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這絕不會是金大人做出來的命令,一定是你父親的,”楊致遠呵呵笑道:“如果有人問賢侄你父親最喜歡的計策,那賢侄可以回答他說是‘反客爲主’,有一點許平把侯爺學得很像,就是千方百計地要迫使對方去他的地盤上打他,然後他以有力的反擊來取勝,用勇猛的追擊來擴大戰果。我跟你父親這麼多年了,敢說這套絕對是許平從你父親那裡學去的,不過你父親比他更勝一籌,那就是當對方有主場之利時,你父親會用奇襲、分兵等種種意想不到的辦法來反客爲主。金大人是沒有這個習慣的,他太中規中矩了,總是想用壓倒性的力量來取勝——你父親固然也喜歡這種正道,但是當正道沒法取勝時,金大人不會出奇而是束手無策。”
之前楊致遠對用十二營強攻許平的計劃也不是很樂觀,因爲一旦進入許平的主場作戰,就意味着暴露在許平的情報網監視下,新軍在明、許平在暗,許平犯錯不一定會被新軍發現,而新軍犯錯則很可能遭到許平的反擊:“你父親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戰鬥,而我也不喜歡,幾萬大軍,行軍上百里、數十天,怎麼可能不出紕漏。而這個計劃肯定是出於你父親之手,他他要許平來主動進攻,讓他進入我們的情報網,向我軍展示出他的漏洞。”
“是嗎?”黃希文連忙把那個命令拾起來仔細看了又看,這次他看得心悅誠服,連連點頭道:“多謝叔父指點,小侄這次看明白了,許賊他看到我軍兵力不處於優勢,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從他的巢穴裡鑽出來來打我們,我們正可以以逸待勞。”
說完之後黃希文又一次露出遲疑之色:“楊叔叔,金大人說我父親是要您回去啊。”
“我在背後說你賀叔叔幾句壞話吧,你可不要說出去啊,”楊致遠指着那份軍事計劃,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賀叔叔有點莽撞,沉不住氣,他不適合執行你父親這種需要耐心的計劃;”接着楊致遠伸出第二根:“你賀叔叔名氣比我響亮的多,天下都知道他是你父親手下第一勇將,而我不同,我從來不以勇猛見長,許平對我會輕視得多。”
在楊致遠的印象裡,早在廣寧孫得功手下的時候,鎮東侯就派自己去處理各種雜務,和別的軍官討價還價、訓練士兵、甚至刺探鎮東侯未婚妻的家事;而到了長生島後,鎮東侯沒錢沒糧的時候就派他去負責後勤輜重;整頓軍心的時候就派自己去負責軍法事宜;除了鎮東侯和楊致遠本人以外,其他人甚至不記得楊致遠是長生島時期僅有的一個獨自領軍的將領,那次遠征的目的地甚至是萬里之遠的海外異域,這件事鎮東侯和楊致遠都很有默契地從來不再提起。二十年前,從妓院老闆娘討價還價到遠征一無所知的異國,鎮東侯把所有他感到棘手的事情都拋給楊致遠;而這二十年來鎮東侯更把關乎他成敗命運的事情交在楊致遠手中。
“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你父親的故舊親信,都認爲我是你父親身邊一個可有可無的平庸之輩,金叔叔替你父親執掌軍務二十年、賀叔叔勇貫三軍,就是趙叔叔都有智多星的名聲,只有我最不起眼,所以你父親的這個引蛇出洞的計劃,最適合由我來完成。”
“楊叔叔你太過謙了。”黃希文有些尷尬地說道,他也隱隱認爲賀寶刀是更能和許平匹敵的對手。
“第三,”楊致遠又伸出一根手指:“你父親這個計劃還有需要彌補的地方,而你賀叔叔是個急脾氣、直腸子,我擔心他會打上門去找許平,而不是順着你父親的這個思路來。”
“什麼地方需要彌補?”黃希文馬上問道。
“你父親的設想是讓許平出來與我們打,而我們反客爲主呆在暗處等待許平犯下錯誤,那怎麼樣才能讓許平更容易犯錯呢?”
黃希文皺眉思考片刻,搖頭道:“楊叔叔考倒我了。”
“有句話叫忙中出錯,我們要讓許平儘可能地急行軍,讓他急急忙忙地來攻打我們,這樣他犯錯的可能性就會大很多。”楊致遠微微一笑:“如何達成這個目的?”
黃希文又仔細想了半天,仍然搖頭:“楊叔叔又靠倒我了。”
楊致遠心中輕輕嘆息了一下,他記得鎮東侯在黃希文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是詭計多端、多謀善斷,他臉上笑容不變地說道:“你父親的這個計劃叫賣個破綻給許平,我們可以再賣一個破綻給他,如果你是許平,你覺得敵軍在什麼情況下是最容易被擊敗的?”
黃希文又苦苦思索起來,楊致遠提醒道:“剛纔我說了什麼?”
“楊叔叔剛纔說忙中出錯,嗯,急行軍,”黃希文思考一下,補充道:“我們正在急急忙忙地做某事,敵軍偵查不利,對周圍情況不熟悉,或是兵力分散,這都是攻打敵軍的好時機。”
“不錯,就算要和許平決戰,就算反客爲主等他來打我們,也要在他偵查不利、兵力分散的時候集中全軍與他打,否則堂堂正正地公平一戰,那是比士兵的本事,那還要我們這些統帥幹什麼?”楊致遠不再難爲黃希文,而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如果我來指揮這仗,我會做出與楚軍合流的態勢,做出急行軍試圖從南方迂迴開封的姿態來。你父親估計許平會迫不及待地與兵力不弱於他的七營新軍交戰,我對此完全同意,當他看到我們處於急行軍狀態時,他一定會急忙趕來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這就叫賣個破綻給他,而這時就是我們痛打他的良機。”
“啊,小侄明白了。”黃希文大爲贊同,不過他還是有些顧慮:“可是楊叔叔你的身體”
“我生來就是武將,這病就是因爲沒仗打閒出來的毛病,一上戰場我就熱血沸騰,就生龍活虎了。”楊致遠笑道:“你父親太多慮了。”
聽到黃希文保證命令與鎮東侯的親筆信吻合後,賀寶刀急急忙忙地帶領救火營北返,磐石營直接撥歸楊致遠指揮,而另外四營交出幾千士兵和大炮外,剩下的也會在幾天內返回京師或是呆在山東維持戰後秩序。
現在營帳裡沒有其他人,楊致遠掏出一個小布包,從裡面小心地掏出一盒胭脂來,現在每天早上他起牀後,都會在自己蠟黃的臉頰上不引人注意地塗上一點點胭脂。
“如果大人搞錯了的話,那我當然要替大人好好看住新軍,大人籌劃了這麼多年,現在就差這支軍隊了,不能因爲我耽誤了大人的事。”最近楊致遠特別喜歡回憶往事,一樁樁陳年舊事總是不由自主地紛至沓來。早在大都督府關閉前,鎮東侯就和楊致遠到過河南,專程到臨汾去看倉頡祠,當時楊致遠以爲鎮東侯是想抒發對這位華夏先賢的懷古之情。
但到了臨汾之後,最讓鎮東侯感慨的卻是以前臨汾縣令立下的一塊石碑,上面一五一十地記錄着捐善款維修祠堂的人名,也有諸如:“巡撫某某,認捐十兩,實捐三兩;知府某某某,認捐五兩,實捐一兩”這樣的記錄。
“我在遼東鏖戰多年,做過不少虧心事,但看看這碑吧,因爲我們的浴血奮戰。大明的七品御史仍然可以如唐宋的前輩那樣,肆無忌憚地痛罵首輔的過失;而大明縣令可以把巡撫、知府做下的虧心事刻在石碑上而不必擔心報復,或是有人敢來把石碑砸毀。如果沒有我們,如果北虜入關,那麼這一切都會化爲烏有。”當時鎮東侯如是說。
楊致遠知道,鎮東侯爲他曾經保衛了一些東西而驕傲,爲他眼下正在保衛另外一些東西而感到羞恥。但他仍然理解並支持鎮東侯,因爲後者曾向楊致遠描繪過一個不一樣的中國,一個美好能夠得到保持,醜惡可以被清除的世界——那是一個楊致遠希望他子孫能夠在其中生活的世界。
“若大人沒有搞錯我的病情,我也不願意回去死在病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