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丁軒然可憐巴巴地望着我,一幅就算我把他賣到毛裡球斯他也認了的委屈樣。
“去網吧。”我說。
“未成年人不讓進。”他說。
“不去怎麼知道?”我兇他。他只好乖乖地用車馱我去,結果剛進第一家就灰溜溜地出來了,倒不是因爲人家不讓進,而是網吧裡面人滿爲患。第二家人不多,可一臺破電腦怎麼也聯不上網,換另一臺還是不行,再換一臺還是不行!崩潰!只好再去第三家,人家卻要看身份證了。我盯着那個胖老闆,氣乎乎地把五十塊錢往櫃檯上一拍說:“沒身份證,就錢!”胖老闆見錢眼開,手伸出來要拿卻又有點不敢拿的樣子,誰知道站在一旁的丁軒然卻一把把錢搶過來,拉着我頭也不回地就出了網吧。
“你幹什麼呀!”我甩開他。
“你要玩遊戲?”他問我。
“不是。”我說。
“聊天?”
“也不是。”
“查資料?”
“可以這麼說。”我總算點了點頭。
“看樣子,只好去我家了。”他說,“我家是寬帶,上網很快的,你去我家吧。”說完了又趕緊補充說,“我家沒人,我爸媽都不在家。”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放心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丁軒然用腳踢着他的跑車說,“他們在國外呢。”
啊?
“啊什麼啊?”丁軒然說,“你是不是怕什麼呀。”
“走啊!”我呵斥他。
他哼哼地說:“蕾雅姿你從哪一天起變這麼兇了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其實,很多年了,我都一直是個好脾氣的小姑娘呢。他們總是說雅姿很乖,很聽話,懂得體貼人。我在這樣的光環下長大,喪失所有反抗的能力。
我跟丁軒然回到了他的家,他家很大,收拾得還挺乾淨的。丁軒然把燈打開,好客氣地招呼我坐,還跑去開冰箱給我端來飲料。我把飲料接過來,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想到要是季鬱看到我和一個男生這樣子,還不知道會亂講些什麼呢。這麼一想我的臉忽然就有些藏也藏不住的紅了。
“你怎麼了?”丁軒然問我。
“沒,你平時一個人住這裡嗎?”我趕快轉開話題。
“不。”丁軒然說,“我小姨和我住在一起,她整天就知道管着我,你都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水深火熱的日子,不過她這兩天不在,她是導遊,在外面帶團呢。”
我問他:“那你爸媽出去多久了?”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出去了。”丁軒然說,“我還以爲你知道呢,那時候我們班同學都挺羨慕我來着。說我爸媽在美國,六年級有個叫吳天的老是欺負我,要我給他帶美國的糖和玩具,我哪裡有啊,被他打個半死,放學的時候都不敢一個人走。”
這些事我真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丁軒然,”我問他,“你想你爸爸媽媽嗎?”
“一開始想,現在不怎麼想了。”他老三老四地說,“長大了,其實好多事就無所謂了。”
“那你是不是也要出國?”
“不是啊。”丁軒然說,“其實我出去過半年,那是在初一的時候,後來就吵着回來了,我這個人很奇怪,我媽就說我是怪物,跟人家不一樣的。別人喜歡的東西我往往不喜歡,別人不喜歡的東西我卻往往喜歡,反正,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那種。很有個性的哦!”
“臭美。”看他說起自己眉飛色舞的樣子,我忍不住罵他。
他輕輕的噢了一聲,臉卻忽然一下子藏也藏不住的紅了起來。我奇怪地問他:“丁軒然你怎麼了?”
“沒。”他說,“主要是沒女生這樣子罵過我,覺得怪怪的。”
氣氛一下子就真的怪怪的起來了,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兩隻手握在一起,尷尬得要死不活。還是丁軒然首先反應過來,問我:“對了,你不是要上網的嗎?”
“對啊對啊。”我站起身來說,“電腦在哪裡?”
“在書房裡。”他指着前面。
“哦,在書房裡啊。”我廢話連篇。
“是啊是啊,在書房裡。”丁軒然也廢話連篇。
我們兩個人的樣子,季鬱要是看了,準笑個四仰八叉。
我們進了書房,開了電腦,我問丁軒然:“你,會不會黑別人的QQ?”
他好奇怪地看着我,過了半天才嚇絲絲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擅長這個?”
“太好了。”我說,“你幫我上一個人的QQ,我想知道她都在QQ上跟別人聊過一些什麼。”
“你男朋友的?”他警惕地看着我。
“不是。”我說,“我沒有男朋友。”
“你敵人的?”
“那麼多廢話幹什麼,查還是不查?”
“不說是誰我不查。”丁軒然抱起雙臂,一幅很堅決的樣子。我只好老實坦白:“我媽的,我老媽的QQ。”
丁軒然的嘴張得老大,又用那種招牌式的懵懂表情看着我。
“拜託。”我說,“我也是沒辦法才這樣子做的。”
“你跟你媽吵架了?”他問我。
不問就算了,一問,我覺得我就要哭出來,於是把頭扭到了一邊。
“好啦,好啦,我不問了,QQ號!”丁軒然來勁了,把我推到一邊說,“告訴我QQ號,我來試試。”
我報出QQ號,丁軒然替我一查找,發現對方在線。
“你媽知道你的QQ嗎?”丁軒然問我。
我搖頭,她並不知道我上網,就算她知道,她其實也不會關心。我這麼晚不回家,她還不是一樣在網上跟人家聊天,發資料,她是工作第一的人,工作狂。我對她,除了是包袱之外,根本就什麼也不是!
“最好等她不在線纔好。”丁軒然說,“估計像你媽那種年紀的人,不會把密碼弄得很複雜,試幾下就可以出來了。”
見我不說話,丁軒然又說:“我是最不喜歡上QQ的,要是遇到我媽在上面,那我就麻煩死了,躲都躲不及。”
“難道你不想你媽媽關心你嗎?”我問。
“煩。”他說,“再說關心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隔着十萬八千里。”
“可我卻想我媽多關心我一些。”我說,“我感覺,我和她之間隔了一個宇宙黑洞,我們之間誰也不瞭解誰,很可怕。”
“這就是你爲什麼要去黑你媽媽QQ的原因嗎?”
“母女之間搞成這樣,是不是很失敗?”我問丁軒然。
“是有一點。”丁軒然說,“爲什麼你不跟你媽媽好好談一談呢,也許這樣子,會好一點呢,你說是不是?”
“她不肯跟我談。”我說,“我長這麼大,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你說這是不是很過份的一件事,這明明就是她的錯。”
丁軒然看着我說:“我沒想到過,真的,雷雅姿,你小時候很快樂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你會沒有爸爸。”
是,也許真的是,我不應該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媽在網上沒呆多久,就下線了。丁軒然真的是很厲害,沒用半小時的時間,他就在我的提示下成功破譯了我媽QQ的密碼,還得意洋洋地對我說:“你信不信,你老媽銀行卡肯定也是這個密碼,像他們這種年紀的人,一般都用一個通用的密碼,這樣不會出錯,也容易記得。”
“你想幹什麼?”我盯着他惡狠狠地說,“我媽要是卡出了什麼問題,我第一個叫公安局來抓你!”
“喂!”他指着亮起來的QQ頭像說,“我沒有功勞有苦勞,你不會這麼忘恩負義吧。”
“你一邊去。”我說。
他看了看我:“女生都是這樣子忘恩負義的。”
“你一邊去!”我重複。
“我纔不要看。”他站起身來,“我要到外面看電視去了,今晚有球賽,你沒事不要打擾我啊。”
等丁軒然推門出去了,我又不放心地去把門反鎖起來,這纔回到電腦面前。我媽在QQ上用的是英文名字ABAO。阿寶。她的好友並不多,十來個而已,我查看她的通話記錄,查了七八個,好像都是和業務有關係的,並沒有我想要找的訊息。就在我失望的時候,忽然有個叫BEN的人忽然跟我說話:不是說去找雅姿了嗎,怎麼這麼快又回來了?
我的心狂跳起來,手放在鍵盤上,好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回話。原來,她還是去找我去了,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
BEN又說:“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雅姿回來了?”
我打出一個發呆的表情符號。
BEN說:你等我,我開車來陪你去找,雅姿這麼大了,不會出事的,你放心好了。
這時,我已經確認這個叫自己“笨”的人是劉。於是終於忍不住回話:“她要是出事了你是不是會開心?”
“阿寶,你怎麼這麼說?我們不是才說好的嗎?”
“說好什麼?”
“考驗我?”他說,“你放心,我承諾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絕無半點虛假。”
“哦。”我說,“雅姿父親的事你可知道?”
“不是說好不談他的嗎?”劉說,“阿寶你今天怎麼了?”
“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我問他。
“我不是那種尋根問底的人,你知道的。”他說,“我不關心這些,我只關心你,我愛的是你,就夠了。”
“那麼雅姿呢?”
“她是你女兒,當然也是我的。”劉說,“我會對她好,難道你懷疑?”
“不是。”
“阿寶,你太累了。”劉說,“找回雅姿,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答應我,好嗎?”
“噢。”看來這個姓劉的根本也不瞭解什麼情況,爲了怕漏陷,我趕緊說:“我剛纔是上來收封信,這就走了,再見。”
BEN遞過來一朵玫瑰。我趕緊關掉窗口,發現自己手心裡全都是汗。我選擇了隱身,查媽媽和劉的對話,發現她們的對話並不多,就那麼幾頁,也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媽媽對劉冷冷的,似乎也沒能太大的熱情。看來,媽媽和劉之間,也隔着一個宇宙大洞,他們並不瞭解,我很懷疑,這樣子的愛情能夠持久下去?
不過我還不到十六歲,愛情不過是內心的猜想加上小說裡得來的幻想而已,我怎麼能真正地懂得呢?
我關掉電腦,悶頭悶腦地來到外面,發現丁軒然正在看電視,他沒能看球賽,而是在看小品,笑得前仰後合的。我在沙發上把我的包拿起來,背上說:“謝謝你,我要走了。”
“你去哪裡?”他站起來,好緊張地問我。
“不知道。”我搖頭。
“查到你想要的東西沒有?”丁軒然問我。
我搖搖頭。
“其實,那是大人的世界。”丁軒然說,“大人的世界我們走不進去的,你何必去管那麼多?”
“我只是想了解我有權瞭解的一些東西。”我說,“這難道不應該嗎?”
丁軒然並不回答,而是問我:“雷雅姿,你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
“不用了。”我往處走說,“你繼續看電視吧。”
他很固執地跟在我後面:“不行,非要送,很晚了。”
“我都說不用啦!”我衝着他大喊,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從眼眶裡衝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怎麼會這麼管不住自己,怎麼會在一個男生的面前這樣子哭泣,但是既然都哭了,我也就乾乾脆脆不想有任何的掩飾了。
“噢,噢。”在我的哭聲裡,丁軒然顯得手足無措,圍着我團團轉:“噢,蕾雅姿你不要哭啊,你哭什麼呀。”
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打開了,門外進來一個兩手拎滿了口袋的中年女子,嘴裡喊着:“快幫我接住,重死了。買了好多好吃的,你媽就怕你吃不飽,我跟你說,雖然你現在不用考試了,但也不要整天呆在這裡上網,要注意身體,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窗戶要開着,不通風不行……”
正說着,擡眼間,她看到了我。
“哦,這是我小姨。這個呢,是我的小學同學雷雅姿。”丁軒然趕緊介紹說。
我慌忙擦掉眼淚。
丁軒然的小姨看上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年輕,很漂亮也很時尚,肯定是我哭紅的雙眼惹的禍,她用一種好奇異的眼神看着我,令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低下頭,繞開她往門外走去。
“你等我,我送你。”丁軒然跟着我走過來,卻被他小姨一把抓住了:“你要出去幹什麼?”
“我送人,這麼晚了,她一個人回家不安全。”
他小姨仍然不放開他:“你說,你們要幹什麼?”
“什麼要幹什麼!”丁軒然急得臉紅脖子粗。
“我跟你說丁軒然。”他小姨連名帶姓地叫他,“你媽在國外,最擔心的就是你這個,你纔多大點啊,千萬不要亂來啊。”
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見了,因爲我已經下了樓,跑得很遠了。
我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
天已經完全地黑了下來,星星一顆一顆停在空中,不說話。
我把頭埋下來,縮着脖子,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在大街上。剛哭過的眼睛生疼生疼,我是這樣一個孤孤單單無處可去的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的聲音,他說:“雷雅姿,拜託,我真的走不動了。”
我驚訝地回頭,看到丁軒然,他竟然一直跟着我!
“我實在不放心。”他說,“你回家去好不好?”
我不做聲。
他忽然指着天上的一顆星星對我說:“有時候,我心裡不痛快,就會去看天邊最遠的那顆星星,你看,它總是那樣孤零零地掛着,我就對自己說,其實我並不算最壞的那一個,蕾雅姿,你說對不對?”
夜裡十二點。我回到了家中,丁軒然一直送我到家門口,見我掏出鑰匙來開了門,他才轉身下了樓。我進了屋,客廳裡開着一盞小燈,媽媽坐在沙發上,聽到我進門的聲音,她轉頭向我,透過微弱的光線,我看到她臉上的顯而易見的疲憊和擔心。
“我回來了。”我說。
“哦。”她站起身來,“洗洗睡吧。”
“我本來想離家出走。”我說。
“哦?”她把眉毛揚起來,“爲何?”
“我想我們需要溝通。”我說,“我對你不滿意。”
“就是因爲你爸爸的事?”
“不止。”
“那你說說看?”她重新坐下,語氣不急不緩,彷彿並沒有任何的事情發生。我真是佩服她。
“我就要十六歲了。”我說,“我想,我有權利瞭解我自己的一些情況,同樣也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一些事情,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暫時搬到外婆外公家去住,另外,開學以後,我想住校。也許,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來思考。”
“思考什麼?”她問我。
“思考我們對於各自有多重要。”
她忽然笑起來,問我:“雅姿,你何時已經長大?”
我不吱聲。
她又說:“我知道,你希望瞭解你父親的一切,媽媽這麼多年不願意提,那是因爲我不願意去回想那些不快樂的過去,更不願意將這份不快樂加到你的身上,但如果你執意要知道,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說罷,她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我猶豫了一下,也跟着進去。媽媽打開桌子的抽屜,在裡面拿出一個盒子,再打開,是一個日記本一樣的東西,看上去,年代已經有些久遠。
媽媽說:“這是我過去的一本日記,我想,你在裡面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我看着它,一個紅色封皮的厚厚的本子,這應該是我期盼已久的東西,可是不知爲何,當我伸手接下他的時候,我卻覺得它重若千斤,好沉好沉。
“去吧。”媽媽朝我揮手。
“謝謝。”我嗓子乾澀地說。就在我拿着媽媽的日記本轉身朝門外走去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猛地傳來“咚”的一聲。
是媽媽,她暈倒在了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