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了午夜時分,戰鬥已經在持續。
吳三桂仍然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勢,在燈火的照耀之下,堅毅的臉龐竟然反射着一抹奇妙的金屬光澤,就好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用銅鐵澆鑄而成的塑像。
強硬堅毅的外表之下,吳三桂的內心在悸動,在粗喘,他已經怕了,但卻不能讓手下人看出來。
遠處的戰場上的閃光此起彼伏,根本就不用去看,吳三桂也能想象出前方戰場上的情形。
必然是一副屍積如山血可泊船的悽慘景象。
他知道毅勇軍很強,若是如左部人馬那樣只能打順風仗,稍微遭遇強敵就會一鬨而散,那毅勇軍也就不是毅勇軍了,根本就不配做他吳三桂的對手。
但吳三桂怎麼也沒有想到,毅勇軍竟然會強悍到這種程度。
原以爲毅勇軍應該是和關寧軍不相上下的世之強兵,所以在白天的進攻當中吳三桂其實留了餘力,因爲他必須保證還有足夠的力量用來對付正在朝着這邊迂迴的張啓陽,而不是把全部的力量都耗費在這個小小的戰場上。
但鐵一般的事實正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整整一個白天的進攻,不僅沒有能夠順利突破,反而折損了兩千多人。
對於整個關寧軍而言,這樣的損耗雖然還遠遠達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卻讓吳三桂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了對手的強大。
他不得不使出了全力。
時間可以決定一切,他不敢再這麼糾纏下去了。
在一個傍晚加上半個夜晚的戰鬥當中,關寧軍在陣前堆砌出是傷亡飆升到了五千,這是一個讓人心寒膽裂的數字。
哪怕是當年硬攻大順門戶潼關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這麼龐大的傷亡數字。
不管吳三桂下達什麼樣的死命令,也不論關寧軍有多麼剽悍,最多也就是能夠突破三條防線,前進五六百步的距離,卻始終無法將敵人貫穿,更沒有形成哪怕一次真實有效的突破。
關寧軍的兵力是對手的兩到三倍,卻打成了這個樣子,真的讓吳三桂不敢相信。
關寧軍還是以前的那個關寧軍,打的夠賣力氣了。
王輔臣戰死,馬寶輕傷,夏國相雖然前進了四次,卻第四次被打回來。
持續了將近一個晝夜的血戰,早已把關寧軍的銳氣和信心給打光了,現在只不過是在苦苦支撐而已。
聽夏國相說,第一道拒兵壕和第二道拒兵壕已經士兵的屍體填平了。
吳三桂不相信對手是絕對無敵的鐵軍,打了這麼久無論是士氣還是體力,都應該所剩無幾。
在吳三桂的判斷當中,對手應該和自己一樣,都是咬着牙苦苦支撐着,因爲他們知道時間不在關寧軍這邊。
對於關寧軍而言,時間比這場戰鬥本身更加重要。
若是不能突破障礙,用不了多久,張啓陽的西路主力就會從側後方撲上來,到時候就是腹背受敵的局面。
到底是應該繼續保持高強度的進攻,傾盡全力再嘗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擊破同樣疲憊不安的對手?
還是趁着現在還有時間和機會趕緊撤離戰場,以免被張啓陽包了餃子?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凡大奸大惡之徒,必大智大勇之輩,如吳三桂這種人,所謂的“用兵如神”之能,“運籌帷幄”之功,其實都不過是細枝末節,真正知道稱道之處,還是在於每逢大事的決斷能力。
在面臨重大抉擇之時的果斷,纔是最重要的梟雄潛質。
“停止進攻。”
吳三桂果斷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但這絕不是撤退,而是要稍作調整,以備發動最具威力的一擊。
其實關寧軍的基本建制和大旗軍有些類似,都是採用了“小營”制,對接明朝時期的軍官制度。
剛剛從前方撤退下來的十幾個營頭傷亡很重,七零八落的聚在一起,士氣顯得有些低落。
尤其是那些苦戰了大半夜的士兵,甚至連唉聲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而直接守着篝火抱着武器呼呼大睡。
殘存的軍官大多帶傷,見到吳三桂的到來,強打精神站立起來,正準備把那些呼呼大睡的士兵喊醒,吳三桂卻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士卒晝夜苦戰,早已人困馬乏,不得驚擾。”
“是。”
“凡今日作戰之兵士,開雙餉。”
“是。”
“傷兵後撤,調李本深部上來吧。”
“馬軍從左翼突破,步軍居中,辰時開戰。”
“開戰之前,把軍中的金銀珠玉都賞下去。”
拋開民族立場,單純從帶兵的角度來看,吳三桂確實是一個不錯的統帥,對待士卒絕對沒得說。
而關寧軍雖然是名義上的朝廷隊伍,其實本質上就是兩遼將門集團的“私兵”,自然愛護有加,這也是關寧軍戰鬥力強悍戰鬥意志頑強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初吳三桂勾結多爾袞的舉動,分明就是對大明朝的公然背叛,但這支絕對卻選擇跟着他一起投靠了多爾袞,也可以看出這是一支事實上的私人武裝,所謂的大明邊防軍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
第二日。
豔陽初升,霞光萬道,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適合廝殺的好天氣。
昨天打了那麼久,死傷那麼重,卻無尺寸之功,對於軍心士氣是個極大的傷害,但吳三桂顯然知道應該怎樣挽回。
沒有刻意的懸紅掛賞,而是直接把數不清的金銀珠玉分發到士兵的手中,讓他知道主帥對他們的殷切希望,自然士氣高昂。
辰時初刻,在一片難得的和煦陽光之中,第二日的戰鬥旋即展開。
今天的戰鬥和昨日有了很大的不同,吳三桂第一次把視若掌上明珠的騎兵拉了出來,並且讓他們打頭陣。
在整個冷兵器時代,從來就不存在純粹的騎兵。
從一般意義上來看,只要騎兵的數量達到總兵力的三成,就可以稱之爲騎兵隊伍了。
關寧鐵騎,這個名字足以說明一切。
吳三桂的關寧軍,本身就是步騎混合的軍隊。
而這部分騎兵,則完全是用銀子硬生生堆出來的。
當年在一片石大戰當中,要不是這支騎兵,到底是吳三桂和多爾袞的聯軍獲勝,還是最終李自成的闖軍取得最終勝利,還真的說不準呢。
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吳三桂微微的擺了擺手,用很沉穩的語氣說道:“開始吧。”
隨着吳三桂本人的認旗一陣搖晃,戰鼓之聲頓時響的驚天動地。
沉悶而又悠遠的鼓聲催人奮進,彷彿這個戰場的心跳,騎兵就好像打開閘門的洪水,瞬間“潑灑”出去。
開始的時候,騎兵的速度並不算很快,僅僅只是翻開蹄子的小步慢跑,當從側後衝出來的騎兵越過本部的步兵之後,立刻展開速度。
短短兩百步的距離,就已經把速度展開到了極限。
每一個騎兵都儘可能的蜷縮着身子,把自己隱藏在馬頸的後面,雖然他們不懂什麼叫做空氣動力學,但這麼做卻可以讓戰馬跑的更快,而且可以最大限度的避開敵人的弓箭等遠程殺傷武器,這是無數次生死大戰積累下來的寶貴經驗。
利用騎兵衝陣,然後步兵跟上,這就是吳三桂的戰術核心在很多人的心目當中,騎兵的作戰方式就是利用加速度展開的拼殺,或者如蒙古騎兵那樣的馳射。
其實這個是一個誤區,真正把騎兵當做突破力量的時候,最慣常使用的進攻方式既不是馳射也不是劈砍,而是撞擊。
最原始最野蠻的方式,往往會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爲了避開敵方猛烈的炮火,騎兵排出六個縱隊,彼此之間保持着很大的間隔,活像是六支巨大的箭頭,又好像是六柄鋒銳的尖刀,朝着學生們的陣地直插過去。
和預想當中的情形完全一樣,猛烈的炮火再次響起。
因爲有利的隊形,雖然炮火打翻了很多騎兵,但卻遠遠達不到轟擊步兵那種立竿見影的效果。
在高速奔馳的戰馬上落下來,就算是沒有當場摔死也一定會被身後的戰友踏成肉泥,生還的機率微乎其微,但卻沒有人在意。
當戰馬的速度完全展開之後,騎兵所能夠做到的只能是向前向前再向前,就算是明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無法停止下來。
隨着一陣陣排槍響過,雖然排頭的那部分騎兵毫無懸念的應聲落馬,但他們的速度太快了。
速度,永遠都是騎兵的第一戰鬥力。
後面的騎兵根本就“剎不住車”,哪怕他們已經看到了一排排整齊的火銃,也只能硬着頭皮撞上來。
隨着騎兵紛紛落馬的同時,戰馬在前進的巨大慣性衝擊之下,翻翻滾滾的跌入拒兵壕中,在他們的後面,正有更多的騎兵迎面猛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