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桃紅柳綠的大好時節,早稻已經吐出了嫩嫩的穗子,辛勤的農人們正把剛剛挖出來的塘泥灑進田中,用來增加肥力。
遠處的道路上,一隊隊穿着黑色軍裝帶着硬質大檐帽的軍人正排着整齊的隊伍朝着江邊移動。
張大帥一來,這些當兵的自然而然也就應該撤走了,這本就在江南百姓的預料之中,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在江南的市井民間,尤其是底層百姓的心目當中,這從來就不是一場軍事行動,而是政治爭鬥,是姑嫂不和的家務事。
政治爭鬥自然要用政治手段來解決,折騰了這麼些時日,也該收場了。
自從北伐開始之後,這還是張啓陽第一次回到江南。
對於朝中絕大多數朝臣而言,張啓陽僅僅只是一個符號,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其實很多官員都是第一次見到張啓陽本人。
張啓陽給人的印象和想象當中完全不同,既不是粗鄙無文的“猛張飛”,也不是囂張跋扈的“董卓”,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威風,卻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勢。
“由太后與公主共同輔佐陛下,這是前朝就定下來的章程,臣意應遵之循之。”
事情已經出了,再計較誰對誰錯已經沒有了太大意義,現如今最要緊的是穩住局面。
一戰就打掉了黃得功的兩千多人馬,充分展現出了學生們的戰鬥力,最要緊之處還在於張啓陽並沒有侵犯到文武百官的利益,官員們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張啓陽唱對臺戲。
高層的政治鬥爭,大家都會盡可能的保持中立,若是一不小心捲入其中,必然會出現“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狀況。
所以,絕大多數官員都抱定了絕不輕易表態的心思。
作爲一個外官,張啓陽本不應插手朝廷事物,尤其是皇家內部的爭鬥。
但他就是插手了,別人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張啓陽的提議並不算過分:在恢復理務處的同時,局面再次恢復到以前的樣子,由公主和太后共同理事。
但是,太后對此並不滿意:事情是明擺着的,理務處恢復了之後,安寧公主依舊還會把持朝局,所謂的“共同理事”其實就是由安寧公主做主,所謂的太后和皇帝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令出於上,本是我國朝體制,然而公主殿下理事也是沿襲了多年的老章程,臣有一議。”張啓陽拋出了自己的觀點:“朝廷事物依舊由公主殿下操持,陛下與太后不應該再插手。”
一切都交給安寧公主,太后和皇帝不能插手,這就是典型的保持朝局,聽了這句話翁太后幾乎當場發作,但接下來的後半句卻讓她的怒火登時就消散到了九霄雲外。
“軍政國事由陛下裁斷,若無陛下旨意不可生效,太后意下如何?”
國家的政策應該怎麼實施,這是決策權,由誰去具體實施,這就涉及到人事上的任免權。
這兩個重大權利全都交給安寧公主,皇帝只保留最要緊的一項權利:生效權。
怎麼做由誰去做安寧公主說了算,同意或者是不同意安寧公主做法則是皇帝說了算!
不管安寧公主想做什麼事情,若是沒有皇帝的認可她就做不成,也是無效的。
如此一來,就把安寧公主和太后分開了,二人各司其職,避免了同在一個屋檐之下磕磕碰碰相互爭權的狀況再次出現。
如此一來,皇權就得到了保證,不會再有被安寧公主架空的可能。
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協商和準備,太后和皇帝終於在原則上同意了張啓陽的這個建議。
“殿下,太后那邊基本上已經同意了,文武百官亦基本贊同。”
在所有人的心中,這個“分權”的做法就應該是安寧公主的意思,其實不然。
這根本就是張啓陽在自作主張,只不過是打着安寧公主的旗號行事而已。
張啓陽的這個“分權”建議讓安寧公主目瞪口呆,她用吃驚的目光看着張啓陽:“張侍講……你這是要廢掉朝廷啊!”
自始至終,張啓陽都沒有趁機勒索朝廷,沒有給自己爭取哪怕一丁點的利益和好處。
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官員還是以前的那些官員,只不過用一個比較恰當的方式對權利做了一個劃分而已,怎麼能說是廢掉了大明的朝廷呢?
太后只想着鞏固兒子的地位,心胸不夠開闊目光不夠長遠,所以纔會上張啓陽的當。
安寧公主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就看出了這一招的厲害之處。
這分明就是讓安寧公主和太后相互牽制相互制衡,讓整個朝廷陷入空轉之中,那豈不是就等於是廢掉了朝廷嘛?
比如說,只要不違反大明律條,擁有人事任命權的安寧公主可以任命任何一個官員,但事實上卻很難做到。
她任命的官員必然是她信得過的人。
安寧公主信得過的官員,皇帝肯定信不過。
擁有最終確認生效權的太后必然會行使否決權。
於是乎,掌握着任命權的公主殿下只能換一個人選,然後再被太后否決掉。
如此一來,就陷入了一個無解的死循環:有任命權的公主不停的提名人選,而太后則不停的否決她的人選。
這樣的話,事實上安寧公主什麼都做不了,而擁有最高權限的太后卻不具備具體的執行權,同樣什麼都做不了。
比如說,安寧公主大力推行的新稅制,她可以制定具體的稅務制度,可以任命執行的官吏,看起來好像權利很大,但是太后會同意嗎?
若是太后不同意,所有的這些就永遠都不會生效,只會陷入沒完沒了的扯皮,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都做不成!
什麼都做不了朝廷,那不是一架空轉的機器嗎?
這樣的朝廷,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殿下顧慮的這種狀況確實存在,但這已經是最優的選擇了。”張啓陽說的很嚴肅:“想必殿下已經知道了,這場兵諫並非是我的本意,如果殿下拒不接受,局面會更壞。”
所謂的兵諫,完全就是學生們的自發行爲,而不是張啓陽的授意,甚至連張啓陽都需要爲這次事變背書。
若是安寧公主不接受這個條件,所謂的更壞局面就一定會出現:到了那個時候,就不再是誰掌握實權的問題,而是大明朝還能不能存在的問題了。
“皇權與治權必須分開,除了皇家的尊崇地位之外,我什麼都保證不了。”張啓陽說道:“殿下不必急着做出決定,可以慢慢思量,最好徵求一下永王的意思,他顯然比殿下更清楚什麼纔是大勢所趨,我還要去會一會靖南公。”
學生兵一場奔襲戰,給了黃得功當頭一棒,雖然不至於說真的讓黃得功傷筋動骨,也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在張啓陽佔據了絕對的軍事優勢的情況下,主動降低身段去找黃得功,其實就是試圖用政治手段來解決當前的難題。
二十多天之後,隨着永王的“姍姍來遲”,大明王朝各方極具影響力的人物齊聚一堂“共商國是”。
作爲最大的實力派,張啓陽的意思就是將皇權與治權切割開來,這是他的原則和底線,別的都好說,只是這一點必須堅持到底。
雖然吃了敗仗,但黃得功卻極力爲太后和皇帝爭取利益,當場就拍了桌子,甚至指着張啓陽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張啓陽倚仗兵馬強盛,就動輒以武力威脅朝廷,分明就是亂臣賊子。”
恐怕也就只有黃得功會這麼說了,畢竟張啓陽的功績實實在在的擺在這裡,若是沒有張啓陽的支持,這大明王朝早已滅亡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呢。
如果說張啓陽張大帥是亂臣賊子的話,恐怕這大明朝就真的連一個忠臣都沒有了。
黃得功效忠的不是這個王朝,而是太后和皇帝本人,這就是二者最大的區別。
但張啓陽的實力顯然比江南朝廷要強大的多。
經過連續一個多月的爭吵之後,還是沒有商量出一個準確的結果。
現在的黃得功不僅僅只是一個外戚,其實就是皇帝和太后的代言人。
張啓陽想要利用武力廢掉朝廷,雖然誰也擋不住他,但畢竟還有這君臣的大義壓着他呢。
最終,在永王和安寧公主都共同接受的情況下,這兩位重要的皇室成員拋出了一個可以讓黃得功勉強接受的條件:太后和皇帝可以接受張啓陽的條件,可以把治理天下的權利交出來,但卻必須保證皇帝的尊崇地位。
除此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毅勇軍必須向皇帝本人效忠。
這裡說的毅勇軍可不僅僅只是當年的那些毅勇軍,還包括新華軍校和北方的所有武裝力量。
也就是說,只有皇帝本人才是大明王朝的最高軍事統帥。
這分明就是讓張啓陽放棄最要緊的兵權。
朝廷會成立一個“總理事務司”作爲治理和決策機構,張啓陽可以提名最多三個人加入這個機構。
總共只有七個名額的“總理事務司”其實就是“理務處”的加強版,其中包含兩個皇室名額和兩個地方名額。
這原本就是張啓陽追求的目標,只要真的這麼做了,就真的把皇帝變成了一個吉祥物。
但是,卻招致了很多宗室和地方實力派的強烈反對,最終不得不一再做出妥協,把“總理事務司”的規模變得越來越大,先是增加到了十一個名額,然後又增加到十五個,最終竟然弄出了二十一個名額。
作爲交出兵權的交換條件,張啓陽可以提名三個人給自己代言,同時毅勇軍有兩個名額,新華軍校有兩個名額,張啓陽間接保有的名額數量是七個,剛好三分之一。
皇室成員的名額則增加到了六個,囊括進來更多的宗室。
剩餘的那些名額則被地方上瓜分了,大的框架已經成型,但具體的實施細則還需要仔細斟酌,爲了各自的利益,爭吵和扯皮總是免不了的。
一直鬧騰到八月份,“總理事務司”才正式宣告成立,第一個提案竟然將新華軍校改名爲“大明軍校”,同時由興武小皇帝本人擔任軍校的校長,而張啓陽則成爲副校長之一,另外一個副校長則由永王兼任。
軍校是張啓陽的根本,但是在這個重大問題上,代表張啓陽利益的那三個人選全都投了棄權票,毅勇軍的兩個代表則投了反對票,反而是軍校的代表出人預料的投了贊成票。
最終的結果就是:三票棄權,六票反對,十二票贊成,這個提案獲得超過了半數的同意得以通過。
軍校投的那兩張贊成票實在是在太關鍵了,若是他們反對的話,“總理事務司”的第一次投票表決就會泡湯。
就這樣,新華軍校順理成章的變成了大明軍校,張啓陽這個創始人也從校長變成了副校長。
緊接着,就對新稅制進行表決。
新的稅務制度關係到官僚和士紳的切身利益,爲地方和官僚代言的那些代表無一例外的投了反對票,只有黃得功一個人投了贊同票表示支持。
而“張啓陽體系”之內的七票全都贊同,代表皇家利益的六票也全都贊同,再加上了黃得功的那一票,以三分之二的絕對優勢順利通過。
張大帥和皇室成員全都同意,再加上一個黃得功,別人再怎麼反對都沒有用了。
在這兩個重大事物當中,無論其他人是反對還是贊同,皇族成員竟然保持了驚人的一致,安寧公主和太后這兩個大的派系之間居然實現了很好的合作,不得不說是一個意外。
而真正有意思的是,素來就認爲“皇帝的存在已不再是一個必要”的新華軍校,竟然同意更名爲大明軍校,並且願意向皇帝表示效忠。
其實,永王和安寧公主都很清楚的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形式罷了,是皇室交出實權換來的面子工程和安全保證。
軍校生可以接受一個沒有實際權力的皇室,甚至可以讓他掛一個“軍校校長”的“榮譽稱號”。
至於說效忠,連張啓陽都是不是他們的效忠對象,更何況是一個從來都沒有走進過軍校大門的皇帝呢?
不論如何,張啓陽終究基本完成了對大明王朝的改造,雖然這種改造還存在太多的弊端,遠遠談不上完美二字,卻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框架和輪廓了,勉強能得到各方的認可。
就在朝廷裡的各方勢力還在爲具體的利益劃分沒完沒了的扯皮的這個秋天,張啓陽抓住機會,開始爲“再徵呂宋”進行着緊鑼密鼓的準備工作。
“再徵呂宋”的口號雖然是張啓陽提出來的,但真正的主導者卻不是他,甚至不是新華軍校,而是張三娃。
吃過一次大虧之後,痛定思痛的張三娃深刻認識到了制海權的重要性,對自己控制下的倭國、琉球、臺灣等地進行瘋狂壓榨,建造軍艦訓練海軍,經過十年的臥薪嚐膽,擺出一副“不報此仇誓不爲人”的架勢。
但是,張三娃制定出來的“再徵呂宋”作戰計劃卻再一次擱淺了,原因就是沒有通過參謀部的認可,張啓陽也不認爲張三娃已經具備了征服呂宋的實力。
不是說把火炮搬到船上就可以稱之爲戰艦,海軍也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尤其是盤踞在呂宋的西班牙人擊敗了荷蘭人之後,海上力量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沒有必勝的把握。
雖然“再徵呂宋”的口號已經喊了出來,卻不得不延後,張三娃不得不繼續“臥薪嚐膽”,繼續積蓄實力等待時機。
這一等,就是七年。
西班牙人和英吉利人在新大陸的爭奪愈演愈烈,而“老朋友”葡萄牙人也加入了西班牙的敵對陣營,呂宋的西班牙艦隊不得不跨過大半個太平洋去馳援半個地球之外的新大陸。
機會終於來了。
興武九年的年底,在張啓陽五十七歲的壽宴上,張啓陽當衆宣佈了一個消息:對於西班牙的戰爭已經開始,大明王朝向西班牙王國宣戰!
同年的臘月十七,在巴士海峽以西的海面上爆發了一場大海戰。
擊沉敵艦四艘,傷其兩艘,僅此一戰就讓本就已經在走下坡路的西班牙海軍元氣大傷,再也無力維持。
在這一戰當中,張三娃的損失更大一些,雖然他損失了三艘大型戰艦,卻有至少六條小型戰艦沉入海底。
這是一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局面。但張三娃距離母國更近,在廣闊無垠的太平洋上,這等於是在家門口打仗,隨時都可以得到強有力的支援。
雖然整個戰鬥過程完全就是“羣狼驅虎”的形式,基本就是用數量和內線作戰的優勢活活堆死對方,但張三娃卻終於順利的踏上了呂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