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京城的繁華喧囂,金絲雀更喜歡小吳莊的安寧和煦。
在這裡,可以完全放下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和錙銖必較,也不必掛着得體的微笑去逢迎應對什麼人,更不用刻意的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態度去待人處事。
只有回到張家大宅的時候,金絲雀才能真正的徹底的放鬆下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完全不必有任何忌憚,因爲這座大大的鄉下宅子就是她的家。
但是這一次,從京城回來的金絲雀卻一反常態,雖然故意做出很輕鬆的樣子,但是內心中的憂慮卻讓她根本安穩不下來。
“金姐姐,你是不是有甚麼心事?”
“沒有啊。”
“不,肯定有事兒。”連李安寧都已經看出來了,可見金絲雀的焦慮有多麼明顯:“自打你回來之後,就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肯定是心裡有事。”
金絲雀極力做出一個輕鬆的笑容,對李安寧說道:“沒事兒,真的沒事兒,你別瞎操心,哦,對了,老爺回來沒有?”
“從後晌到現在,你已經問過六次了。”李安寧說道:“張大哥帶着兵去京城勤王,哪能這麼快回來,我估摸着怎麼也得十天半個月的吧?或許一兩個月也說不準呢。”
十天半月?李安寧想的太天真了。
金絲雀離開京城的時候,闖軍已經攻破了城門,天地傾覆江山易主的事情正在上演,十天半月之後就要改朝換代了,還談什麼進京勤王?
張啓陽給的期限是三天,現如今已經過去兩天了。
再過一天,若是張啓陽還沒有回來,那就永遠都回不來了。
到時候金絲雀必須按照那封書信中所交代的去做。
帶着李安寧和張啓陽留下的錢財和武器,不顧一切的往南方逃命。
金絲雀非常清楚張啓陽做事的風格,一定是滴水不漏。
若不是緊要到了萬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留下這封“遺書”式的書信,更不會親自安排好倆人的“後事”。
還剩下一天,只有一天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素來精明伶俐的金絲雀愈發惶恐難安坐立不寧,猛然站起身來,卻被椅子絆了一下腿腳,險些栽倒在地。
直到這個時候,金絲雀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軟了。
“金姐姐,你這是咋了?”李安寧連忙將金絲雀扶起來,重新坐回凳子上。
“我沒事兒。”金絲雀對李安寧說道:“你去村口等着,若是看到老爺回來,馬上報我知道。”
暮色漸漸籠罩了小山村,一彎下弦月掛在樹梢之間,寧靜而又安詳。
屋內一燈如豆,金絲雀站在窗前,凝視着窗外的無邊黑暗。
金絲雀很清楚的知道張啓陽在做什麼事情,那必定是一場無比兇險的廝殺。
讀過一些書,又在京城中歷練了幾年,尤其是在張啓陽的精心培養之下,金絲雀的見識已經超越了絕大多數同時代的同齡人,她知道京城裡正在發生什麼,也知道以後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
無非就是王朝更替江山易主的老戲碼罷了,這大明朝的三萬裡河山很快就要改姓李了。
對於金絲雀而言,不管是誰成爲江山之主,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她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江山社稷、國家天下不過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遙遠的根本就不需要去關注。
在這天下鼎革的關鍵時刻,最要緊的就是保全自身,以後好過幾天安穩的日子。
但張啓陽偏偏在這個時候去到了京城裡邊,難道他不知道現在的京城已經成了全天下最兇險的地方嗎?
張啓陽的深謀遠慮讓金絲雀無比欽佩甚至已經到了盲目迷信的程度,張啓陽所能看到的深遠程度顯然超過金絲雀至少一百倍。
明明知道兇險萬分,還要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去弄險,究竟圖了個什麼?功名富貴?
金絲雀知道張啓陽是個深藏不露的雄才,隨便弄點小小的手段就可以過上非常富足的日子,而且他素來對生活不是很講究,也不大在意所謂的富貴榮華,爲什麼還要這麼做呢?
金絲雀不懂!
不知過了多久,露水打溼了她的臉龐,頭髮溼漉漉的緊緊貼在額前,冰涼冰涼的。
隨着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李安寧回來了。
“怎麼樣?可曾看到老爺?”
“張大哥已經回來了,正在外面佈置民團的事兒哩,說很快就回家,讓我準備些吃食。”
終於回來了!聽到這個消息,金絲雀覺得自己都要虛脫了,全身軟綿綿的提不起一點力氣,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無法保持,卻不願意讓李安寧看到自己軟弱的樣子,只是死命的抓住窗框,故作平淡的說道:“那你快去準備吧。”
等待張啓陽歸來的這兩天兩夜,在金絲雀的感覺當中比一百年還要漫長。
看到張啓陽的那一刻,竟然生出了恍若隔世的虛幻感!
“老爺一定很累了吧?”
“累死我了。”張啓陽呼呼的喘着粗氣,渾然不顧滿身的露水,直接就躺倒在牀榻之上:“這玩意兒真沉,死沉死沉的,快解下來讓我輕鬆輕鬆。”
沉重的鐵甲上有幾條白痕,那一定是刀劍劃破留下的痕跡,還有星星點點的血污,雖然沒有親身經歷,也完全可以想象到張啓陽一定遭遇過無數次兇險的廝殺。
手忙腳亂的解下最外面的鐵甲,又幫他把襯在裡邊的披甲褪了下來。
從京城突圍出來之後,爲了避開沿途的闖軍,只能儘可能的走崎嶇小路。
經過整整一個晝夜的急行軍,才終於順利返回小吳莊。
一個晚上的廝殺,再加上一個晝夜的奔逃,中途只啃了幾口乾糧,體力早就支撐不住了。
兩條腿軟的好像麪條一樣,還要做出英勇果斷無所畏懼的樣子,用來鼓舞軍心士氣,其實早已皮疲憊不堪,身上的虛汗出了一層又一層,貼身的衣物早已溼透。
“張大哥,飯食已經準備好……”金絲雀趕緊將手指豎在脣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李安寧不要大聲說話。
此時此刻,張啓陽仰面朝天的躺在牀上,早已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先讓他睡一會子吧。”李安寧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和金絲雀一起拉過薄被給張啓陽蓋上,躡手躡腳的走出來,順手將房門虛掩。
“金姐姐。”李安寧不解的問道:“張大哥不是帶着民兵們去勤王了麼?爲何這麼快就又回來?是不是造反的賊人已經被打退了?”
打退造反的賊人?恐怕是官軍被打退了吧!
李闖雄兵百萬,從南北兩個方向夾擊京城,金絲雀回來的時候,闖軍已經進城了,還談什麼打退賊兵?
不過,那些都是遙遠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關心,只要他回來了就好。
張啓陽平安的歸來,讓金絲雀徹底放心了,因爲她知道只要張啓陽在,就算是天塌了都不要緊。
管他甚麼賊兵不賊兵的,和咱們家有什麼關係?
看着金絲雀的表情,李安寧似乎懂得了什麼,沒有說話,回頭看了眼屋內,轉身離去。
……
“啥!”聽了兒子的話語之後,陳寡婦驚的下巴都要掉到腳面上了:“皇帝死掉了?你親眼看到的麼?”
陳寡婦的兒子張大娃剛剛卸下甲冑,這個年輕的小吳莊民兵已經累了個半死,看到母親驚訝的神態,趕緊捂住她的嘴巴:“別喊的這麼大聲,我們大帥吩咐過,這事是機密,不要對任何談起。我能告訴你,已經是違了軍令了呢。”
“屁的機密,甚麼樣的機密連老孃也不能知道了?我是你親孃又不是外人。”陳寡婦還沒有完全從震驚當中回過神兒來:“皇帝真的死了?”
“估摸着是死了吧。”張大娃說:“雖然我沒有親眼看到,但大帥卻是親眼看到的,他說萬歲要死社稷,估計肯定是已經死了。”
“大帥?張伯爺當大元帥了?”
“我也不曉得,反正別人都這麼說,想來應該是真的吧。”
“乖乖隆地咚,可了不得了,大元帥啊,好大的官職!”陳寡婦不無羨慕的說道:“戲文的裡的嶽武穆嶽爺爺當過大元帥,張伯爺又做了大元帥,可真的不得了。我早看出這張伯爺是人中龍鳳,將來一定會做大官兒的。所以才千方百計的讓你跟着他當兵,兒子,老孃我有眼光吧!”
當初託門子走關係,給負責徵兵的吳大偉送了半籃子鴨蛋,又撒潑打滾的用了些小小的伎倆,才把兒子塞到小吳莊民團當中,成爲一名“光榮”的民兵。
最原本的初衷只不過是爲了讓兒子能領到些糧米貼補家用,想不到卻是歪倒正着,給兒子提供了一個建功立業的絕好機會。
送兒子當民兵,絕對是陳寡婦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在以後的日子裡,事實會反覆證明這個決定的絕對正確。
“俺餓的緊了,趕緊取倆饃饃來。”現在的張大娃,覺得自己能吞下去一頭牛。
滿是疼愛的給兒子取來了食物,陳寡婦說道:“慢些吃,弟弟妹妹們又不曾和你搶,吃那麼快做甚?當心傷了腸胃還得給你熬湯藥。”
嘴裡含着饃饃的張大娃看了看日漸蒼老的母親,小聲說道:“這一遭孩兒是立了大功的。”
“知道,知道,剛纔你就說過了,殺死了倆賊兵,想來一定會有賞錢的吧。”
“殺幾個賊兵算個甚?”張大娃很警惕的環視四周,把嘴巴湊到母親耳朵邊兒,壓低了嗓音對自己的親孃說道:“這一遭,俺們把太子殿下救出來了呢,就安頓在咱們村子裡。”
太子殿下?把太子殿下從亂軍中救出來了?
聽了這句話,陳寡婦登時愣住了。
皇帝已經死了,那太子就會理所當然的成爲新的皇帝。
能在亂軍中把太子救出來,還保着他來到小吳莊,按照戲文裡的說法,這就是擎天保駕的天大功勞,說不得還有從龍之功呢。
陳寡婦已喜的語無倫次了:“乖乖,我的兒,好本事。只要太子爺做了皇帝,說不得要封我的兒一個大將軍了呢。哈哈,到時候我陳寡婦就是大將軍的親孃,這算不算是誥命夫人?”
“別喊,別喊!”張大娃趕緊對陷入狂喜的母親說道:“元帥曾仔細囑咐過我們這些人,說太子之事是絕密,萬萬不可對外人談起,免得橫生事端。”
“你老孃也算是外人嗎?”
“反正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若是被歹人聽去了,說不得會對太子不利呢。”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會對別人說起的,我的兒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