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的殺喊聲始終未曾停止,許平忙碌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便命令部下保持戒備,下午睡過覺的官兵輪班值勤,其餘的分批休息,他自己就在楊文嶽的大帳裡安歇:“若是有什麼壞消息,便把我叫醒好了。”
部下們領命而去,許平一沾到枕頭便沉沉睡去,等他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許平從牀上一躍而起,信步走出帳篷。門口的衛士行禮道:“大將軍,一夜無事。”
劉紘是昨夜負責戒備的最高指揮官,見許平起牀後便立刻向他彙報道:“大將軍,今天凌晨楊文嶽試圖收攏散兵,便在不到這裡五里外重新豎起了他的旗號。”
“這便是昨夜未能奪取他的旗號、印信的壞處。”許平隨口問道:“你出兵將他驅逐了麼?”
“正是,”清晨劉紘發現楊文嶽的這個舉動後,認爲距離本軍太近是個威脅,便派出一百名士兵向他們進攻:“當時楊文嶽手下盡是烏合之衆,他們自己鬧騰了一夜,人人都精疲力竭,才幾個排槍就把他們打散了。”
“很好。”許平知道這些明軍必定是驚弓之鳥,也不知道闖軍到底來了多少人,所以很容易打散,既然劉紘沒有喊醒自己,那肯定進展非常順利:“還有其他的事情麼?”
“還有一些官兵將領也各自做了類似的事,末將分兵攻打,已經把他們都打散了。”劉紘和其他的闖營將領把這些麻煩都已經解決乾淨了,並沒有爲它們而去驚動許平的睡眠,
許平帶着衛士走出營門視察,昨天這裡還是十萬明軍聯營之處,來的時候他見到旌旗遮天蔽日,現在已經是人去營空。周圍的幾個最大的明軍大營上空還騰着青煙,這些營地從昨晚開始燃起熊熊大火,今天上午纔剛剛熄滅。這一整夜的火光和仍未散去的濃煙,向四面八方的州縣宣告着明軍的慘敗。
就在許平醒來的前後,他後隊的三千人馬還在陸續抵達,由於不再需要隱蔽行蹤,這些闖軍以一日數十里的速度趕來。現在此地已經是許平的天下,他的部下們正忙着收容明軍的傷兵、俘虜,把他們帶入那些沒有徹底焚燬的大營中集合起來以便監視,這些營寨成爲了現成的戰地監獄,省了許平不少事。
身邊到處是丟棄的兵器,上面還染着血跡;樹木和草地上到處是激烈廝殺留下的痕跡,隨處可見暗紅色的斑斑血跡;還有大批陣亡明軍將士的屍體,闖軍一時間來不及把它們收藏掩埋起來,所以此刻仍充斥在周圍方圓十數裡內。還有不少民夫打扮的死人,這種屍體更多,他們大部分是被明軍徵發而來,結果在混戰中也是死傷枕籍。
幾位衛士都面有得意之色,更像許平稱賀道:“大將軍,十萬官兵,一夜之間化爲烏有,大將軍此戰威震直隸,想那河北兵再不敢直目黃河了。”
還有一個衛士笑道:“河北兵熊甲天下,豈是我們的對手?”
“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許平嘆了口氣,搖頭反對道:“新軍難道不是直隸兵麼?他們難道不能打麼?”
幾個河南籍的衛士猛然醒悟,面前的許平也是直隸人,這一地的死人說起來還都是許平的老鄉,他們躲在許平身後互相使了幾個顏色,唯唯諾諾地不再多說。
“一將功成萬骨枯。”許平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詩,他並沒有看到背後衛士們的神色,這一仗比起艱苦卓絕的冬季防禦戰,贏得實在太過輕鬆,也是更輝煌的勝利,不過此時展示在許平眼前的屍體,也遠遠多於那一仗。許平不禁想到:如今闖軍不過據有河南一省數府之地,而明廷仍能從兩京十二省調來一波又一波的軍隊來圍剿闖軍:“若不拼死作戰,所有我的部下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在河南辛苦建立的新政會化爲泡影,而百姓也會慘遭屠戮。可這殺人的征途,到底要打到哪一天才能結束?還要殺多少人才能結束亂世?”
“大將軍,”就在許平心中紛亂的時候,身後一個衛士滿是好奇地問道:“大將軍真是黃侯唯一的真傳弟子麼?爲什麼大將軍您從來沒有和我們講過這件事?”
“是啊,大將軍。”另外一個衛士也忍不住跟着問道:“給我們講講黃侯吧。”
最近關於許平和鎮東侯的故事越來越盛傳,衛士們覺得許平叛出師門未必肯明說,一開始還不願意問,但好奇之心卻是與日俱增。
“侯爺,悲天憫人,”許平長長地嘆息一聲:“侯爺雖然以武功聞名天下,但他功成名就之後,卻以救人爲己任,活命無數,嗯,其實在遼東,侯爺也是活命無數的。”
說完這句後許平又一次陷入沉思,他想起自己當年毅然從軍,雖然也是指望能像鎮東侯一樣名揚天下,心裡也盼望着能博取功名、封妻萌子,不過最根本的理由還是因爲自己幼年曾爲鎮東侯所救,而且還不是一次,此刻自己身上還種着鎮東侯的痘,讓自己能夠躲避瘟疫。
“我曾經認爲,只要投入侯爺軍中,就可以救人,跟着他救人,而且還能功成名就,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好事。”許平在心裡發出一聲輕輕的自嘲:“果然是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啊,要想飛黃騰達,就得殺人,殺無數的良善百姓,如果我不想殺,朝廷還不肯放過我;我想退出了,新軍卻還要追殺我,懸賞捉拿我。我一怒投身闖賊,以爲這樣局可以報仇,兼保護河南黎民,伸張正義,我還是以爲天下會有兩全其美的好事,可結果還是要殺人,殺更多的人。”
衛士們似乎還在問各種各樣關於鎮東侯和許平的問題,大部分都是關於鎮東侯是如何器重於他,如何傳授他兵法的事。而許平已經沒有心情去回答解釋了,他突然覺得鎮東侯或許有着和自己一樣的問題,以武功成就大名的人,到底要如何擺脫這種永無休止的殺戮之路。
被衛士們問得有些不耐煩的許平,答道:“我以爲鎮東侯的兵法終歸是末途,因爲這是殺人之學,真正被鎮東侯器重的人,我猜鎮東侯會教給他救人之學,我不是鎮東侯的得意弟子。”
衛士們都啞然失聲,許平又感慨道:“我打過的勝仗,恐怕已經不比鎮東侯少了。”如果只是比次數和消滅敵軍多少的話,恐怕許平已經在鎮東侯之上:“以後可能會更多,但是日後青史之上,對我的評價是無論如何不能與鎮東侯相提並論的。”
這時許平忍不住又想到,前路上自己必然要與明軍戰鬥到底,而明軍中最有戰鬥力的莫過於新軍,一天自己不被新軍毀滅、或是一天自己不毀滅新軍的話,這戰爭就不會終止:“若是自己被殺倒好,一了百了。”許平搖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裡趕出去,他感覺這個想法太不負責了,這意味着無數信任、依賴自己的同伴會死亡:“若是我擊敗新軍,把許許多多如蒲將軍這樣我欽佩的長輩都殺得乾乾淨淨,以致攻入京師,滅亡明廷,那我又該如何面對侯爺?異日我到了九泉之下,又該如何面對張大人?便是曹兄弟、江兄弟他們,雖然是被新軍中某些人陷害而死,但他們會願意看到我把他們的爲之效力的軍隊殺得乾乾淨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