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萬兩的徵緬費用,這是一個巨大的成本。
打仗這種事情,比不得其他,往往會超乎預算,而且會超出很多,讓成本變得更加高昂。
在這種情況之下,朝廷的體面問題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最優先的是考慮值不值得付出這麼大的成本。
打仗是一定要花錢的,更何況是這樣的域外遠征,白花花的銀子必然如同大河淌水一般的花銷出去。
只打這一仗,且不說能不能平定緬事,大半年的財政收入立刻就等於是打了水漂。
“威加四海”“澤被蒼生”這樣的話語說來好聽,其實卻很難做到。
要想“威加四海”“揚大明國威”就得打仗,而戰爭本身就一個無底洞,不曉得需要多少錢糧才能填滿。
“澤被蒼生”就是輕徭薄役與民生息的意思,但這會減少財政收入。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真正開始治理國家事務之後,安寧公主才越來越深刻的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在很多時候,不是皇帝不想威加四海,而是做不到。
也不是皇帝一定要橫徵暴斂,而是沒有別的辦法。
當年的漢武帝,一句“明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口高,喊的氣壯山河喊的日月生輝,即便是在千年之後依舊音猶在耳。
一時間將星雲集,衛、霍這樣的千古名將,打出了封狼居胥勒功燕然的千古武功,看似輝煌壯烈,但卻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文景之治兩朝的積累瞬間清空,打的百業凋零人口銳減,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作爲千古一帝的漢武帝,也留下了“窮兵黷武”的惡名。
現如今的大明朝,並沒有“文景之治”的積累,而剛剛緩過一口氣來,就有了開疆拓土威加四海的念頭,確實太過於不切實際了。
當家難啊!
安寧公主微微的搖了搖頭,努力把徵緬的念頭從腦海中祛除出去。
“五百萬?”內殿之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兩百萬都用不了!”
是陳茂。
皇上不僅把陳茂視爲肱股,還當做是師長和無話不說的至交好友,聽他的話頭兒,明顯是皇帝對他說起了徵緬之事。
黔國公沐天波制定的那份“參考方案”非常周密詳實,方方面面條條框框說的清清楚楚,五百萬兩銀子的費用羅列的明明白白,已經可以自己當做是作戰方案使用了。
但卻一下子被砍下來一多半,若人別人說出同樣的言語,安寧公主肯定不會當真,但這話是陳茂說出來,那就是另外一層含義了。
這個陳茂雖然比永王年長不了太多,爲人卻極是沉穩,素來沉默寡言從不輕易開口,開口的時候往往就是一針見血直擊要害,從來都不是那種空口大言誇誇其談之輩。
陳茂其人,視野開闊心思縝密,很是有幾分少年老成的意思,不僅深得皇帝的器重,連安寧公主都很在意他的某些觀點和說法。
緊走幾步到了內殿,還不等安寧公主開口,陳茂就已經朝着她打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這個陳茂,雖然爲人很好,而且踏實穩重,確實是個有真本事的俊彥大才,只是在禮數上,他從來是行軍禮,即便是在宮廷之內亦是如此!
“陳教官已經看過黔國公的奏疏了。”
皇帝從來都不稱呼陳茂的正式官職,而是始終稱他爲“陳教官”,君臣之間的這種稱呼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但皇帝和陳茂本人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稱呼,安寧公主也就只能聽之任之。
“聽陳教官方纔之所言,似乎對黔國公的奏疏有些異議。”
“回殿下,不是異議,而是否定!”陳茂這個人說話非常坦率,坦率的讓人有點難以接受:“三十萬石軍糧,至少三萬披甲之士,再加不少於四萬二千民夫,徵一個小小的緬甸,何需動用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分明就是耗兵彌餉!”
徵緬之戰,看起來確實不是很大的戰場,但畢竟路途遙遠,去的人少了鎮不住場面,去的太多了又會增加成本。
要想一戰而定乾坤,必須以泰山壓頂之勢平推橫掃過去才行。
按照安寧公主理解,黔國公說的這些人力物力確確實實就是必須的,而是如陳茂說的這樣是耗兵彌餉。
“三千人馬,足矣,前期再加上四五千輔兵,已經夠用了,哪裡用得上幾萬大軍?”
對於大明朝而言,緬甸確實不是什麼大場面,但三千人馬足足把黔國公所羅列的兵力減少了十倍,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已經大到了不敢相信的地步!
真有這麼大的懸殊嗎?
“徵緬的難處不在於戰,而在於……”陳茂的嘴皮兒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打斷安寧公主,但他還是忍住了。
安寧公主早已把他這幅欲言又止的神態看在眼中,面帶微笑的說道:“你是不是想說些什麼?”
“確實想要開口,只是想到打斷殿下太過於失禮,所以才……”
“你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我也很信賴於你,我知道在你的心目當中我說的這些都是廢話,所以你完全不必理會那些所謂的虛禮,想說什麼儘管開口就是了。”
“好,那我就直說了吧。”陳茂說道:“徵緬之事,不終於戰,而重於守。”
針對緬甸那個方向的戰爭,打仗本身從來就不是什麼問題,問題上就算是打了勝仗也守不住。
若是守住就得長期駐軍,而這無疑會產生很大的成本問題。
緬人叛軍從來都不會硬碰硬的死戰,而是打了就跑。
因爲客場作戰的緣故,再加上獨特的地形和物候,根本就追不上,也沒有辦法去追,一番孤軍深入到複雜而又陌生的環境之中,還有可能中了敵人的埋伏,往往顧此失彼得不償失。
“既然重不在於戰,又何必派遣幾萬大軍?這不是畫蛇添足了麼?”
既然重點不在於戰爭本身,爲什麼還要弄出幾萬大軍來?
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問題是兵力少了打不過呀!
畢竟域外遠征的客場作戰,方方面面都要維繫起來才行,稍微有一點兵力不足之處就很有可能導致更大的失敗。
只有以絕對優勢數量的兵力碾壓過去,纔是穩妥之道。
“不,我想殿下一定是誤會了!”陳茂說道:“兵力越多,則對後勤補給的壓力越大,若我是緬人,則一定會極力避戰,採用誘敵深入的戰術一步一步拉長對手的補給線。只要補給線足夠的漫長,就一定會出現破綻。抓住機會在薄弱處全力一擊,整個局面全都活泛起來,對於我軍而言,在意味着前功盡棄。”
事實確實就是這個樣子,在大明朝歷史上,對緬甸、對安南的戰爭就是因爲這樣的原因而黯然收場的。
“就算是我軍取得了每一場戰鬥的勝利,最終會輸掉整場戰爭,歸根到底就是因爲對手可以失敗十次二十次,甚至一百次,但我軍卻經不起一敗。只要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就算是一丁點的弱點都沒有,也經手不住龐大的財政壓力。”
雖然是在訴說同一個問題同一個事物,但陳茂卻站到了戰爭的高度上,而不是如黔國公沐天波那樣仔細針對認真分析每一場戰鬥。
戰鬥和戰爭,這兩者的格局本身就由着天壤之別,得出的觀點當然也會存在非常大的懸殊差異。
陳茂不在意一場甚至幾場戰鬥的勝負,而是以從攬全局的方式看待問題的本質與核心。
“兵力越少越好,但卻一定需要精銳!”陳茂很有把握的說道:“以我之精銳,出其不意破敵之外圍,敵要麼遠遁退卻,要麼召喚援兵,如此一來就好說了。”
精銳兵力的道理,安寧公主不是不明白,真正讓她搞不明白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就算是使用少量精銳,雖然可以極大的減輕後勤壓力,終究也是需要後勤的。按照對手的秉性,一定會退入到莽莽密林深處,到時候追還是不追?”
“當然追擊。”
“若是長途追擊,豈不是又讓後勤補給變得更加艱難了麼?”
問題又回到了原點,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死循環。
但陳茂卻笑了:“只要我部追擊出去,就不存在後勤的問題,或者說後勤壓力會越來越小。”
追擊敵人,必然會拉長補給線,會對後勤形成更大壓力,怎麼能說沒有了後勤問題呢?
安寧公主真的不明白了。
“以戰養戰而已。”
以戰養戰?
這是一個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新鮮詞彙,但卻從字面上大致的理解這四個字的意思。
所謂的以戰養戰,必然就是掠奪地方,對佔領區施行殘酷的掠奪政策,用來支撐和發展戰爭。
這確實一個很有效也很現實的做法,但卻不能那麼做。
因爲這不是侵略戰爭,而是爲了平叛。
堂堂的大明王師,怎能如同山賊土匪一般的去搶掠屬國?
怎麼能如流寇一般的壓榨藩民?
仗要是真的這麼打下去,大明王朝的體面何在?
又於賊寇有什麼分別?
“戰爭就是戰爭,沒有那麼多虛頭巴腦的東西,一切都是爲了勝利。”說起這話的時候,陳茂的臉色異常平靜,就好像是在說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沒有任何的心理障礙:“戰爭總是要付出成本的,不是由我方付出,就是由敵方付出。”
“緬人終究是我大明的藩屬,又怎能……”
“若殿下不希望緬人爲戰爭付出代價,那就只能由我大明子民付出了,殿下以爲哪個更合適一點?”
直到這個時候,安寧公主才真正意識到一個問題:戰爭的本質。
毫無疑問,戰爭的本質就是最暴力的手段,而這個手段是必須支付成本的,問題的關鍵就在於這個成本由誰來支付。
是大明子民還是緬人?
雖然戰爭還沒有開始,戰爭的殘酷現實已經擺在了安寧公主的面前。
這種殘酷,不是戰陣之上的你死我活血肉橫飛,而是對於參戰雙方方方面面的摧毀。
不論是不是披堅執銳的士兵,也不遠是不是在前線作戰,事實上每一個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無論是軍隊還是百姓,都已在不知不覺之間參與到了戰爭之中,都受到了戰火的波及。
所謂的以戰養戰,就是把戰爭成本轉嫁到敵方的民衆身上。
這話說出來簡單,其中卻蘊含着無法想象的冷酷和無情。
如果不能充分認識到戰爭才殘酷屬性,那就不要說起戰爭二字,更不要發動戰爭。
因爲戰爭從來都不是想象中的那個樣子,而是往往會超出想象。
在安寧公主的心目當中,戰爭僅僅只是侷限於兩軍陣前的浴血廝殺而已,現在看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以幾千精銳摧破敵之主力,然後糾結起服從的緬人去打不服從的緬人,如此一來,既不需要龐大的兵力,更不需要繁多的銀錢。”
陳茂說的頭頭是道,不緊不慢的訴說着自己的戰略構想。
不僅僅只是大方向的戰略構想,還有很多戰術細節,甚至具體到執行方面。
“陳……這應該不是你的臨時想法吧?”
戰略大方向上的問題,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準確說出來,但是具體到戰術安排,和具體的執行層面,則是用無數個細節堆砌起來的。
這麼多細節,絕不可能是“靈機一動”式的想法,顯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確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就有了這個想法。”陳茂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之後,旁邊的皇帝卻笑了。
“皇姊只怕還不知道吧,早在兩年之前,陳教官就有了這個想法,當然,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是彙集了很多人的意見和建議,好吧,我承認,早在兩年之前新華軍校就制定了徵緬的作戰計劃。當時陳教官曾經參與過作戰計劃的審閱,哦,對了,陳教官,那個作戰計劃的代號叫做什麼來着?”
“雨林二號。”
既然早就有了針對緬甸、暹羅、安南作戰的雨林二號方案,也就是說,肯定還有一號方案。
這樣的作戰計劃,全部出自於軍校的參謀部之手,充滿了詳細到了每一個細節的推演和計算,當然不是黔國公沐天波那樣的奏疏可以比擬的。
“兩年多以前,你們軍校裡就已經有了徵緬計劃,而且至少是兩套計劃。”
說到這裡,安寧公主的語氣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停頓,片刻之後才繼續說道:“勇毅公此人,處處料敵先機,果然深不可測呀!”
安寧公主做夢都想不到,此類的作戰方案絕不僅僅只是“雨林二號”這麼一套,還有“鐵槳計劃”“后羿計劃”等等諸多的作戰方案已經基本制定完成,只差最後的完善和具體執行了。
“雨林二號方案具體是什麼樣子,朕也不知道,沒有那個權限,但陳教官知道,朕也是剛纔聽他說起才知道的。”
說起這個事情的時候,皇帝的態度完全就是輕描淡寫,但安寧公主的心情卻愈發的沉重起來,甚至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擔憂:“勇毅公早就有了徵緬的意思,但是……他在北方啊。”
張啓陽在北,朝廷在南,而緬甸則更加靠南,誰能想到在兩年前想到今日的局面?
如果張啓陽早就有了征討緬甸的戰略構想,是不是一定會越過朝廷?
如果不是因爲恰好朝廷也有了徵緬的想法,張啓陽會不會單獨去執行這個“雨林二號”作戰方案呢?
到時候,毅勇軍則一定會從江南路過,朝廷到底讓不讓他通過呢?
會不會因此產生摩擦?
不管怎麼做,那都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兒!
畢竟的嫡親的姐弟,只需看一看安寧公主滿是憂慮的臉色,皇帝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皇姊真的不必在意那些,連我這個當皇帝的都不在乎,你以爲勇毅公會在乎嗎?”
雖然皇帝本人確實不在乎這個皇位,但這種話也就是在私下裡談論一下而已,這還是第一次當着陳茂這個外人說起。
“你們兩個都是從軍校出來的,你們的想法應該大致相同,但我……我卻不是那麼想的,畢竟這是祖宗的基業,是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無論如何都要維持下去……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
安寧公主努力做出一個輕鬆的笑容,對着皇帝兄弟說道:“皇帝,以後哇,這樣的話語切切不可再提了。”
“什麼話?哦,我知道了,知道了。”
安寧公主嫣然一笑:“瞧瞧你,哪裡有做皇帝樣子?好在陳茂不是外人,否則的話,天家的威嚴何在?”
“在陳教官面前,我就不必裝模作樣了吧。”
“那好,既然勇毅公那邊已經有了現成的章程,回頭索要一份過來,我也看看那雨林二號作戰方案到底是怎麼回事,領教領教忠勇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風采。”
“朕這就下旨,讓勇毅公把雨林二號作戰方案傳到江南,順便問問他北方的戰事到底如何了,朕還牽掛着羅剎鬼呢。早就軍校中的時候,朕就知道那羅剎鬼是我大明的勁敵,真的不能小瞧了那幫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