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裡的氣氛有些沉默,一些看似隨意的話從書生口中說出來,帶來的影響也是很明顯的。衆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實在有些找不到適合應對的心情。
許宣迎着衆人的目光笑了一陣,隨後神‘色’纔開始變得有些嚴肅。雖說一部分人悻悻地離開了,但依舊有一部分人是留了下來。這些人大抵因爲於許家的聯繫比較密切,各方面的合作也已經深入到一定的程度,基本上是一衣帶水,無法‘抽’離出去。
他們的心情或許也是複雜的,一方面這些人對許家有着好感,也是因此纔有了眼下比較深入的合作。這些原本看起來應該是比較有魄力、有眼光的舉動,也確實給他們帶來了看得見的利益。至少在新墨的製作和分銷中,許家沒有保留太多的東西。原本按照這樣的節奏發展下去,那麼最後肯定是有錢大家賺的局面。只是很多時候,現實無法太過理想,他們因此彼此的合作陷得更深了,這時候遇到困難,甩甩衣袖就離開的事情,是無法做出來的。
後悔或許也有,但是更重要的,是想要看看這樣的局面是否有着解決的可能,哪怕付出一點代價,也不是不可以。
這樣的墨商大約有十幾家,看起來都是有些年紀的。這些人行事老成,考慮問題比較深入,不會像先前那些離開的人一般衝動。
許宣一一朝衆人看過去,環顧一週之後,才笑着點點頭:“選擇留下來了的諸位前輩,在下代許家表示感謝。”他說着聲音稍稍頓了頓,隨後接着說道:“我知道你們其中有一些人,留下來的心思也不會單純……曹家,或者說嚴知禮嚴大人肯定已經事先找過你們。不要急着否認這些,這個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以理解。”
場間個別的商賈聞言,神‘色’有些躲閃,當然,若不是仔細去看,大概也很難發現。另外有些義憤填膺的,就已經罵了起來。
“狼心狗肺啊……”
“是誰,站出來,老夫有話同他說。”
“老鄭,你是不是?”
“胡說,怎會是我,我怎麼可能……”
忙着擺出立場和忙着辯解的人,心中憤怒或者心虛的人,在這樣的場合裡‘混’成一片,並不能很好的區分出來。
許宣看着衆人,微微抿了抿嘴:“留下來看看許家怎麼樣應對,隨後把消息傳出去給那邊……也算是兩邊押寶。這種事情……呵。不過,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他說着伸手拿起桌上原本隨手放下的紙頁,略略地翻了翻。
“這裡是這些日子以來許家開發出來的一些墨的配方……或者說,是我做出來的。”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看起來不像是要做出某個重要決定時候的態度。因此衆人聽着,也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這些配方……”許宣說着擡頭看了衆人一眼,隨後很乾脆的笑了笑:“送給你們了。”
有人正拿起茶杯送到嘴邊,聞言手猛的一抖,茶水灑出來,濺到身上或是粘住‘脣’邊的鬍鬚,一時間也忘記了去擦拭。只是表情愕然的朝許宣看過去,以爲自己的是聽錯了。
他在說什麼?
哦,那是墨方啊,要送人……呃,送人?
場間突然傳來一陣吸氣的聲音,衆人互相看看,似乎想從彼此的眼中確定眼下這一幕的真實‘性’。
許宣一張一張的翻閱着手中的紙張,動作不快,神情看起來也有些感慨。這些東西,都是存在記憶中的,他不過是照本宣科做了一番整理,本身並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
其實按照歷史原本的發展而言,這些東西暫時都還不存在。但是因爲他的關係,已經提前出現了。雖說只是墨業這個小小的領域的東西,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其實墨同時代的發展息息相關,背後承載的或許還有文化,而且歷史發展的脈絡在小小的墨塊上就可以反應出來。
這算不算是拔苗助長,暫時而言,他也沒有心思去考慮這些。至於這樣的舉動會不會產生蝴蝶效應一幫的影響,暫時來說,也無從推論。
感慨歸感慨,但是畢竟是隨手就能‘弄’出來的東西,並沒有怎麼放在心上。他從頭到尾翻了翻,隨後重新放回桌上,用一根指頭壓住,敲了敲。
“一些墨方是眼下已經再用的,還有一些墨方是準備放到後面……”他說着彷彿像是做了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語氣也沒有多少‘波’瀾:“你們拿去吧,大家分一分……就當是許家對你們這些日子支持的報答了。”他說着有看了一眼,點點頭:“這東西,應該也是夠了的。”
他的話音落下來,隨後走到一旁扯着一張椅子坐下來,好整以暇地看着衆人的反應。
這麼多……
衆人的目光落在那疊厚厚的紙張之上,先前的一些好墨,隨便拿出一款、兩款,用做在座任何一家的主打產品都是沒有問題。這些東西的價值,在一般人那裡或許很難有個準確的判斷,但是眼下大家都是熟知這一行當的人。心中估計了一下價值,就有些被嚇到了。
這些東西,都是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拿出來了?
假的吧?
難免會在心中這般揣度着,懷疑在這種情況下,是一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震撼的情緒過去之後,想的清楚了一些,心中就有了七八分的肯定。許宣在這樣的場合拿出來這些東西,大概也不至於是在騙人。剩餘的幾分疑‘惑’,大抵都是在懷疑許家、或者說許宣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有些看不懂啊。
時間往後推了推,安靜的廳堂裡沒有人說話。畢竟這些墨方就是嚴知禮的想要的東西,許家在這個時候拿出來,恐怕也是想同衆人做一些‘交’換。因此就等着許宣接下來的話。
複雜、驚訝、疑‘惑’、或者其他類的情緒悄然瀰漫開來。過了一陣,或許是安靜的有些過分了,許宣纔想纔回過神來一般。
“哦,我沒什麼別的話要說了。這些東西,你們自己拿吧……也不用每家一份,如果覺得合適,覺得不錯就拿去用。或者你們相互之間做一些‘交’換也沒什麼問題。衆位都是長輩,在下也不會說話,總之……大家開心就好了。”他說着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有些令人錯愕的話語,但是這個時候衆人的心神都被吸引在那疊紙張之上,下意識沒有去在意。但是這個時候到底也已經知道,這些墨方都是許家白送的。
大手筆啊,真是大手筆……
但是爲什麼要這樣呢?
做生意的人,權衡利弊,判斷得失,都已經是一種類似本能的事情了。這個時候心中都有些類似的想法——凡事都講究一個道理,許家不可能憑空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麼是想尋求自己的幫助麼?
許宣這個時候雖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會不會在自己拿了那墨方之後,就有話要說了。比如強行綁定一些東西……
雖說今日到底是留下來了,但若是許家已經在抱着‘玉’石俱焚的態度,那麼自然還是不能攙和進去的。而且看許宣如今這樣的做派,分明就是在散財……看起來很像是要豁出去一樣。
說到底,這個時候衆人之所以沒離開,也不過是覺得事情還有轉機。若真的到了某個絕地之中,許家這艘船要是沉了,那還是要趁早尋找其他的出路的。
一方面心中這樣的想法很清晰,但是另一方面目光望着不遠處的墨方,又一刻都無法挪動。
這許家,到底還是給大家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
“許家沒有什麼別的要求,諸位放心。”書生在那邊,又笑眯眯地拋出一句話來。
再沉默了一陣之後,終於有人站起來,口中說着:“許家的墨方,那是極好的,這個我等先前已經知道。今日居然還有新的墨方,這個……呵呵呵。”那人說着搓搓手,目光瞥了瞥四下裡衆人的反應,隨後說道:“老夫先看看再說。”他說着,用徵詢的目光看了看場間的衆人:“諸位沒什麼意見吧?”
這人姓董,叫董半閒。家裡是從他這一代開始才經營墨業的,不過因爲人靈活,捨得下臉面,走通了一些路子,因此也算是有些成就了。在座這些墨商裡面,他的資格算是比較老的,因此這個時候第一時間站起來,其餘的人暫時就不好出來說話了。
這個時候,商賈們臉上‘露’出謙讓的表情:“董老先看,自然沒有什麼問題……呵呵呵呵。”其實心中難免也會暗罵。
“那好,老夫先看看。”
叫董半閒的老者拿起墨方,雖說看起來厚厚的一疊,但因爲全部都是紙張,分量倒也不重。但是這個時候,董半閒舉着紙頁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彷彿那些微不足道的紙頁彷彿重愈千斤一般。
目光落在第一頁上,微微窒了窒了。
董半閒看得很慢,簡單的一行字,幾乎每一個字都要費去他很久的時間。越看眉頭就皺得越厲害,神情變得越發慎重,到得後來,就兩隻手捧着紙頁,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面。
他慎重的表情,自然引起了衆人更大的好奇,有人傾着身子朝那邊探了探,但是因爲隔得遠,也看不清到底是升。
“八寶五膽……”過得一陣,他口中才微微地念了出來。
董半閒的一舉一動,眼下牽動在座所有人的心情,直到他念出這幾個字,很多人才跟着驚訝起來。衆人眼下雖然是合作的關係,但是很大程度上也只是配合着許家。按照許家的要求提供一些原料,至於加工的環節,還是牢牢保持在許家的手中。因此雖然知道這款墨大致的成分,但是因爲沒有配方,也無法仿造出來。這個時候,終於見到完整的配方出現,呼吸開始變得有些粗重。
確認了墨方的真實‘性’之後,董半閒勉強按捺住心情,隨後掀過去,繼續看着下一章。
在座的其他人,早已有些按捺不住,也跟着過去了。
“我也來看看……”
“是極,我等也過去吧。”
有了第一個,自然就會有第二個……衆人紛紛朝那邊擠過去。原本的一疊紙張被分成好幾份,衆人相互傳閱,不斷有驚歎或者疑‘惑’的聲音傳過來。聲音喊出來的,除了一些熟悉的墨,還有的名字聽起來有些陌生。
場間由原本的安靜,朝着某個轟動的巔峰攀升過去。
衆人的身份都是墨商,今日有魄力留下來的,也都在墨業上浸‘淫’了很久。那些墨方,要說創造或許很難,但這個時候配料以及製作方法都已經列出來,基本上看上幾眼,稍稍琢磨一番就能夠判斷出真假。
但是場間也有沒有動作的人。
許宣目光朝那邊打量了一眼,那人衝他笑笑,隨後走過來在許宣身邊扯了一張凳子也跟着做了下來。目光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許宣,對於有些喧鬧的場面,似乎視而不見。
看起來約莫是六七十歲的老人,身體硬朗,臉上帶着幾分健康老者的紅光,應算是長輩了。許宣對他拱手笑了笑,那人點點。隨後目光纔看向場間的衆人,口中嘆息一般地說道:“許公子這一招,真是不錯。”
許宣聞言,臉上的笑容微微一窒,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隨後朝老人望過去:“這位前輩,不知道高姓大名?”
“老夫姓程。”
“哦?”許宣臉上一怔,疑‘惑’地看了老者一眼。
“哈哈。”對面的地方,老者爽快地笑了起來:“不是你想的那位,程君房是老夫的胞弟,今日老夫過來便是想看看傳說中的許公子是何等風采。”
許宣聞言,點點頭。原本見到老者鶴髮童顏的模樣,想得多了一些。不過也是了,今日的場合若是程君房過來,其他的墨商的態度肯定也已經擺出來了。畢竟程家眼下雖然已經不如許家,但程君房這個名號在徽州府墨業中,也代表着一個已經過去的時代。地位和名望,還是相當高的。眼前這個姓程的老人,雖然很有些風度,但是在程家的身份大概還沒有到那一步。
“哦,那麼老先生可是失望了?”許宣聞言不置可否地搖頭笑笑,隨後目光望着眼前有些‘混’‘亂’的局面。
“聞名不如見面。”老人言簡意賅地說道,隨後伸手朝人羣指了指:“那些墨方……若是老夫,怕是沒有這樣的魄力。”他說着,轉過頭來,目光望着許宣:“許公子,怕是還有後手吧?”
許宣聞言,看着老人的目光這才變得有些認真:“哦?老先生何出此言?”
“依照常理,你眼下這些舉動,看起來像是在認命。畢竟來自嚴大人的壓力,確實很難應付。在那邊正式出手之前,將手裡的東西散掉,一方面不讓他如意,另一方面也是示弱的表現。”老人說着又看了一眼人羣:“這一層,眼下很多人都看得懂。也是因此,才這般積極……”
“不錯的做法。”老人點點頭:“只需要做到這一步,這些商賈基本上就會記住許家的情分,曹家的離心恐怕就很難如願。並且,所謂聚衆謀反的定論,這些人也不會答應。雖說都是生意人,但是生意人也有自己的手段。畢竟眼下大明朝的墨業,扛鼎的還是在徽州府,若是真的被‘逼’急了,嚴大人恐怕也被動得很。”
許宣笑着,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
老人這時候目光突然變得有些嚴肅:“但是老夫卻是覺得,這其中另有深意。”隨後也不等許宣回答,便接着說道:“老夫瞭解過你的一些過往,束手就擒不是你的‘性’子,這一次怕已經醞釀了一些東西。先前聽聞黃家的事情之中,你是有‘插’手過的。這些事情,不知道能不能連起來看?”
許宣在那邊沉默着沒有說話。
“當然,這些都是老夫的猜測……黃家三房的問題是你解決的,對方肯定會有所回報。但是若說只是如此,恐怕還不夠。”說着,這個程姓的老者又深深地看了許宣一眼,壓低聲音:“許公子,應該是有了新的東西了。只是……”
“只是,散了這些墨方,許家的優勢就沒有了。按照眼下的局面,若屬許公子有信心挽回,隨後許家的經營也應該是重中之重,因此就一定會有新的東西。”
話到這裡,老者臉上纔開始有些疑‘惑’:“原本老夫猜測會是一些更好的墨,但眼下看起來,似乎又不是……那麼還能是什麼呢?恕老夫眼拙。”老人說着微微有些感慨:“看不懂啊……”
許宣偏過頭,認真的看了老人良久,隨後才慎重地說道:“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夫程君河,不過一鄉叟而已,不敢污許公子之目。”
“老先生哪裡話。”許宣笑了笑:“現在才知道,程家能夠獨霸徽州墨業這麼多年,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想了想又說道:“今晚老先生若是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個飯?”
“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