就讓兒子加入邊軍。”
“哦。”許平想起自己的身世:“兩位兄弟不知,那年我剛三歲,也和舅舅一起陷於建奴之手。”
江一舟笑道:“那我們和許大哥還真是有緣,說不定那時已經見過面,就是誰也不記得罷了。”
“是啊,亂世人命不如狗,我舅舅每次提起建奴難民營中的苦難都感慨不已。我全靠邊軍將士奮力殺賊才能倖免,所以我才從軍報國。”
江一舟讚了聲:“說得好!”
“後來你們是怎麼弄清楚的?”許平好奇地問道。
這話讓江一舟發出陣陣苦笑,說道:“不怕許大哥笑話,我常常覺得很對不起我大哥,因爲我的運氣好,父親很疼我,而我生父待我大哥就差遠了。”
餘深河又甕聲甕氣地說道:“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作甚?”
江一舟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把藏在心裡的話源源道出。他們兩家從難民營中脫險後就分開了。兩個孩子漸漸長大,都和父親、母親長得不像。不過江一舟的養父完全不以爲意,堅信江一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對他百般疼愛;可是餘深河所處的家庭就比較不幸,養父聽別人說這孩子不像是餘家的,就懷疑妻子不忠,只是因爲沒有證據,無法把妻子遣回孃家。十幾年過去,餘深河的養父常年不回家,對母子二人不管不顧,養母心裡委屈,只有獨自一人對着兒子落淚。
“去年我們二人先後投效新軍,當我第一眼看見我大哥時,我就看出大哥與我父親簡直是惟妙惟肖,肯定和我家有親戚關係”江一舟講起他和餘深河初見時的場面,雖然覺得很像是親戚,不過一番交談下來發現完全沒有血緣關係,這讓兩個年輕人都摸不到頭腦:“後來我把大哥帶回家和父母相見,他們一看見大哥就驚呆了,等到問清大哥的生辰、出身,自然真相大白,急忙帶着我趕去和我的生父母相見。雖然時隔二十年,但是兩家相見後也都記起了對方。我和大哥都認了生身父母。我父親說,既然已經如此,將錯就錯就不用歸宗了,反正兩家都給對方一個兒子,誰也沒有吃虧。我們結拜爲兄弟,我生母記得穩婆是先給大哥接生的,所以我自然是弟弟了。”
餘深河又“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養父母和江一舟的感情深厚,所以不想讓他改宗。餘深河雖然和養母母子情深,可是養父一直對他非常冷淡。真相大白後,餘深河的養父後悔異常,拼命想補償他們母子,可是這些年留下的陰影短期難以消除。
“就在我們結拜後不久,我生父把我叫去,和我說起餘家家產的事情。”江一舟說着就轉頭看向餘深河,道:“大哥這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你父親對我說他很高興你同意不改宗,這樣就能把家產全部留給你了。他對我說,在我父親面前他感覺很慚愧,因爲他不像我的父親那樣忠厚,他懷疑我的生母懷疑了二十年。現在江家有好幾個子女,而他只有一個親生兒子,他說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希望老天能夠寬恕他。”
“唉,兄弟,兄弟。”餘深河只是一個勁地感慨,說不出更多的話,突然站起身用力地和江一舟擁抱在一起。
許平感到鼻子微微發酸,他站起身道:“再不回去就不用睡覺了,天都快亮了。餘兄弟,宋教官一早還要見我們呢。”
“是,是。”餘深河揉揉發紅眼睛,悶聲說道:“這就回去吧。”
江一舟大笑道:“好,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