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冬駿被罰下部隊,回來升副連級了,”耗子說道,“你千萬別傷心,噢?”她掏出一塊毛了邊的舊手絹,打算伺候小穗子好好哭一場。小穗子卻開始一勺一勺地進食。這類菜往往沒有瘦肉,今天卻不同,耗子自己一片瘦肉也沒捨得吃,全慰問了小穗子。
對蕭穗子的處分因爲演出而沒有及時宣讀,但所有人都知道處分的內容。
沒人再差小穗子做這做那。若誰迎頭遇上她,會侷促一笑,自己也覺得笑得不好,反而虧欠了她似的。對小穗子的處分是“非正常退役”。只有申敏華在飯廳裡大聲罵街:“媽的越坦白越處分,小穗子爲大家樹立了‘坦白從寬’的好典型。”
有人偷偷地送筆記本和相冊給小穗子,都是趁小穗子一個人在宿舍,出溜一下鑽進來,塞了禮物就走。小穗子還有參軍前同學們送的一大堆筆記本和相冊,她對着這兩堆筆記本、相冊傻眼。她沒有把受處分的事告訴家裡,對送了她筆記本的同學們,她不知怎樣去解釋。她開始爲家裡採購東西,爲父親買了兩斤毛線,爲母親買了一套竹器。下午拎着大包小包走進宿舍,她吃了一驚——
高愛渝正坐在她的書桌上化妝。
“等你半天了。”高愛渝說。她一隻腳蹺在另一隻腳上,腳尖插在黑色半高跟兒皮鞋裡。最近她擔任報幕員,四川話也不講了。“冬駿是不是還有幾張相片在你這裡?”
小穗子看着她兩隻形狀漂亮的腳上,黑皮鞋的跟兒脫落下來,只剩鞋尖套着腳,一晃一晃,隨時要掉下來。她說並沒有什麼照片,所有的都燒了。
“什麼時候燒的?”高愛渝把柳眉杏眼的臉從鏡子後面挪出來。她讓皮鞋落到地板上“嗵”的一聲,隨後伸出腳尖懶散地四下摸,摸到鞋,又讓它在腳上晃悠,再一次,鞋“嗵”的一聲落到地板上。她在這期間閉着一隻眼描眼皮,一面說小穗子到這個時候了,撒謊還有什麼意思嘛。
“我從來不撒謊!”
“那天夜裡,把人家冬駿從屋頭喊出來,非要跟人傢俬奔,後來問你,你沒撒謊?沒見過你這麼不知臊的人。”
原先在院子裡化妝的人漸漸圍到窗子前面。
高分隊長美麗的紅嘴脣花一樣綻開,飽滿而細膩。她宣告她和冬駿如今正在正當戀愛,要不是響應晚婚號召早就可以解決個人問題了。冬駿把你小穗子的照片都退還了,你小穗子還藏着人家冬駿的照片,想幹什麼?未必還要偷偷看人家?
又是“嗵”的一響,鋥亮的黑皮鞋再次砸到地板上。那腳又開始摸索,透明絲襪下面,大足趾似乎在向小穗子比畫一個下流手勢。
小穗子又辯解幾句,但很沒有力量,什麼使她注意力渙散。或許是壓制自己盛怒的努力讓她無法凝聚心智,讓她理屈詞窮。
高愛渝說:“那是幾張練功照,穿短褲背心,你留着算哪回事?”
小穗子說:“我不記得有什麼練功照。”
高愛渝對窗外的人說:“聽見了吧,撒謊!剛纔還說燒了呢!要不要我把冬駿叫來,讓他自己跟你要?死皮賴臉,非要藏人家的照片!”
人們都高聲嚷嚷說,叫邵冬駿個龜兒來!這些臉化妝化了一半,五官全給底色蓋掉了,成了一塊塊沒有眉目的空白。
小穗子向自己書桌走去,慘敗得很。大家以爲她要去找冬駿的照片,都靜下來等。反正比這更沒面子的事小丫頭也經歷了。可她突然一掀桌子。高愛渝懸着兩隻腳,重心也不對,這一下就到了地板上。
我們在二十多年後才知道,小穗子直到那時還愛着冬駿。小穗子感情過剩、死心眼,總得有個誰,她可以默默地爲他燃燒、消耗。一次去重慶演出,她獨自請假去了紅巖烈士紀念館。採集了一些草葉和野花,草和花下面,是烈士踏過的泥土。其中,有冬駿的父親,戴着鐐銬,滿身血跡,踱過去踱過來,想着在冬天出生的兒子……爲這個想象,她心裡一陣瘋狂,跪在了雨後的泥土上,那瘋狂使她聯想冬駿的一顰一笑、一舉一止,都那麼高貴。她伏下身,替冬駿也替她自己,吻了那片土地。
我們想象着瘋狂的小穗子:她伏在泥土上,嘴脣觸着帶雨滴的野草。因爲冬駿,那土地不再是冷土,而帶了三十七度體溫。她把一點點泥土和草與花隨身帶回,壓成標本,作爲一件信物,她把它假想成冬駿給她的信物。高愛渝和冬駿在院子成對出沒,她便呆呆地站在遠處,手在軍裝兜裡,撫摸這件信物。她承認自己是傷心的,但正因爲傷心使整個事情變得優美。小穗子是個多少有點兒病態的女孩,認爲優美的事物總有點兒傷心。
然後就到了這一天,小穗子站在高處爲團支部出牆報。團支書王魯生覺得她編牆報很快。畫的報頭、花邊、排的版面也還過得去。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疊在大椅子上,聽見人們在她身後聚一會兒,又散開,只有一個人沒走。她決不回頭,因爲她一回頭,他就會走。最終他還是走了,輕輕說一句,小心點,別摔下來。他站了那麼久,原來是想在她出閃失時及時救助她。像從前那樣,他總給予她默然的、有備無患的保護。他的保護網原來仍在暗中爲她張着。原來她還是他心裡的一點牽掛與不忍。
再後來是一場重要演出,和另外兩個文藝團體合作。小穗子不上臺,雜事都忙得她渾身大汗。她得傳遞道具、遞茶水、遞假辮子。在穿過一條荒棄的走道時,她看見了那截電纜。
她停住了,看電纜頭不過被膠布粗粗地纏住,只需再把膠布撕開。九個月前,強大的電流從她和臟器中穿過,以那樣危險的震顫來點穿一個秘密事實:他對她無處不在的注視。她慢慢蹲下來,看着黑色膠布下的粗大銅絲,形態很清晰,如同一觸即**的神經末梢。
“你在幹什麼?不曉得這裡已經不是走道了?”
她回過頭,冬駿顯靈一樣站在她身後,手裡拿一把木頭大片刀。
她說了句什麼,或許她什麼也沒說。
冬駿上來,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開外。他明白她蹲在那電纜邊意味着什麼,他在濃妝後面的眼睛,是懇求的:別這樣——爲了我,不值。
她想解釋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剛纔,是的一瞬。她想問他,難道我走進這個廢棄的昏暗走道時你在看着我?難道我還像過去一樣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見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時聽他責備;這麼大人了,還這麼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闖!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個性質。絕口不提這情景是九個月前那情景的重複。但不論他怎樣爲自己自圓其說,他還是騙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視她。或許這早就成了他一部分自然,他對此已無意識。
“冬駿哥……”她說。
冬駿在濃妝和舞臺服飾後面畏縮了。他拼命製造另一種人物關係和事物邏輯,說:“做什麼事都跟沒魂似的,你不闖禍誰闖禍?”
“謝謝你。”她說。她在三個字後面抒情,表達所有的諒解和忠貞。
她相信冬駿和她的相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它被迫斷裂,只因爲它不合時宜。她還相信高愛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駿,那個冬駿不會抽絲一樣地愛,細細地用心疼的目光編一張網。
然後就到了這個暮春的下午,我們都在院子裡化妝,看見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爲邵冬駿的相片和高愛渝吵了起來。我們不知道小穗子心裡的那種瘋狂。它沉靜而深潛,但霎時間會上漲,會漲成黑沉沉一片。黑沉沉的瘋狂中,她只是抓住一個目標,不至於完全迷失,那個目標是高愛渝的腳。那雙腳絕不僅有腳的功能,它們生來是做一些隱密的色情小動作的,它們會輕輕跺誰一下,或小小踢誰一腳,不便言辭的話語就都有了。腳像模型一樣標準,腳趾直而長,有一點妖嬈,但不傷大雅。當她聽見“那是幾張練功照,穿短褲背心,你留着算哪回事”?的剎那,那腳在她眼前簡直流氣、晃搖起來。小穗子渾身發冷,看着透明絲襪裡在起勁挑撥的腳。
整個空間一片黑暗和靜寂,她上去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們想,肯定小穗子記錯了,當時她只是猛掀書桌,把高愛渝掀到地上。鏡子跌碎了,劃破了高愛渝的手。也許小穗子猛然發起攻擊,原意是要抽一個漂亮的大耳摑子。多年後,連高愛渝自己也糊塗了,她當時是否捱了小穗子一巴掌。一片大亂中,趁亂掄巴掌也是合邏輯的。
我們記得在動手前兩人似乎還有幾個脣舌的惡毒回合。
“你下來——別坐髒我的書桌!”小穗子叫道。
“還有比這更髒的?”高愛渝說,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面。“這裡頭鎖的東西,有種拿出來給大家念念,那纔是髒得生蛆的東西!”
“偷看日記犯法!”
“寫黃色日記才犯法!”
兩個人的話此刻疊在一塊:“反動……侵犯……日記……人權……遭逮捕……踐踏人格……”一提到因反動日記而逮捕的事,小穗子啞了,看着二十五歲的美麗上司。
在窗口和門口擠着看熱鬧的我們此刻已確定,小穗子頂撞上司的勇氣來自破罐子破摔的自知之明。
高愛渝四面八方轉動着臉,大聲地說:“看看啊,這種混到革命隊伍裡來的人,年紀輕輕思想髒得跟茅房一樣,早該清理出去!”
不知怎樣,小穗子發現自己的手已抓住了高愛渝的頭髮,專門吹成的報幕員大波浪頭。她邊打邊想,現在好了,她可以不顧解放軍的光輝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軍,打也白打。推雞公車的小穗子原來長了一身賊肉,力氣也見長,拉架的人想。
這時,曾教導員來了,百米賽地穿過院子,兩腮緋紅。她一看這場女子角鬥就大喊道:“都瘋了!”喘了兩口氣,她又說,“我們解放軍裡,還有這種爭風吃醋的醜惡現象!”
高愛渝和小穗子被拉開了。高愛渝揭露着小穗子日記裡一段段的秘密,如何偷偷藏着紅巖的泥土和花草,作爲她癡情暗戀的見證。
小穗子瘋牛一樣向高愛渝撞去。
曾教導員叫道:“小高,不還手,讓她打,看她能把你打死不能!”
幾個男兵怪話一片:“不能還手喲,人家現在是老百姓了,打出好歹來我們解放軍要管人家一輩子的飯喲!”
教導員把辮子往肩後一甩,臉已經不紅了,變得煞白。她問看熱鬧的人消遣夠了沒有,夠了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人羣還是不散,七嘴八舌地說蕭穗子是主犯,先動的手。有的還指着書桌,說寫黃色日記,還不準人家揭發,不如乘機就把黃色日記公開公開!
曾教導員寒心透頂,慢慢走到小穗子跟前,說:“蕭穗子同志,你爲什麼這樣……不可救藥?就爲了一點兒女私情?還是不是新中國生紅旗下長的青年?你爸就給你這麼教育的?”
小穗子說:“可不。”
其實小穗子並沒有把“可不”說出口,她不過在心裡這樣反駁的。她心情悲壯,她讓人看看,爲她認定爲神聖的東西她可以血淋淋地去角鬥,爲那份神聖,她可以粗野不堪。什麼都不能阻止她和冬駿用目光、用神思、用心靈去悄悄地愛。
曾教導員說:“你的檔案還沒封口呢,我告訴你蕭穗子同志,組織上可以馬上再給你記一大過。”
三年後,小穗子站在喬副司令的遺像前,眼淚流得一塌糊塗。老頭兒聽說他的玩具兵小穗子被“非正常復役”,把文工團的兩個領導叫到他家裡。老頭把大局給挽回了,處分成了“觀察留用”。
三年裡,老頭兒沒來文工團視察,但託人給小穗子帶了一包糖果、一支鋼筆、一封字條。上面寫:“好好跳舞。沒有我批准,不許亂談戀愛。”
小穗子哭是哭,可她一點兒不知道,老頭兒寫這封信時,病已很重。老頭兒臉上的淺麻子在遺像上消失了,面容是古板的,像農民大爺進城照的頭一張相。小穗子正是爲這副淳厚古板的面容而無聲痛哭。
她感覺到一個人站在她旁邊。一雙白色的回力鞋,尺碼很大。她等了一會兒,這個人卻不走開。又等一會兒,淚水乾了,把臉繃得硬邦邦的。
“喬副司令本來說,要介紹我們認識。”這個人說。
小穗子轉過臉。這個人個子很高,一米八幾。小穗子馬上被他那種奇特的單純吸引了。這單純不在於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於他孩子般愛驚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於他微笑時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時想不出他的單純是以什麼體現的,只感覺那單純極其有感染力,讓她輕鬆和無拘束。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剛當兵的時候。”他露着虎牙微笑着說。“有時候你在後臺外面一個人練功,我也常常去看。不是故意的,那時我在警衛營下放,站崗看守桃子。桃林不就在禮堂後面嗎?”
他急急忙忙地說,這時換一口氣。所有的話在他那裡都正正當當,十分的無邪。他站得筆直筆直,微笑也是正面的,完全沒有潛意,就是微笑本身。
小穗子猜他大概有二十歲。這樣無邪,有點兒令她不忍。
她和他說起喬副司令的病,老頭兒的幾個孩子如何不孝順。他們這時在靈堂外面,花圈順臺階鋪下去,白色、淺黃、淺藍,紙花發了大水。
兩人不語了,想起喬副司令其實是把體工隊和文工團的孩子們更當孩子。
“我跟老頭兒說,不用你介紹,我認識她。”又是直截了當的笑。
小穗子心裡想,他突然回到他的開場白了。
“你猜老頭兒怎麼說?”
小穗子看着他。奇怪,她居然敢這樣不眨眼、不躲閃地正視他。她說猜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