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照容明顯不信,遼軍人少,宋軍人多,自當以殺傷爲上,俘虜爲次。二千遼軍俘虜數萬宋軍,就不擔心俘虜作亂麼?耶律大石又不是傻子!當下便冷笑着開口道:“小賊,論才智我自不如你,卻也並非蠢笨之人,休以此言相欺。”
王葉苦笑了數聲,開口道:“想來如今俘虜皆已驅至白溝河邊立營紮寨,白溝河距此地不過三十里。小娘子若是不信,自可使人前往驗之。”
種照容眉毛一挑,試探着開口道:“你肯放我離去?”
王葉便開口道:“在下實無羈押之意,唯有小娘子傷重,移動之下恐於貴體有礙,且不妨留在府內修養。今日護衛小娘子之從人,亦皆未曾見殺,俱俘虜在此。小娘子若是信得過其人,自可使其代爲前往白溝河畔一探。在下可爲之安排馬匹。”
白溝河離此地不過三十里,騎兵來去也就半個時辰的功夫,真假一驗便知。小賊既然敢對證,看起來說的似乎是真話,而且到了雙方這樣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可能撒一戳就穿的謊言,沒得失了身份。照此看來,此事當真無疑。
只是此事有違常理,種照容大爲好奇,當下便開口道:“遼人者,虎狼也!豈有虎狼而不食人者?”
王葉便回道:“此言大繆。遼人者,老狼也,金人者,猛虎也。若無虎在,狼自食人。如今猛虎腹飢,欲以老狼爲食,待到老狼既盡,復當以人爲食。如此,二者又豈可相殘?唯有聯手以抗猛虎,方有一線生機。在下棄宋來遼,便是爲了聯宋抗金之事。”
此話到有幾分道理,若是遼人果真抱着聯宋抗金的打算,自然不可能大肆殺傷西軍,同朝廷結下血仇。
種照容心中所擔心者,無非兩件事情而已。第一便是自己的清白。此事如今已經弄清楚了,不過是自己誤會罷了。第二便是西軍的死傷。若果然遼軍只於衝陣之時有所殺傷,宋軍潰後便改爲招降,則西軍的死傷可謂是微乎其微。要知道遼軍衝陣之時,宋軍前鋒營可是首當其衝,殺傷也多爲前鋒營士卒。種照容身爲女人,心眼小。辛興宗這王八蛋既然已經叛出了種家,楊可世麾下的西軍便算不得正經的西軍,死一些沒關係。
如今兩件心事盡去,種照容也放下心來。
種照容同王葉之間,只有公仇,若說到私怨,反倒是王葉對自己有恩。當初自己使人暗殺於彼,彼等擒拿得活口後復又縱之,暗中放了自己一馬。
聽得王葉此話,既然西軍幾乎並無傷亡,公仇自是煙消雲散。復想起此人的恩德來,種照容也有幾分痛心,卿本佳人,奈何爲賊?
於是種照容便開口道:“足下若果爲聯宋抗金,又何須爲遼人走狗?以足下之才智,若要說動朝廷不難!”
王葉便開口道:“小娘子過譽了!在下於宋國之時,亦曾上書朝廷,力言遼不可攻,金不可信,鄰不可欺,力不可恃,否則必有奇禍。奈何在下人微言輕,此策不爲朝廷所取。若要說動朝廷,便得身居高位之人出力,但放眼看去,王黼、蔡攸、童貫之輩,又有誰肯忠心爲國?雖說憑在下才智,在宋國出人頭地不難,然則時不我與,待到在下得以左右朝廷國策,又需幾何?十年?二十年?此事迫在眉睫,到得那時,悔之晚矣。如此之下,唯有隻身赴遼,輔助耶律大石,以戰促和。且既有在下在此,自當暗中相宋國伸一把援手,保得西軍性命。“
原來這小賊並不是鐵心事遼,背後自有苦衷,種照容心中不知爲何便有幾分欣喜,便開口道:“於西軍而言,自以防禦夏國爲上。自家父以下,未曾有屬意伐遼者,奈何爲宣帥所迫,不得不如此而已。眼下即是死傷甚微,若得就此了了北伐之事,倒也不失爲一條出路。未知這數萬俘虜,大石林牙何時放回?”
接下來事關機密,不便讓婢女們聽到,王葉便揮手欲要斥退婢女。
婢女們自然是看向種照容,等小娘子拿主意。
種照容想了想,便點頭令其退下。卻又想起接下來便得孤男孤女同處一室,臉上不由得浮起一絲紅暈。
待到婢女既退,王葉便開口道:“此事小娘子休要擔心。唯有金人勢大,遼人慾御之而力有未逮。待到從宣帥手中敲詐得一筆,助其軍力後,自當將貴屬悉數放回。”
讓童貫用物資換俘虜,原來小賊打的這個盤算,如此種照容完全放下心來。既然俘虜們能賣錢,遼人自然不會虧待。
既然心事盡去,女人八卦的天性便浮現出來。種照容當下便開口道:“聽足下之言,倘若不能聯遼御金,朝廷似有大禍?”
王葉放緩了情緒,沉痛地開口道:“無他!社稷不保,萬民塗炭而已!”
種照容聞言大驚,不由得豁然站起,卻又牽扯到腿部的傷勢,嬌呼一聲便往下倒來。
王葉趕緊上前扶住,二人雙手相觸,種照容又是一番臉紅。
慌忙放開了王葉的手,扶着桌子坐下,種照容爲遮掩尷尬,便急忙開口道:“足下何出此言?即便遼國破滅,金人南下,我大宋雄兵百萬,自能御之。“
王葉苦笑了數聲,開口道:“金人未興之時,敢問宋遼兩國孰強孰弱?遼國尚且不能抵禦金人,宋國又敢言御之?此事又與戰國何異?若從連橫之策,則天下皆爲暴秦所有。唯行合縱之策,數國尚能苟延殘喘,在下背父母,棄家鄉,不遠萬里前來此者,便是欲要效仿蘇秦先賢,合天下諸國以抗暴金,且保宋國社稷不失。”
說完此語,王葉又負手走近窗前,背對着種照容開口道:“你可知我自數年前以來,便常反覆得一夢。夢裡宋金聯手,攻滅遼國。然則轉眼間又反目成仇,金人揮軍南下,河北路、河東路烽煙四起。金人一面殺人放火,一面姦淫擄掠,數月之間便攻下汴梁。北地死傷自是無數,便連汴梁內外,百萬戶籍,經此金人之禍,最終也只餘下一十三戶,一十三戶。朝廷黯然南遷,但憑長江而守。自此江北數百州縣,千萬民衆,皆爲金人所殘殺、奴役。“
聽得如此慘狀,種照容也是粉臉煞白,開口道:”事果如此?“
王葉回頭道:”家有良田百畝,不愁衣食。雙親在堂,幼妹抱膝,居家自是其樂融融。若非此事,在下又安肯棄父母,背家鄉,流落北地?“復回頭對着窗外喟然長嘆:”同爲救宋,爾等名曰忠義,若得功成,自是留名青史,即便戰死沙場,亦得萬民敬仰!顧我復何如?一反賊而已!若是事敗,自是身死名裂,禍及家人。即便事成,誰又知我救宋之功?只得輾轉天涯,永世不得返鄉。只可憐家中雙親,膝前幼妹,永不復見矣!也不知故園窗前,老樹如昔否?“
聽得王葉剖訴衷情,有如望帝啼鵑,聲聲泣血。種照容不由得憐愛之心大起,此人孤身以救天下,卻爲天下人所唾罵,便連自己,亦是一口一個奸賊!誰又料得背後竟然有如此隱情!見得王葉悽苦至此,種照容悔恨之餘,又恨自己不能替其分擔一二,恨自己不能給其溫暖一二。
所謂否定之否定大於肯定,要說前番種照容心中有多少恨意,此時心中便有多少柔情!
感動之餘,種照容又想起此人的才學,倘若能爲西軍所用,自是能如虎添翼,當下便趁機開口招攬道:“此話雖有幾分道理,奈何足下便因此事叛宋歸遼,何其魯莽矣!即便合縱事成,天下得安,而足下身危矣!何不於宋國之內擇人而輔之!若得先生相投,西軍自家父以下,自當悉數奉命。憑西軍之力,再有先生之才,抵禦金人當不在話下。”
說完此話,種照容臉上又是飛過一絲紅暈。此人才學驚人,又是忠心報國,可爲良配。若招攬得此人前來西軍,以後自可日日相對。
每個女人心中都住着一個聖母,只要你能觸及此處,自能俘獲其身心。
王葉笑了笑,開口道:“西軍雖勇武,奈何得聽朝廷招呼。朝中又多尸位素餐之輩,雖得利刃在手,卻不知如何使用,徒然亂斫而已。故此雖寶刀亦不能長久。即便在下來投,於國事亦無益。”
種照容心有同感,西軍勇武自是不消說,唯有朝廷常常胡亂使用,多少西軍子弟死在可有可無的戰役裡。只是此事涉及朝廷,種照容無法指責,當下唯有低頭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