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囚 (1)

媽媽說我必須跟她去火車站,去接從勞改營回來的姥爺。火車從蘭州開往北京的,從車上下來的人身上和腳上都有一層黃色塵土。站臺空曠了,姥爺還不出現。媽煩躁地自語:“叫他別動,別動,肯定錯過了!”媽不承認她不記得姥爺的模樣,她說起碼姥爺的大個頭會讓她一眼認出來。我從來沒見過姥爺,據說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燒掉了。一些是他剛被捕時燒的,其餘是“文革”中燒的,姥姥和媽必須把和他的一切聯繫燒乾淨。我和弟弟從來不知姥爺犯的什麼法,只知道他是*,夠資格挨槍斃的。後來不知怎麼,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給忽略了,死刑也延緩了。一緩30年。

整個一個空站臺就把我媽和我晾在正當中。都要走了,看見車尾巴上站着個人,穿一身黑不黑、藍不藍的棉襖棉褲,黑暗的臉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們這邊走幾步,希望我們先問話。媽小聲跟自己說:“不是的,不是的,一點影子都沒有!”我也但願不是的。這老頭猥瑣透了,不是那種敢做敢爲、敢犯王法的模樣,也沒有*的自以爲是、不以己悲的偉岸。老頭喚出了媽的乳名。媽臉上出現了輕微的噁心和過度的失望。媽推我一把:“叫姥爺!”

這是她堅持我陪她來的原因:我叫一聲“姥爺”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爺哭了一下,媽也哭了一下,這場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爺就成了我們家很有用的一個人。我們都抓他的差,叫他買早點、跑郵局寄包裹或拿掛號信。也請他去中藥房抓藥,抓回來煎也是他的事,我們家除了姥爺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藥。常常是媽燒菜燒到半路,叫姥爺去買把蔥或一塊姜。媽給他多大個鈔票他都不找回零錢。弟弟大聲嘀咕:“80歲的人了,他搜刮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也納悶兒姥爺拿錢去做了什麼。30年做囚犯,該習慣沒錢的日子了。媽有時會在飯桌上突然對姥爺說:“您要吃就吃夠,別回頭拿錢去到外頭吃去。”大家都看得出姥爺嘴吃的不多,眼睛卻很餓。

自從我們多了個姥爺,家裡就開始丟錢。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裡的錢被姥爺洗衣時一一掏乾淨。後來放在廚房小袋子裡的牛奶費、報紙費也沒了。最近一次,爸來了100元的小稿費,差姥爺去取。到晚上姥爺回來了,錢沒回來。

有天我把他逼到洗碗池邊。“你今天去哪兒了?姥爺?”

“去門診部了。”他已能很流暢地扯謊。

“撒謊吧?姥爺?”我陰險地說。

他不理我,用遠不如他臉那麼老的修長手指嘩嘩響地搓洗筷子。

“我在電影院看見你了。”我臉上出現捉贓捉姦的笑容。

他看我一眼。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裡,我不是個外孫女而是個狡獪卻還有點人情味的勞改隊幹部。我沒多少同情心,對這老人。我的同情心早在姥姥身上用光了。那個爲*丈夫忍氣吞聲做了30年“敵眷”的姥姥。那個好強、自尊的老女人,哭瞎了眼在家門外也絕不低誰一頭。姥姥瞎着眼,沒等着“見”姥爺最後一面就死了。要不這樣等着姥爺,她是可以早些死的。

“在勞改營裡沒電影看。”我說,“30年都沒看過電影。”

“外頭有的,那裡頭都有。”姥爺說。他和別人相反,從不控訴“裡頭”,總要給人一種感覺,他這30年過得沒有太不如人。不少時候他還懷念青海湖的魚,“那些魚的雜碎比這裡的魚肉還鮮!”媽會回他:“恐怕你們只有魚雜碎吃。魚肉從來都輪不到你們吃。”

“怎麼沒有電影?”姥爺扯起一臉皺紋,鄙夷我的孤陋寡聞:“場部一個月映一兩個新片子!”

“你們勞改犯也能去?”

他給問住了。見我要走,他忙說:“你媽演的電影,我就在那裡頭看的!”

“哪個電影?”我問,看他是不是在胡謅。半年前在火車站,他和媽根本誰也沒認出誰。

“六二年春上。”姥爺不直接回答我的提問。“對,是六一年春上。二月二十三。”

“媽演的哪部電影?”

“我在井臺上,王管教隔好遠就喊我:‘老賀老賀,我跟你講個事!’我手上一壺開水,燙凍實的井頭。我就趕緊撂下壺,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沒等我到跟前就迎着喊:‘看見你女兒了!’我一聽腳都軟了,插在雪裡,拔不動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紅地笑:‘看了你女兒演的電影!’是電影,你看。你姥姥隔一兩年給我一封信,信裡提過你媽給提拔去演電影了。王管教看着我說:‘你女兒長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齊!眼睛像她母親吧?’我直點頭。我隨身帶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媽那年才八歲。逮捕我那天,她還在巷子裡跟鄰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爺把最後一個盤子擦乾,看看我,猜我是不是聽得下去。

“你去看電影了嗎?”我問。

“場部離我們大隊有三十多公里,還要請假。到三十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隊長有權批准。要先跟隊長寫請假報告,隊長報告中隊長,中隊長再報告大隊長。大隊長我們幾年也見不到一面,我們就看見他的吉普,我們就指那個吉普叫它‘大隊長’。一個請假報告等大隊長批,起碼要兩禮拜。兩禮拜,早就換別的電影了,你媽也不在上頭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誰?王管教小聲說:‘都說你女兒漂亮!全國最漂亮的女演員數下來,她不數第一也數第二!他們都這樣講!’我問:‘她可瘦?’王管教說:‘瘦的,現在外頭興瘦!’我記得她是15歲那年生的肺病。我又問:‘她可高?’王管教說:‘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着不敢再問了,怕哭出來出洋相。”姥爺話斷在這裡,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見我等着,姥爺又續着故事講下去。“我想我女兒啊,想家裡人啊!”

媽這時進廚房倒菸灰缸,然後去洗手,身子儘量繞開姥爺,儘量不去聞姥爺身上的氣味。我們家四個人都肯定那就是監獄的氣味,長到靈肉裡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爺等媽媽出去後說,“唯一的辦法是偷跑。請假怎麼都來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點要點名,缺席的人當逃跑論處。怎麼都沒法子過點名這一關,除非哪個管教肯幫你打掩護。我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氣,心眼多些,不是個王八蛋。他喜歡貪點小財。

“我把一點兒家底都翻出來了,總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筆和一小瓶沒啓封的進口止疼片。才進到裡頭我有不少好東西,兩身英國西裝、一塊瑞士手錶、一雙美國皮靴、一個結婚戒指,進口止疼片有好幾瓶。那些東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實在餓得吃不消,我就拿件東西去跟幹部換羊油。有油就不一樣,比糧比肉都重要,你記着。我那個純金戒指換了一個大羊頭,我把它抹上鹽,拿紙包起來,一天剁下一小塊,熬一盆湯。不然今天哪裡還有我這個人。那支派克金筆是我留着到頂難捱的時間派用場的。饑荒說來就來,一來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給自己留的,牙疼起來,我的頭把土坯子牆都頂出個坑來。

“下午我見了王管教,小聲跟他說我有事跟他私下講。他一聽就明白,讓我吃過飯到他家去。我揣上東西——藥瓶子我裝在左邊口袋,鋼筆裝右邊。說不定運氣好,王管教今晚好說話,能少拿出來一樣,就省一樣。走到離他家院子差十來步了,他七八歲的女兒揹着他兩歲的兒子跑出來,攔住我說:‘我爸說中隊長在我家,你有話跟我講就行了。’

“我呆掉了。這種話小孩子怎麼能傳遞?再說還要來來回回地討價還價。看我爲難地直乾笑,小丫頭說:‘沒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講,誰都聽不見!每次都是這樣的!’

“我說:‘我下次再來吧。今晚不打攪你爸了。’話講出口我纔想到,沒下次了,電影再演最後一晚上,就收場了。我還到哪裡見我女兒去?我的徒刑變了幾次,死刑改死緩,死緩改無期,說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說死就死了,都不曉得我女兒長的什麼樣子。我把小丫頭叫回來,跟她一個字一個字把話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筆。小丫頭盯着我手掌心的筆,一邊顛着她背上的弟弟一邊一個字一個字揹我的話。她很精靈,一個字都沒背錯。

“小丫頭就回去傳話了。幾分鐘又跑回來,告訴我:‘我爸對着我耳朵說的!他說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兒,他會跟大門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還說,你不能跟別人講是他批准的。’我問她還有別的話沒有,她想了想又說:‘他還說你在早晨五點之前要回來,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我打算早上一過早點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點鐘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門崗跟前,我正要走過去,崗樓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槍對着我,叫我不準動。我說:‘我是三隊的老賀!’哨兵喊:‘你動一動我就打死你!’我趕緊把兩個手舉到頭上,又說:‘三隊幹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賀!’

“那哨兵說:‘滾回去!管你老賀老幾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麼重的賄,不該誆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說我是‘三隊老賀’,哨兵一再叫我‘滾回去’。王管教就真誆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頭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筆,根本就是自作主張把我處理了。要是我真那樣直衝沖走出去,現在已經捱了槍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個關節上了。我還不敢確定王管教有那麼壞的人品。怎麼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錯過那最後一場電影了。急死了,急得連餓都不曉得了,人都要燒着了一樣。”

弟弟晃盪到廚房門口,把自己在門框上靠穩,不動了。他想知道是什麼讓我和姥爺突然間這麼合得來。姥爺卻不吱聲了,掏出香菸,點上,一看就是話還長的樣子。他一口一口地吸菸,吸得兩個凹蕩的腮幫子越發凹蕩。粗劣疏鬆的菸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頭去尋摸菸草渣子。這脣舌運動使他本來就太鬆的假牙托子發出不可思議的響動:它從牙牀上被掀起,又落回牙牀,“狐啦咯、唄啦嗒”。弟弟終於受不了了,說:“喲!姥爺,您怎麼滿嘴直跑木拖板兒啊?”

姥爺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勁。弟弟做了個驚恐而噁心的表情,走了。姥爺的牙全落在勞改營了,假牙顯然配得太馬虎。

弟弟走後,我催姥爺往下講。

“我想了兩小時,午飯後我把羅橋找來。十六歲的一個男孩子,都說他腦筋不太當家。他十五歲把他媽給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滿十八歲才能槍斃。他誰都不怕,常常說他,十八歲前再殺多少人都得等他滿十八歲才能跟他結賬。我把那瓶進口止疼片給他,問他肯不肯幫我忙。他對着太陽光舉着那個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過來晃過去數裡面的藥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藥能換一個饅頭。那裡頭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藥出來,那人就肯把晚飯的那個饃換給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羅橋要他什麼他都肯給。我把事情跟羅橋前後一說,他答應下來。

“下午三點,西北風緊了。羅橋不知從哪裡弄到一小碗青稞粒,把它炒了,跑到崗樓下去吃。哨兵在兩層樓高的崗樓上凍得要哭了,看見羅橋吃熱呼呼的炒青稞羨慕得罵娘,讓羅橋請他吃兩口。羅橋爬到崗樓上,跟哨兵又打又鬧地搶吃青稞。那裡頭的人,管教也好,當兵的也好,都不防備羅橋。有的兵上廁所忘了帶草紙都會叫羅橋去取紙。有些兵怕站夜崗凍死,也讓羅橋頂過崗。羅橋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

“趁哨兵和羅橋耍鬧,我不緊不慢走出了崗樓下的大門。走得慌頭慌腦就是混得過哨兵,其他人也會懷疑。

“大門外是一大片開闊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燒掉,這樣有隻老鼠跑過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碼有一平方里,哨兵這時要對準我開槍他打起來才舒服,一點障礙都沒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幾分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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