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這些個傳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更不清楚到底是哪裡流傳出來,只是盲目的人云亦云越傳越廣,短短旬日光景,就已傳遍大街小巷弄的婦孺皆知了。
就在衆人議論紛紛之際,酒館外面走進一個人來。
此人生的格外魁梧,一臉的絡腮鬍子,把小褂搭在肩上故意露出一身精壯的腱子肉和分外顯眼的胸毛。
雖然大多數都不認得這人,卻認得他胸前的刺繡。
這人的上半身紋着九條龍,腰裡扎着兩巴掌寬的牛皮大帶——九紋龍史二爺。
這位史二爺可是個名滿寧城的人物,就算是沒有見過也早就聽的滿耳朵了。
史二爺開了一家摔跤館,自稱是江南第一跤手,還有個響亮的諢號——九紋龍。
與水泊梁山上那位仗義疏財的九紋龍史大官人不同,這個九紋龍史二爺仗着身強力壯蠻橫無理,收羅了一大批地痞無賴,卻不好好經營他的摔跤館,而是專門聚衆滋事打架鬥毆,專門欺負商家收取保護費,明明就是一方惡霸,他卻沒臉沒皮的自稱大俠。
九紋龍史二爺一進來,那些個吵吵鬧鬧的人們立刻就好像是遇到了惡鷹的小家雀,登時噤若寒蟬不敢再發一言,唯恐觸怒了這位史二爺平白的惹一身麻煩。
“夥計,拿酒來,拿最好的酒,”史二爺大大咧咧的湊到人堆當中,故意用很大的聲音說道:“二爺我要過江助戰去了,臨行之前要飲個痛快。”
史二爺要到江北去助戰?
就好像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史二爺刻意的做出一副江湖豪俠的慷慨之態,對這些個不相干的人說道:“我聽說多鐸那廝在江北囂張的很,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只是一時抽不出時間去會會多鐸那龜孫兒。此時正好有空,又恰好昨日裡江南學社的相公們找到我的門前,託我去江北助戰。”
江南學社的相公們全都是才高八斗的斯文人,再怎麼落魄也比這位自稱大俠的惡霸要清貴的多,怎麼會和他扯上關係?
事實上,江南學社還真的找過史二爺。
連名動寧城的江南學社的相公們都找上門來,極大的滿足了史二爺的虛榮心,認爲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揚名機會,馬上就拍着胸脯子做了保證,一定會帶着他手下的弟兄們去江北助戰。
“我史二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知道忠義二字的份量,就算江南學社的相公們不去求我,我也要去江北和多鐸那廝幹一場。”
史二爺一手拎着酒壺,一手遙指北方,意氣風發之態溢於言表:“於公,我是大明的子民,萬萬不會坐視韃子禍害揚州百姓,這於私麼,江北史督師是我的本家兒,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哩,他有難處我怎麼也得幫上一幫。”
天底下姓史之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並非全都是一家人。
史可法祖籍北京,河南開封人氏,正經的北方人,而這位史二爺卻是地地道道的金陵土著。
雖然都姓史,但卻不是一個史。
史可法和市井潑皮史二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相差十萬八千里那麼遙遠。
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史二爺把史可法說成是自己的本家兒,光明正大的給自己臉上貼金而已。
“再者說了,連淮右的毅勇軍都去馳援揚州了,咱們寧城好漢也不能讓他不下去。我聽說毅勇軍在揚州城下和韃子兵打的難分難解,這就去助張大帥一臂之力。”
一個小小的地痞頭子,竟然大言不慚的說出了“助張大帥一臂之力”的話語,着實的好笑,但卻並非沒有道理。
江南學社的相公們每日裡高喊着“抗擊韃虜”“增援揚州”的口號,聯合各大學社、文館的讀書人席捲起一陣風潮,深得寧城百姓的敬佩。
那些個讀書人們可不光是空口白話的叫喊,還在做着實打實的事情哩。
號召民衆以一切可行的方式增援江北,每日裡捧着“功德箱”挨家挨戶的募捐銀錢,購置藥品、糧米等物資送往揚州,也算是爲揚州之戰出了大力氣的。
尤其難得的是,各大學社、文館的相公們,還動員了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
爲了儘快讓揚州八十萬生靈儘快撤離那絕死之地,硬生生的從“漕運總會”當中募到了一百多條船。
眼下,儘快撤出揚州民衆已經成了江南學社的“工作重點”,不管是行船的船主還是使槳的水手,只要是和水面上沾邊的人,他們都在反覆勸說極力動員。
甚而至於,連秦淮河上的妓家都被他們說動了。
三十多條大大小小的花船齊齊而動,出長江上運河,去到揚州城下血肉橫飛的戰場上。
那些個花船,全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家,再怎麼出名的紅姑娘也不過是賣笑賣肉的妓戶而已。
說好聽一點叫做“煙花女子”,若是說的難聽一點,分明就是下賤的“婊%子”。
但這增援揚州之事,是正的不能再正的忠義壯舉,她們能夠驅船離開十里秦淮去到大運河上接應揚州民衆,一時轟傳整個寧城。
“婊&子”這樣帶有嚴重侮辱性質的字眼兒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史二再怎麼混賬,也比那些個婊……那些個賣笑的婆娘要強很多吧?連她們都去揚州助戰了,我史二還能閒着不成?”
或許真的是熱血沸騰的緣故,史二被他自己給感動了:“江南學社的葉相公有一句話說到我的心眼兒裡去了,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史二撓了撓頭皮,終於想起葉黥那句曾把他激的血脈噴張的話語:“爲國爲民,俠之大者,我史二活了三十多年,今日才知道什麼才知道應該怎樣做一個真正的大俠。這邊去揚州爲國爲民去了,若是我史二戰死疆場,還望諸位幫我揚一揚名氣,吃了這碗酒,就此別過。”
這九紋龍史二本是一方惡霸,衆人都暗暗的咒他早死,今日卻對他多了幾分敬仰之情。
有人高喊了一聲:“史二爺好漢子,今日這碗酒我請了,算是爲史二爺壯行!”
史二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劈手把酒碗摔了個紛紛碎碎,彷彿慷慨赴義的偉岸英雄一般大踏步的朝着北邊去了。
葉黥領導的江南學社,在寧城之內攪動起滔天風潮,讓“全民抵抗”“全民增援”的觀念深入人心,發動各個階層一切可以發動的力量爲揚州之戰增磚添瓦,將宣教之力發揮到了極致。
和這些個只是街頭巷尾酒館茶樓議論紛紛的市井小民相比,以江南學社爲代表的讀書人顯然調門更高,幾乎把持了南京的輿論。
此時此刻,葉黥正率領江南學社的讀書種子們行走在大街上,擡着孔聖人的雕像厲聲高呼,把口號喊的震天響:“韃子入關,屠戮百姓,中原淪喪,北都失陷,今至淮揚,不日即到這金陵之地。朝中袞袞諸公不似抵抗,依舊歌舞昇平,殊不知滅頂之災已在眼前。”
“江北血戰至今,揚州困守孤城,未見朝廷發一兵一卒,唯有淮右毅勇軍一力支撐,天下尚有敢死之士乎?”
“值此社稷危亡之際,九州傾覆之時,外虜入寇天下遍染腥羶。朝廷尤自醉生夢死,崖山之難就在眼前,我大明已到生死存亡之時,萬不可再退半步!”
“有輕言棄土者,即爲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與底層百姓的私下議論不同,這些個讀書人公然喊出各種激動人心的口號廣爲宣傳抵抗的信念,同時毫不遮掩的猛烈抨擊江南小朝廷。
要說佔據大義名份和道德制高點,這些讀書人要是認了第二,普天之下就沒有人敢認第一。
他們的言辭更加犀利而起激烈,三言兩語就能把弘光朝君臣罵個狗血淋頭。
抨擊朝廷的風氣早已有之,彷彿口號喊的越響亮就越是忠君愛國的志士仁人,越能顯現得出讀書人的風骨。
如此公然破口大罵,朝廷一點辦法都沒有,還能爲自己掙一個“仗義直言”的美名,引得更多讀書人紛紛加入其中。
現如今的江南學社,在短短時日之內已飛速膨脹成爲長江以南最大的文人組織,光是正式加入江南學社的讀書人就有兩千餘衆。
走出門戶走上街頭,高喊口號沿途潑灑大量的傳單信紙,這種做法是葉黥的首創,最先在這金陵之地流行,很快就傳播到了整個江南。
尤其是在文風鼎盛的浙江一帶,那裡的讀書人本就看弘光君臣不順眼,又有潞王等宗室在暗中資助推波助瀾,頓時鬧出一副席捲天下的聲勢。
一時間羣情洶洶輿論四起。
但是,弘光小朝廷卻對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這些個事情置若罔聞,繼續裝聾作啞。
這種態度,更加激起士林和民間的激烈反彈,口號喊的更加響亮,甚而至於發生了一大羣讀書人堵住賀一天,把他從轎子裡揪出來暴打一頓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