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遙勝於紫禁之巔

金殿上的佈設千年不變,上朝的百官也沒有變化,殿外陽光明媚,春暖花開季節,空氣說不出的清鮮,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美好,但是劉瑾確確實實的感受到了一種殺氣,一種無數人的恨意凝聚成的殺意。

皇帝登臨寶座,文武百官也趨禮如儀,山呼萬歲已畢,劉瑾還有點兒恍惚。張彩見他神不守舍,司殿太監一連問了兩遍“有事啓奏,無本退朝”他都沒有反應,心中一急,跨前一步道:“

皇上,臣有本奏。霸州叛亂的局勢日益緊張,百姓流離失所,有些難民已逃至京中。響馬盜爲害如此之烈,全因威國公楊凌對這些怙惡不悛的逆賊妄行招降納叛之舉,以至養虎爲患。臣以爲,當內誅楊凌、以肅綱紀,外平反叛、以安民心。威國公之罪,昭然在目,皇上不可再有慈悲之心了,江山社稷爲重啊。”

劉宇等人一齊拜倒,慷慨陳辭,大有楊凌不死,綱紀敗壞,民心有失,而叛亂難平之勢。

正德心底對這種罪名並不以爲然,東海四大寇也是楊凌招降的,現在沿海平靖,少不了這些人的功勞,要是全指着朝廷從頭練兵、鑄造新艦,那得多少銀子?霸州幾百人的響馬盜,天知道他們能鬧出這麼大亂子?

可是他是皇帝,霸州府出了這樣的大事,必須得有人來承擔責任,這不止是給百姓們一個交待,也是朝廷綱紀。否則激起聲勢如此浩大的叛亂,相關人員居然沒有受到制裁,百官有樣學樣,不畏國法、不怯綱紀,那朝廷的威信將蕩然無存了。

正德暗暗嘆了口氣:“楊卿本來是奉旨查抄,多管了這許多事。全是一片盡忠之心。可惜,那些響馬舛傲不馴,如今鬧出這樣亂子,該當如何是好呢?羣臣要安撫、民心要安撫,綱紀不能不顧……,要不……罰俸半年?是不是輕了點兒?”

正德拿不定主意,不禁瞅了焦芳一眼。見他目不斜視,站的四平八穩,心頭有些慍怒,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這兩天劉瑾一派只要提出懲治楊凌,焦芳等人勢必火燒屁股似的跳出來開始辯論,這一辯就是一天。正德就是這麼拖過來的,今兒焦芳怎麼沒聲了,不是嗓子喊啞了吧?這麼老大的人了,啥也不懂,回了家你不會喝點胖大海啊?廢物!”

李東陽瞧見他臉色,淡淡一笑,忽的出班奏道:“皇上,臣有一本,事涉霸州反賊叛亂之由,要啓奏皇上”。

總算有人出頭了,正德鬆了口氣,直起腰來微笑道:“李先生但言無妨”。

李東陽一聽,兩眼頓時溼潤了,昔日只有弘治帝不稱臣,而稱內閣三老爲先生,這都多久了,難得皇帝有些敬語啊。李東陽強抑激動。俯身說道:“皇上,霸州叛亂,響馬盜縱橫各府道,旬日之間以數百人聚納賊衆上萬人,且到處招兵買馬,廣貼告示收買民心。臣這裡有一張賊奠趙懷忠所寫的安民招兵告示,內中有響馬盜先降再反的緣由,現呈與皇上”。

“安民招兵的告示?”劉瑾等人心中一驚,眼看着那老狐狸不緊不慢的從袖中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紙,心裡的弦越繃越緊。

正德皇帝冷笑道:“賊子不安份,造朕的反,還造出理來了?取過來,朕瞧瞧他們說些甚麼!”

杜甫連忙走下御階,從李東陽手中取過那張告示,捧與手中,走回去恭恭敬敬的奉與正德,滿朝文武明知道看不見,還是抻着脖子向上邊望去。

正德取過白紙,滿臉冷笑,可是展開那告示,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他越看雙眉擰的越緊,終於“砰”的一拍龍書案,勃然大怒了:“混帳!響馬盜乾的是勒索綁票的勾當,樑洪身爲鎮守,勒索無度,竟比響馬還狠,‘賊中之賊!’,趙懷忠這話說的不錯。原來是他逼反納降的響馬,卻嫁禍楊侍讀,此人真是該殺!”

李東陽先是一呆,繼而又嘆了口氣,拱手提醒道:“皇上,這就是響馬盜降而又反的緣由,後邊還有趙懷忠所列三十條大罪、六十條小罪,樁樁件件直指司禮太監劉瑾,所以此告示一出,百姓羣起響應,賊衆日益擴大”。

劉瑾今日上朝是整楊凌來了,萬萬想不到李東陽話風一轉,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劉瑾勃然大火,跨前一步喝道:“豈有此理!叛賊之言也足以採信麼?若是這樣,今後但有造反者只須硬指是官員逼迫,又復給朝中臣子羅織罪名,那朝廷是不是就要助反賊一臂之力,誅殺大臣謝罪呢?”

李東陽淡淡一笑,說道:“劉公公,本官只是將得到的賊酋告示呈於皇上。公道自在民心,你又何必慌張?事情到底如何,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的,誰人說過僅憑賊酋一張告示就定人之罪了?”

劉瑾爲之一塞,劉宇馬上跳出來,森然道:“李大學士,賊酋這張告示,你自何處得來?”

李東陽微笑道:“劉尚書有何話說?”

劉宇哼了一聲道:“下官忝爲兵部尚書執掌兵事,對此卻毫不知情,大學士內閣首輔,不知從何處得來這張告示呢?若有地方官員具折上奏,該當經通政司、司禮監呈與皇上,大學士今日此舉,告示來路不正、行動鬼鬼祟祟,似早有預謀,莫非專門針對劉公公的麼?”

李東陽呵呵一笑,捋須道:“劉尚書此言差矣。本官這張告示,正是來自兵部,至於不循正常渠道,私懷於袖、面稟於君也是不得已而之呀”。

劉宇吃了一驚,失聲道:“如此重要物什,我怎不曾見到?”

李東陽袍袖一拂,說道:“這張告示是天子門生,外四家軍總兵官許泰將軍追剿反賊時在賊酋佔領過的縣鎮中揭下,報送兵部,侍郎楊一清大人得此告示知道事體重大,不敢匿藏,是爾交予本官”。

劉宇懲紅了臉道:“此事不合規矩,他得了告示爲何不稟與本官知道?爲何不經通政司上稟皇上?分明是你們串通一氣,陰謀陷害”。

正德皇上聽他們又開始吵架,不耐煩的舉起告示看了看,說道:“不告訴你是對的,不經過通政司,也是對的。這個什麼趙懷忠的告示上。三十條大罪第六條:“結黨營私,以公天下爲私天下,劉宇、曹元、劉宇之流趨炎附勢……’,告的就是你,楊一清當然不敢給你。第八條:一手遮天,通政司統成擺設,司禮監獨掌大權,上欺天子、下壓百官……’這一條在這兒。楊一清不經通政司也是對的,嗯!此人做事倒還穩重”。

這些話,從他嘴裡說出來。若無其事,跟沒事人兒似的,可把他點了名的這幾個人嚇得魂飛魄散。正德還沒說完,劉瑾向前搶出一跪,雙膝着地,貼着光滑的金磚地面竟然滑出一尺有餘,納頭便拜:“老奴冤……枉!”

緊跟着正德點過名的幾個人全都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連連訴苦喊冤。

正德詫異的道:“你們喊什麼?統統起來。賊衆造反,自然要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愚民衆,給自己樹一個替天行道的好名聲,哼!朕會依反賊的告示便定你們的罪麼?笑話!

不過,他們已然降了,而且做了官,朝廷對他們不可謂不厚,他們卻出爾反爾,公開造反,其中當有隱情。樑洪敲詐勒索,他們受逼造反,只怕十有**乃是實情了,此事當儘快查明。”

劉瑾心中略安,站起身道:“皇上英明,叛賊要蠱惑人心,對朝廷自然極盡污衊。這些大盜舛傲不馴、不遵禮法,歸降之後受不了朝廷約束,因此才起兵造反,未必便是樑洪逼迫勒索,老奴以爲皇上還當慎重,以免寒了臣子盡忠報效之心”。

曹元忙道:”正是,這告示上分明是賊人一派胡言,無中生有。他的逆言如何採信?劉公公被逆賊所恨,恰恰證明他忠於皇上,所以逆賊纔會恨之入骨,巴不得皇上自剪羽翼。”

焦芳立即出班奏道:“皇上,前幾天威國公與劉瑾當堂對質,列舉罪狀,許多與趙懷忠聲討之罪不謀而和,皇上不應以出自叛逆之口便予輕視。劉瑾既然自覺光明磊落,臣請皇上將逆賊趙懷忠的告示公諸羣臣,當衆論斷”。

楊廷和、王華、楊守隨等老臣同聲應和,紛紛出班促請,一直靜寂肅立的百官開始騷動起來,聲浪逾來逾大,以致老實巴交的杜甫也看出羣情洶洶,已難制控,不得不高聲喝令肅靜。

正德皺了皺眉:瞧這情形,好象歇了幾天,大夥兒緩過了氣兒,這是準備再來一場百官大戰了。他把告示交給杜甫,示意道:“你且念來聽聽”。

杜甫恭應一聲,取過告示,雙手展開,高聲唸誦起來,杜甫唸的抑揚頓挫,剛剛唸了兩條罪狀,百官中忽的有人高聲喊道:“且慢!臣有本奏!”

說着走出一人,趨前拜倒,高聲道:“皇上,劉瑾貪污索賄、亂政違法,從中巧取豪奪,臣以爲確有其事,臣於督察院,剛剛收到地方呈報……”。

他說着,從袖中摸出六七封幾個月前來自地方官員的檢報,恭聲道:“地方官員衆口一辭,對此多有檢舉。劉瑾所派稅監、橫徵稅賦,任意妄爲。原田五畝,勒繳十畝的租銀,原田五十畝,勒繳百畝的租銀,弄得民不聊生,地方不寧。

他清丈土地,說是公體爲國,卻中飽私囊,將大量私田劃歸國有,以求個人政績,害得百姓流離失所,邊遠之地屢生騷亂。所派官員不肯助紂爲虐,便以瀆職之罪受其懲治,非得萬金相賄,才肯釋放……”。

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使翟大人,他說完了一擡頭,只見劉瑾一幫人惡狠狠的瞪着他,瞧那模樣,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老翟若無其事的爬起來,往後一退,站回班中不動了。

劉瑾恨得咬牙:這老匹夫,吃了熊心豹膽了?這回兒不是求我辦事時那副恭維嘴臉了,他……他不擔心拍我馬屁的肉麻書信傳揚出去,壞了一世聲名?

劉瑾正在狐疑,杜甫頓了一頓見無人示意,便又唸了下去,剛唸了兩行,又有出班拜倒,說道:“皇上,劉瑾擅權,旨意多出傳奉,徑自內批,矯詔亂法,壞祖宗之政體。臣以爲言之有物,不可輕視。

太祖皇帝罷丞相職,設內閣、通政司分權而治,就是爲了防止一家獨大,擅權違法,劉瑾倚仗皇上信任,百官奏陳與白本之外,另備紅本,必得劉瑾先閱,再呈與皇上。皇上,您閱批的奏章,您不曾閱覽之前,劉瑾早將如何處治的命令傳達下去了,試問這不是矯詔這是什麼?這不是架空皇上、獨攬大權這是什麼?”

劉瑾惡狠狠望去,卻是翰林院學士盧士琛。劉瑾立即抗聲道:“咱家的一切所作所爲,都是代皇上辦事,施展皇上的權威,爲皇上分憂,本是咱家的責任,撿選奏章,鱗選主次,有什麼過錯?你這分明是譁衆取寵、嫁罪於我”。

劉瑾指責未畢,翰林王自文跳出來替盧士琛辯解起來,這老頭兒是成國公朱剛替孫子請的西席教師,雖是個老翰林,平時卻穩穩當當,只顧撈些外快賺棺材本,這麼一個老傢伙也跳出來和自己做對,劉瑾的鼻子都快氣歪了。

張彩等人暗暗心驚,今天跳出來的人都是前幾天坐觀其變、不動聲色的牆頭草,牆頭草最大的特點就是看不準風向時絕不輕易表態,而一旦看準風向,那絕對比對方最死忠的部下跳出來更快、更有忠心,恨不得所有人都是搖旗吶喊的,只有他纔是肅奸扶政的主力,這些人出頭意味着什麼?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而自己還不知道?

驚恐和不祥,象一股陰雲,慢慢籠上了他們的心頭,隨着杜甫三十條大罪、六十條小罪一一念出,跳出來的官員越來越多,其中很多是他們原本以爲可以控制的住的官員。列舉的罪名也是五花八門,越來越離奇,什麼索賄受賄、賣官鬻爵、迫害忠良、獨攬朝政、私蓄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變等等,反正是那一條死得快往哪一條上靠。

劉瑾也自慌張,卻仍強自鎮定着冷笑道:“拿逆賊之言來誹謗咱家,劉瑾到底做了什麼大惡,致使你們如此不能相容?”

劉瑾轉而又拜向皇帝,磕頭有聲,悲聲泣道:“皇上,前幾日他們就勾結串連,試圖逼死老奴,這是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借叛賊之口誅殺忠良,皇上英明,還請皇上明察,爲老奴申冤!”

正德聽了百官訴說如此多的罪狀,心中真的漸生疑心,可是瞧見劉瑾滿腔悲憤,此外還有一班尚書、侍郎爲他搖旗吶喊,竭力維護,又不禁猶豫起來:“劉瑾真敢揹着自己做出這許多大事?”

由於百官已經兩次集中全力攻訐,欲置劉瑾於死地,卻先後不了了之,正德已經有點免疫了,對他們提出的罪狀和用心,真的有些懷疑。就在這時,站殿將軍大步上殿,跪地奏道:“啓奏我皇,兵部左侍郎楊一清請求晉見”。

鬧烘烘的場面頓時一靜,文武百官的目光齊刷刷投向站殿將軍,正德奇道:“楊侍郎?哦,今日是他在兵部當值,不曾上朝?他儘管上殿便是,何必請旨?”

站殿將軍奏道:“皇上,楊一清帶了一人在午門外候旨,說此人是霸州遊擊將軍,名叫江彬,知道霸州叛亂詳細情形,所以趕緊帶來,接受皇上垂詢”。

“哦?快快宣他上殿!”正德精神一振,被百官互相吵鬧帶來的煩悶一掃而空,他急切想知道霸州情形如何,卻未意識到這人的到來對於百官不着邊際的互相攻訐將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

百官無需讓人命令,便停止了爭吵,各自悄然歸班,大殿上鴉雀無聲,靜候着底牌翻開的最後時刻。

“宣!兵部左侍郎楊一清、霸州遊擊將軍江彬,上殿~~~!”

隨着一聲宣唱,殿門外走進兩人,只見前邊一人神情凜凜,昂首挺胸,懷抱玉芴,正是兵部左侍郎楊一清,後邊跟着一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一身寒光凜然的鐵甲軍衣,上邊沾滿泥污血漬,這人兩腿就象充滿了驚人的彈力,走起路來象是竭力壓制,才抑制住躍躍欲試的身子。

他的雙手分開扎撒着,就好象握着兩柄無形的鋼刀,隨時會劈出去似的,一顆腦袋東張西望,上瞧下瞧,那模樣……那模樣就象一隻耀武揚威的雄螳螂。

正德一瞧見這副形象,就有些忍不住想笑,只見楊一清走到殿前,謹然拜倒,後邊那人跟的太急,一見他跪了,也不挑地方,噗嗵一聲就地跪倒,把頭一低,正頂在楊一清屁股後邊。

饒是如此緊張時刻,滿朝文武也被這個傻乎乎的遊擊將軍逗的轟堂大笑。江彬耍寶果見成效,不禁暗暗露出一絲得意,卻仍故意裝傻充愣的跪在那兒,還象不懂規矩似的擡起頭左右瞧瞧,一臉茫然。

正德皇帝咳了兩聲,壓住笑意道:“楊愛卿平身!”

楊一清恭聲道:“謝皇上!”,然後依言站了起來,江彬一見也傻乎乎的跟着站了起來,楊一清欲轉身歸班,扭頭一瞧,江彬還跟在屁股後邊,不禁嚇了一跳,連忙低聲道:“沒叫你呢,回去跪着!”

江彬“喔”了一聲,嗖地一下,閃回原地,仍然端跪於地,滿朝文武又是一陣轟堂大笑,正德皇上卻雙眼一亮,讚道:“好快的身手,江愛卿,擡起頭來。江愛卿?……呃,江彬,擡起頭來”。

“哦!臣遵旨!”江彬好象這才知道是叫他似的,急忙把頭一擡,正德見他半邊臉全是鮮血,不禁唬了一跳,失聲道:“江愛卿這是受了重傷麼?”

江彬一指自己的鼻子尖,問道:“皇上是問臣麼?”

他咧嘴一笑,說道:“皇上,臣沒受傷,小臣手中兩柄斬馬刀,於千軍萬馬之中,縱橫往來,無人匹敵,死在小臣手下的叛賊不計其數,這些都是造反響馬的血”。

正德一聽,龍顏大悅:“此人果然是一員虎將!”

他和顏悅色的問道:“江愛卿,朕聽說你知道霸州叛亂詳情,你且仔細說與朕知道”。

江彬連忙應了一聲,說道:“皇上,小臣原本是宣府兵將,蒙皇上恩典,升爲霸州遊擊,平素駐軍於霸州披甲營。霸州響馬盜謀反,小臣知道消息後又驚又怒,立即想要率軍平叛,不料軍中將校對小臣多有猜忌,人心不齊,難以行動。”

正德大怒:“混帳,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聞有叛亂,竟然遲疑不動?”

江彬一見,急忙磕頭道:“是是是,小臣混帳、小臣混帳”,說着反手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啪”的一聲,煞是響亮,竟敢滿殿皆聞。

正德皇帝啼笑皆非,不過對這性情憨直、悍勇了得的武將卻更萌生了幾分喜悅,忙道:“朕不是說你混帳,你說,那些將校爲何不遵你的號令,畏敵不前,這些兵將都是該砍頭的!”

江彬連忙道:“不怪他們,不怪他們,這全都是小臣的錯”。

他跪在那兒,嚅嚅的道:“小臣不敢瞞萬歲爺,霸州造反的大盜張茂,那是小臣的表兄,小臣又剛剛奉命到霸州上任,將校們擔心小臣與表兄私通,葬送他們性命,也是情有可原的”。

朝堂上轟然一片,劉瑾等人本來擔驚受怕,一聽這話臉上頓時露出喜色:“造反是要誅九族的,現在張茂造反。你就是有嫌疑的人,李東陽等人找來這個一個活寶,就想扳倒我?他的話還有多少份量?

正德皇帝也吃了一驚,臉色沉了下來,冷聲道:“禍亂霸州、造朕的反的,是你的表兄?”

江彬老老實實答道:“是!小臣聽說了,十分驚怒,士卒們又對小臣猜忌不信。小臣無奈,於是率十二個親兵入城去見表哥張茂,假意投降,取了他項上人頭,這才取信於一些將校,重新奪回了霸州城。”。

江彬低下頭來,泣聲道:“叛賊餘孽劉六、劉七等人聞訊後,裹脅無數百姓重新攻打霸州。皇上,臣的兵將不多,軍心又不穩,小臣苦戰一天一夜,手中已無兵卒可用。迫不得已退出城去,欲阻撓叛軍,不使他們到處流竄。

這些天,臣日日苦戰,還救下了準備與城偕亡的固安縣令喬語樹大人。此時,臣手中所餘不多的兵將折損耗盡,本想着就此拚了性命,以死報國。於是小臣帶了幾個親信兵將,埋伏到文安縣郊準備刺殺賊首劉六,不料劉六身邊護從如雲,臣失手後被他一路追殺,聽說皇上您派了天子門生,驍勇善戰的許大將軍到了霸州,便去投效,這才留了一條性命,只是小臣戰而無功,實是有罪”。

正德一聽,臉色緩和下來,讚道:“好!愛卿能夠公私分明,大義滅親,又能竭力死戰,爲了朝廷不遺餘力,這是耿耿忠臣啊。你表兄雖然造反,此罪卻不應及與你。朕看愛卿,實是一員虎將,能夠戰至一兵一卒,還想着刺殺賊酋,也已盡了臣子本份,朕看你不但無罪,而且有功。”

江彬身爲霸州遊擊,負責一方安靖,有守土之責。結果現在反賊猖獗,他的大軍不但沒有消滅叛匪,搶回一城一地,反而被人家打散了,只領了十多個兵逃回來,比起當年何參將在雞鳴驛中了埋伏,不知嚴重多少倍,依大明嚴律,他不死也得脫層皮。

結果他剛剛上殿時,憨厚忠直的表現,再加上這番動聽的話,不但無罪,反而受到正德褒獎,有皇帝這句話,誰也不能追究他的責任了。江彬聞言,不禁心中一寬。

其實這事也真的怪不了他,他剛到霸州,手下兵將不熟,軍隊戰力本身就成問題,如果上下將校不能齊心,那麼戰力更得大打折扣,再加上那些衛所兵都指望着江遊擊率人去保護他的家鄉,人心不齊,江彬一人驍勇,根本扭轉不了戰局,戰事失敗,還真不是他的責任。

江彬放下心來,這才繞上正題,磕了幾個響頭道:“謝皇上宏恩,臣趕回霸州,欲在許將軍麾下做一小卒,將功補過,過朝廷效力。不料監軍樑公公,一意指我延誤軍機,作戰不力,要求將小臣明正典刑,即刻正法。許將軍及軍中將領再三求託,樑公公執意不允,許將軍知道這是樑公公要殺人滅口,可是監軍之權甚大,他也不敢違抗,只好囑咐小臣星夜回京,把一切稟明聖上”。

劉瑾的心“咯噔”一下又提了起來,果然,正德目光一凝,疑道:“殺人滅口?這話從何說起?”

江彬又磕了個頭,大聲說道:“臣心裡只知有皇上,皇上問起,臣什麼都說,什麼都不怕”。

正德點點頭道:“對對對,你不用怕,朕問什麼,你儘管直說,朕絕不加罪”。

江彬暗喜,梗起脖子道:“回皇上,臣的表兄原本是個大盜,而且祖祖輩輩都是暗盜,威國公楊凌到了霸州,秉皇上旨意,抓貪官、打神棍,清剿馬賊暗盜,霸州百姓都說當今皇上英明、威國公是皇上的忠臣,給霸州百姓除了大害,我表兄見大明江山在皇上的治理下,日漸清明,百姓富有,所以也有心向善。

威國公說,上天有好生之德,當今皇上是千古少見的英主,縱然是盜匪,在當今皇上的仁治之下,也能教化向善。東海四大寇就是一例,於是命我規勸表兄,讓他率衆投降,從此爲朝廷效力。

表兄敬畏皇上仁德,便率衆接受了召安,還常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有這一身武藝,當爲皇上效力軍前,建功立業,子子孫孫都做大明的良民,再也不做強盜了,。

正德聽的眉開眼順,連連點頭,只覺顏面生光。這番話雖有馬屁之嫌,可誰都看的出,眼前這員將軍有點兒缺心眼兒,性情耿直憨厚,連一點朝堂禮儀都不懂,說話咋咋唬唬、莽莽撞撞的,這樣沒心沒肺的人說出來的話,還能不可信麼?

正德皇帝和顏悅色,唔唔連聲的道:“嗯嗯,說下去,他後來怎麼又反了?樑洪殺你到底是滅的什麼口?”

劉瑾、張彩等人一張臉就跟小鬼兒似的,惡狠狠的瞪着這個扮豬吃虎的大白話,只見江彬大嘴一張,又滔滔不絕的道:“皇上,我表兄等人接受招安之後,安分守己,嚴遵軍紀,加入緝盜營後到處緝拿大盜小賊,眼看霸州一派歌舞昇平。偏偏這時,新任鎮守樑洪向我表兄等人勒索十八萬兩白銀,要不然就要尋個由頭治他們的罪。”

劉瑾一呆,又一怒:不是十萬兩麼?怎麼成了十八萬?樑洪這個混蛋,竟敢打着我的幌子勒索銀子!夠黑的啊,多要了八萬兩,我居然一點風聲不知道,這個膽大包大的混賬東西!

他正在生悶氣,江彬繼續訴苦道:“我表兄做強盜只是混口吃的,哪有這樣一筆巨銀,萬般無奈,他還曾託我向樑公公求情,求他寬宥,說是若是隻要八萬兩,他就賣房子賣子湊出來給樑公公,若是再多,便是賣兒鬻女,也實在是拿不出來了。不料……不料……”江彬說着,似乎有些爲難了。

正德皇帝聽的肺都快氣炸了,砰的一拍龍書案道:“講!儘管講,有任何事,涉及任何人,朕爲你作主!”

江彬把眼一閉,橫下心一口氣兒說道:“誰料樑公公把我大罵了一頓,說這銀子是……是京裡劉公公交辦下來的,前次張忠張公公勒索富紳,逼得百姓全家上吊,爲的也是這樁子事,還說這銀子都是拿來修建玄明宮、爲太皇太后辦理喪事用的,如果不交,就是不忠於皇上、不爲劉公公辦事,連他都要被砍頭的。我表兄實在拿出不錢來,才被迫造反。他造朝廷的反,小臣不敢不盡忠職守殺他的頭,可是表兄造反,實是事出有因啊,請皇上明察!”

江彬滔滔不絕一口氣說完,直挺挺往那兒一跪,一言不發了。

這一句石破天驚,不但揭穿了霸州響馬造反的緣由,證實了趙瘋子告示所言不虛,而且連皇帝都扯進去了,文武百官還有誰敢說話?

劉瑾一夥人今天真是弄的快得心臟病了,這顆心是一會緊、一會鬆,一會兒嚇的快從腔子裡碰出來,一會兒又滿心喜悅,象撿了個金元寶。方纔明明嚇地半死了,江彬把皇上一拉進來,劉瑾美的都快飛起來了:“

好一記昏招,什麼人不好用,用了這麼個廢物,你要是隻說樑洪受我之命敲詐勒索,壓根兒不提這筆銀子的用處,我又豈敢當着百官的面說是給皇上弄的?嘿嘿,這可是你們說出來的,皇上威嚴盡喪、顏面無光,到頭來你們把霸州響馬造反的罪栽到了皇上頭上,楊凌啊楊凌,你可真能啊!哈哈哈哈……

劉瑾不懷好意的瞟了眼正德皇帝,只見正德皇上臉上象開了染坊,一會紅一會青,一會白一會黑,可是這話滿朝文武都聽着,讓他如何遮掩?過了許久,正德皇帝才滿臉難堪的道:“劉……劉瑾,你不是說玄明宮的籌建銀子都是百姓們樂捐的,所捐銀兩足敷使用麼?怎麼……怎麼還要地方獻銀,鬧……鬧出這樣事來?”

鬧了半天,緣由竟在自己這兒,正德皇帝今天真的丟盡了臉,高高坐在上邊,就象是擺在百官面前讓他現眼,他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這件事真的觸動了他,小皇帝的自尊心嚴重受損,滿臉火辣辣的,兩眼都不敢直接看人。

劉瑾聽他底氣不足,心中不由暗暗冷笑,他冷冷的瞟了眼默不作聲的文武百官:了不起,扯着皇帝一起丟人,我且看看誰還敢拿這事兒做文章。李東陽怎麼不吱聲兒啦?焦芳怎麼不吱聲兒啦?還有楊廷和……,你們不是挺能說的嗎?繼續說呀,咱家等着吶!

他不屑的一抹眼皮,橫着肩膀走到殿中:今兒豁着皇上不高興,也得讓他把臉全丟光,看看最後他恨的是誰,哼!

劉瑾拜倒在地道:“皇上操勞國事,日理萬機,交待給老奴一些差使。老奴怎敢時時攪擾皇上?其實老奴早已知道他們指斥何事,只是爲皇上着想,老奴寧願把一切承擔起來。可是事已至此。老奴也不能不直言了。”

他擡起頭來,深情的道:“皇上,朝中無銀吶!每見皇上爲此憂心忡忡,老奴心如刀割,怎麼再雪上加霜,逼得皇上您夜不能寐?您是天下共主,可不能傷了龍體啊!”

劉瑾說的動情,把自己感動的潸然淚下:“朝廷爲先帝大喪、爲皇上辦理登基大典、爲太皇太后治喪、塞外、江南、西北接連用兵,哪有銀子可用啊。本來百姓樂捐的銀子尚可支付,可是太皇太后治喪,那是皇家體面,而朝中又沒有錢。老奴不得不從建築玄明宮的銀兩中撥付一些辦理喪事,風光大葬,讓太后太后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玄明宮蓋到一半,總不能就此半途而廢啊,老奴……老奴只好曉諭各地鎮守,儘量、儘快把稅賦起運京城。咳!想是樑洪新官上任,爲了有些政績,討得皇上歡心,纔出此下策,老奴用人不明、用事不察,難贖其罪啊!”

他擡起頭來,滿臉是淚:“皇上,您殺了老奴吧!您殺了老奴,給天下人一個交待,老奴是個廢人,也只能給萬歲爺盡這點力氣了。”

這番話真的是打動人心,正德皇帝聳然動容,雙眼也盈起淚光,他黯然站起身道:“老劉,你起來吧,這是朕沒用,與你不相干,這是朕的罪過,豈能讓你爲朕承擔,不能!不能,這是朕之罪!朕之罪啊!”

正德皇帝捶胸頓足,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滿朝文武一見皇上如此痛哭,盡皆駭然跪倒,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把天子逼到這個份兒上,那是爲人臣子的失職啊,文武百官砰然磕頭,許多官員見皇上痛心若斯,不禁滿臉是淚,殿上殿下一片哭聲。

劉瑾心中暗暗冷笑,形勢終於全扳過來了,看誰還敢拿這事兒做文章,那就是把皇上往死裡逼,我老劉就睜着兩眼瞧一瞧,你們三大學士、滿朝文武誰敢這麼幹!你們就等着我一個個的收拾你們吧!

他搶前一步,忍着疼使勁兒磕頭,給皇上又加了一把料:“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皇上是九五至尊,天下共主,豈可承擔如此羞辱重責?一切都是老奴所爲!一切都是老奴瞞着皇上乾的,與我主無干,與我主無干吶,老奴……以死謝罪!”

他站起身來,大吼一聲,扯起袖襟,梗着脖子就往盤龍柱上撞去,唬得正德皇帝連忙叫道:“攔住他!快攔住他!”

還用他喊麼,劉瑾擺造型兒的功夫,張彩、劉宇幾個人就衝上去了,江彬抻着脖子正想看看熱鬧,一見動靜挺大,一共沒跑出三步,不禁無趣的撇撇嘴。

楊凌的心術又豈只就是這些?不讓皇上的心真的感到痛了,不讓皇上真被你感動到極點,一會兒他又怎會恨到極點?怒到極點?狠得下心往死裡整你?

劉瑾所依賴者,便是皇帝的信任和情感。什麼立皇帝,坐皇帝一句話就能讓他生,也能讓他死,他能在滿朝文武多次攻擊之中始終屹立不倒,唯一的憑仗就是天子的信任,天子賦予他的無上權力。

他今天這番唱唸作打,任何不瞭解他所作所爲的人,都足以感動的爲之落淚。劉瑾也很滿意,經過今天這件事,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無疑又上升了一位,甚至、可能、說不定就這麼壓過了楊凌,再也沒人能超越他……

劉瑾還在掙扎,哭喊道:“老奴一條賤命,有何足惜?諸位大人放開我,讓我一頭碰死,此事就此了結了吧……”

焦芳跪在那兒賊眉鼠眼的擡頭瞧瞧:“老劉演的也差不多了,眼瞅着該吃中午飯了,也該讓他下去歇會兒了”。

他擡起頭來,看向御座後方,殿角深處侍候着的小太監,舉起雙手正了正官帽兒,然後又低下頭去。那邊幾個不起眼的小太監裡,有幾個是苗逵的人,一見焦閣老發出示意,立即有一個小太監悄然向後退去,從後殿門兒匆匆走了出去。

正德皇帝很是難堪的道:“老劉,不要再吵了,朝中無銀可用,是朕無能!逼得百姓造反,是朕之過!你能替朕承擔什麼?朕就算能欺得了天下百姓,可是朕能欺得了地、欺得了天嗎?能欺得了滿朝文武衆目睽睽嗎?來人吶,扶老劉下去歇息……”。

他垂頭喪氣地往椅上一坐,剛想罪己自責,承攬一切,就此停止由於霸州百姓造反引起的一系列風波,站殿將軍匆匆奔了進來,向他稟道:“皇上,東廠提督戴義有緊要大事啓奏皇上”。

正德皇帝面無表情的垂下雙目,落寞自嘲的一笑道:“大事?又是大事?我正德朝的大事還真多!叫他進來,朕、看一看是不是天塌地陷了!”

劉瑾一瞧,正德皇帝惱羞成怒,一股邪火兒沒處發泄了,也不敢再哭鬧,趕緊就勢收了架子,蔫兒不嘰的退到一邊。

他扭頭一瞧,就見戴義一步三搖、笑容可掬的走上殿來,剛剛放鬆下來的心,又攸的一下收緊了:“這王八蛋,笑的怎麼這麼嚇人?”

戴義走到殿前,挑好了一塊乾淨地兒,輕飄飄往那一跪,磕頭說道:“老奴戴義,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德皇帝沒好氣的一擺手,說道:“少整景兒,有話就說,朕……朕心內煩悶,如果不是大事,不要來煩朕!”

戴義忙笑吟吟的道:“是是!皇上,老奴所查,說起來不算什麼事。可是牽涉的人物不同,那就不是小事。此舉有礙聖上之威名,那就更是大事……”。

“啪!”又是一塊上好的美玉讓正德給毀了,碎屑滿殿亂蹦,滿心鬱悶的正德皇帝跳起來怒吼一聲:“滾!你給朕滾出去!朕什麼事也不聽了!滾!滾出去!”

戴義嚇了一跳,連忙爬起來,提着袍裾一邊哈着腰往外退,一邊道:“是是是,老奴就是想稟報一下建造玄明宮有人挪有了大筆銀兩,本來是小事兒的,不過……”。

“慢!你給朕滾回來!什麼挪用銀兩,說清楚,你給朕說清楚!”

戴義連忙又一溜兒小跑趕回來,小心的跪在一的碎玉沫子上,說道:“皇上,京城百姓樂揖白銀四十餘萬兩,籌建玄明宮。老奴東廠的番子們查明,司禮太監劉瑾,從中挪用了整整二十萬兩,運回陝西老家爲其父母修造墳墓。

而且……而且墳墓規格,嚴重僭越逾矩,富麗堂皇、碑閣亭堂一應俱全,已經超越了王侯陵寢的規模!貪墨,老奴還不敢上殿擾君,可是四品內監父母的墳墓,規格超越王侯,此舉近乎謀反,老奴不敢不報!”

戴義說完了,趴在那兒等着正德皇帝訓示,可是半天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大殿上靜悄悄的,就象一座墳墓,竟連一絲兒呼吸都聽不到。

不對勁兒呀,就正德皇上那炮仗脾氣,他該把龍書案都推了纔是正常反應,先承受了莫大的侮辱,感動的熱淚直流,現在聽說劉瑾如此待他,怎麼也該發發脾氣吧?他怎麼……怎麼……?

戴義提心吊膽的擡頭一看,只見正德皇帝站在龍書案後,大袖低垂,雙眼漂浮不定,似乎找不到一個焦點。那臉上,不但沒有一點怒氣,還有一點……似笑非笑的意思,只是他的臉色發白。一絲兒血色都沒有,白的有點嚇人。

“皇……皇上?”戴義瑟縮了一下,有點害怕,皇上這表情,從來沒見過。

“哈哈!哈哈哈!”忽然傳出一串笑聲,滿朝文武睜着驚恐的雙眼向上看去,只見正德笑的前仰後合,他坐回龍椅上,側着身子,臂肘支在扶手上,一邊扶着額頭笑,一邊摸出塊手帕擦笑出的眼淚。

大殿上靜的要命,明明皇帝就在上邊發笑,可是下邊的人都覺得太靜了,靜的似乎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的見。一股無形的寒流,讓每個聽到笑聲的人都怵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連一直裝傻充愣的江彬都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肅然收斂了起來。

正德皇帝吃吃的笑着,笑得肩膀亂顫,翼善冠上碩大的寶珠顫巍巍動個不停,只見他笑着站起身,隨意的一擺手道:“散朝,回宮!”

說完轉身便走,杜甫領着四個小黃門慌忙隨在前後,正德轉過屏風之後,笑聲陡然放大,一陣“哈哈哈”的大笑又復傳進衆人耳中。

一直呆若木雞的劉瑾激靈一下,好象才活過來,他“咕咚”一聲跪在地上,也不管方向,不知拜的是誰,絕望的嘶嚎了一聲:“皇上!皇上!”

哈哈大笑聲已經遠去了,根本不曾有絲毫停歇,劉瑾癡癡的跪了半晌,覺得嘴脣發緊,臉上有些冷,他慢慢擡起頭來,只見張彩、劉宇等人怔怔的站在那兒望着空蕩蕩的龍椅,那臉色,就象一個死人……

劉瑾,完了!

皇帝下旨散朝,但是滿朝文武一個沒走,全都呆站在金鑾殿,他們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當他們明白這已是事實的時候,他們開始猜測皇上到底準備如何處治劉瑾。

還好,只等了半個時辰,太監就來傳旨了,傳旨的還是杜甫,他往金殿上一站,一看除了楊凌,要傳旨的人全都在場,杜甫傳旨:內閣三大學士趨乾清宮見駕,劉瑾押入內獄聽參,其餘百官各自回府,傳完旨這位仁兄馬不停蹄,又奔威國公府去了。

文武百官一鬨而散,準備喝酒作詩慶祝一番的,準備改換門庭另外傍棵大樹的,安排後事遣散家人的,各忙各的去了。

聖旨到處,侍衛親軍撤出國公府,楊凌入宮見駕,與三大學士和皇帝密議了整整一個下午。隨即,皇帝下旨,令錦衣衛、東廠查抄劉瑾府。

劉瑾被關在內獄,內獄就是在皇宮裡隨便找間破舊點的房子,先在裡邊關着,既然沒有交予司獄,那就還有一線生機,劉瑾知道今天的所爲真是徹底傷了皇帝的心,可是他現在要的僅僅是一條命,只要命還在,皇帝的怒氣早晚會消,那時方能徐圖東山再起。

然而,他用盡心機,可是看守他的人,全是苗逵千挑萬選出來的親信,無論他如何哀求,如何誘之以利,就是沒有一個替他去向皇帝傳訊的。劉瑾無可奈何,躺在土炕上瞪着棚頂根本毫無睡意。撐了好久,皇帝居然看他來了。

劉瑾大喜,一見正德入殿,立即撲過去抱住正德的靴子,嘶聲大叫道:“皇上,皇上恕罪啊,老奴侍候了皇上十幾年,老奴捨不得皇上哪!”說着以頭搶地,砰砰連聲。

正德怒極,正欲一腳踢去,卻見劉瑾冠戴已除,穿着內袍白衫,滿頭花白頭髮散開,額頭已經磕得一片血肉模糊,燈光下映着他滿臉皺紋,看上去蒼老無比,十分的可憐,心中如電光火石,過去種種,不由的一齊浮上心頭。

帝王之家,向來少親情。從小到大,與父皇母后在一起的時間少,陪着他的不過就是身邊這些太監,從小時候坐在劉瑾背上騎大馬,想到淘氣時候被父皇責罵,劉瑾替他挨的打。再想到爲朝政煩惱、被言官攻訐,劉瑾千方百計的哄他開心,爲他開懷,這是從小相隨的伴當啊。

正德雙眼含淚,顫聲道:“劉瑾,朕對你,可有一絲薄待?爲什麼,朕如此信任你,你卻對朕兩面三刀,陽奉陰違,竟然如此欺朕、傷朕?”

劉瑾何等機靈,聽他說的痛心,卻少了幾分怒氣,立即哭得喘不上氣兒的道:“皇上,老奴愚蠢,老奴窮苦人出身,得了皇上寵信,一時貪心,就想撈些銀子。老奴是個閹人,見不得人的東西,在家,父老面前丟人現眼,老奴大修父母之墓,只是想顯擺顯擺。”

他哭的嗓子都啞了,涕淚橫流道:“老奴真的再沒有什麼壞心了呀,求皇上慈悲、皇上慈悲啊。老奴死不足惜,老奴入宮這麼多年,只有皇上一個主子,老奴把皇上當成最親的人了,想到今後再不能侍候在皇上的身邊,老奴死不瞑目呀!”

正德垂淚道:“劉瑾、你、你真是太辜負朕了,太傷朕的心了!念你服侍朕多年,今日朕纔來見你一面,以後永不相見!”

正德說的決絕,可是痛惜遠甚於憤怒,劉瑾心眼一轉兒,見皇上轉身欲走,忙跪行幾步,哭求道:“皇上,早春天氣寒冷,這殿中更加陰溼,老奴只着小衣,凍得瑟瑟發抖,求皇上垂憐,乞賜幾件舊衣禦寒!”

正德頓了頓身子,只冷哼一聲,沒有言語便揚長而去了。

劉瑾眼巴巴的跪在那兒,直到雙膝發麻,忽見皇上身邊兩個小黃門領着十多個人給他搬來一大捆的舊衣、被褥,劉瑾大喜:皇上被他的可憐相弄的心軟了,這一下便有了希望。

他立即跪地連連叩頭,遙謝聖恩。這兩個小黃門,其中有一個是他的人,一直長跪不起,皇上賜了衣物又遙拜謝恩,這些話經那小黃門再添油加醋傳回皇上耳中,自然還能加點感情份。

另一個小黃門回去就抽空去了司禮監,把這一切面稟於苗逵知道。現在苗逵坐鎮於司禮監中,聽了小黃門回稟,嘿嘿冷笑兩聲,擺手讓他退下,然後自斟自飲一杯,喃喃的道:“國公爺果然神機妙算,這老王八還想着甲魚翻身吶!”

他挾了口菜,“滋兒”抿了口酒,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明兒請皇上去你府上見識見識,有張永、牟斌這兩個老朋友幫着往你家倒騰東西,劉瑾啊劉瑾,翻身算什麼啊,重回皇上身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算什麼啊,你老兄這回不位列仙班、飛昇天界,嘿嘿,我苗字倒着寫!”

黃金四萬錠零五萬七千八百兩,銀四百五十三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斗,其餘金銀財寶不計其數,蟒衣七十件,正德皇帝親臨抄家現場,目睹如此財富,不禁暗暗生氣:“劉瑾,假朕之名,索賄如此之重。本想貶他去南京任職,看這模樣,哼!讓他回鳳陽老家做個閒差奉御罷了”。

正德正在暗生悶氣,搜出來的東西開始不對味兒了:戰甲千幅,弓弩五百,另有八爪金龍袍四件,劉瑾這是想做甚麼?他真的有謀逆之心?還有兩柄貂毛大扇,不會連這個他都有所準備吧?

這種扇子不是普通扇風的小扇,而是皇帝儀仗之中,在皇帝背後後打起的長柄團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雞毛織編而成,名爲“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後,用來障蔽塵土。不分季節,盡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飾以貂皮。

張永抱着大扇子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才找到牟斌通知他的所謂機關,張永試了一下果然靈驗,立即興沖沖的捧來給皇上看,說道:“皇上您瞧,這扇子原來暗藏機關,其心實在歹毒”。

正德好奇的道:“兩把團扇有何機關?”

張永興奮的道:“皇上您看這兒,只要一按!”他說着扣動卡簧,“噌”的一聲,一柄薄如柳葉、鋒利無比的尖刀就彈了出來,刀刃上藍汪汪的,顯然塗有見血封喉的巨毒。

正德一下子站了起來,心頭怦怦亂跳,扇翣之中何以暗藏淬毒尖刀?他掌着司禮監,要給皇上換兩把團扇再容易不過,若是安排兩個心腹,持此團扇,交遮在他的身後,一聲暗號,雙刃交下,在這麼近的距離,又是由背後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駕了。

張永高興的道:“皇上,另一柄扇上也有同樣的機關,老奴拿來你看!”

正德冷冷一笑,說道:“不必了,你抄你的家,朕不看了,擺駕回宮!”

正德大步轉身,心下決然:這一次,任他說個天花亂墜,哭個長城倒塌,朕也決不相容了!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見狀連忙緊隨在他的身後。

正德皇帝真的死心了,天氣雖暖,他卻如墜冰窖,一股徹骨透髓的寒意,使得他的笑,他的聲音,都奇冷無比。

他對緊隨身旁的牟斌凜然喝道:“傳諭!逮捕張彩、劉宇、曹元、馬永成……,緹騎嚴加戒備,京營進駐九城,劉瑾……移交三司,公開審問,明正典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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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邊連審帶殺,本想一氣呵成,可是寥寥幾筆的話虎頭蛇尾不精彩,要是多的話,我來不及碼了,其實至此,劉瑾已經是死定了,汗,諸位勿怪。關關一揖再揖,恕罪則個。再揖,恕罪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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