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河訝然道:“欽差大人在京時喝過皇尖?啊,是了,楊大人是皇上跟前得力的臣子,自然是有機會品嚐到極品貢茶,呵呵呵,”他說着微笑着擺了擺手,那個採茶女和獅子峰的茶監、稅吏都退了出去。
鄭百戶遲疑着望了楊凌一眼,楊凌倒不信莫清河會因爲這件事就敢公然對自己不利,何況自己帶來的人個個武藝超羣,人數也比莫稅監的人多得多,他隨意地擺擺手,命鄭百戶帶人出去。
莫清河端起杯茶,慢條斯理地吹着已衝泛的飄起的茶花,輕輕啜了口醒茗,這才微笑地說道:“卑下這茶葉,比進貢的皇尖極品其實還要勝上一籌,難怪大人品了後生疑。不過這也算不得甚麼秘密,行內的人大多知道此事。”
“哦?”楊凌輕輕轉着茶杯,疑道:“貢茶,不該是最好的茶葉麼?何以這西湖龍井茶供奉大內的皇尖反不如你截留下來的茶葉品次更好呢?”
莫清河呵呵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茶只有這附近幾處山峰產出的纔是正宗極品,最好的茶葉,受氣候影響很大,即便這一年風調雨順,氣候適宜,能夠產出些極品好茶,長途運送逢個陰雨連綿味道也大受影響。
因此爲求皇上喝的茶味道穩定、品質如一,進貢的茶不求最好,只求最穩,否則皇上今年喝着味道殊異,明年若是茶葉味道稍稍有些差別,認爲下邊辦事不利,追究下來的話,就是將這茶園上上下下的人全砍了腦袋,也生不出新茶來呀。
這個,可不是下邊的人對皇上不敬,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京裡偶爾有人品到這兩種茶葉的不同,也只道是原地剛剛採摘的茶葉味道鮮美。絕不會因此生疑。卑下對楊大人十分傾仰,因此不敢相瞞,當然……楊大人體恤黎民之名卑下也是早有耳聞,所以也不忍相瞞。”
楊凌聽地怔住了,他只道莫清河私藏好茶是爲個人牟利,想不到其中卻有這般理由。莫清河苦笑道:“大人呀,我們這些在下邊侍侯的人憑着皇差的身份,耀武揚威,人人都覺得無比威風,又有誰知道我們上下圓寰也是煞費苦心吶。
可是這也是沒有法子,除了不敢將受天氣影響品質優劣不定的茶葉進貢大內外,我們倒是不敢藏私,這些極品好茶出售的銀兩我們都是按數上繳京師的。當然……也不免要拿出一些來贈送京中上官,司禮監王公公和幾位首領,我每年都要孝敬十斤好茶,如今卑下劃歸大人管轄,卑下坦言相告,還望大人體察下情,體諒我們這些奴才的難處。”
楊凌聽的苦笑不已,願以爲天大的一件欺君案,原來竟是官場上一條約定俗成大規矩:凡是不能保質保量保證供應的貢品。寧可退而求其次,也不供奉大內,免得龍顏大怒,反而不美。
不過莫清河如此坦言相告,也令他大生好感,無論莫清河是示之以誠,還是心懷坦蕩,至少都說明他確有向自己靠攏的意思。楊凌哈哈一笑,舉起杯來向莫清河遙遙一舉道:“多謝莫大人坦言相告,解我心中疑惑,楊某就在君前當差,當然知道你們的苦處,如今既知其中端倪,自然不會見怪。”
楊凌聽了柳彪彙報的情形,已決定拿關稅監鎮守袁雄開刀立威,只是莫清河的貢茶一事橫在心頭,一直是塊心病,如今知道了詳情,心中極是暢快,兩人品茗言談,彼此的感情都熱絡了不少。
待到在半山腰茶園中走了兩圈兒,算是完成了視察使命,二人下山上轎時,莫清河舉手一招,鎮守茶園的稅監連忙率着幾個人擡過來兩口小箱子,楊凌疑惑地道:“這是……?”
莫清河陪笑道:“大人,這山上除了茶葉實在沒有什麼象樣的東西,這一口箱中,是十斤極品雨前龍井,大人拿回去嚐嚐鮮吧,若是明年收茶時天氣不好,可就喝不到這樣好的茶了。”
楊凌知道這樣真正的極品雨前,此時若是拿到市面上出售給江南富豪,一兩茶抵得十兩銀,這小小一箱茶葉就是一千兩銀子,喝上一口怕就是尋常百姓一個月的口糧,實在是太奢侈了點兒。
不過既然以前司禮監衆人都是收得慣了的,此時莫清河還未歸心,若是不受,難免叫他生疑,便含笑點了點頭,莫清河搓着手道:“這一口箱子麼,裡邊是四隻鴛鴦枕,枕內茶葉雖不是雨前皇尖,也是第一流的好茶,枕在上邊,一身茶香,清心明目,最有助於睡眠,呵呵,送與大人和夫人。”
楊凌聽說是茶枕,倒是有些眉開眼笑,這茶枕馨香撲鼻,京裡三個丫頭一定喜歡,可是一聽樹木,又愣了一下:既是鴛鴦枕頭,可是幼娘和玉兒、雪兒一共才三個人,他送四套是什麼意思?這也講究好事成雙?
楊凌一擡眼睛瞧見莫清河眼中含笑,忽的臉上一熱,知道他是認定高文心早晚會被自己娶回去做妾侍,他也無法辯解,只好含糊應了,叫人將兩口箱子收下,兩人起轎離開獅子山。
出了山口,先要經過一個小村子才能拐上回城的官道,楊凌坐在轎中忽聽見前方有人呵斥,連忙掀開轎簾兒一看,只見兩個稅吏舉着鞭子正驅打一個衣衫襤褸的幼童,看年紀也不過十歲上下,連忙怒喝一聲:“住手!”
那兩人抽得起勁兒,壓根沒有聽到,隨在轎旁的鄭百戶一個箭步衝過去,劈手奪下稅吏手中的皮鞭,將他推了個趔趄,喝道:“大人有令,你沒聽到嗎?”
那稅吏一回頭,瞧見楊凌已下了轎子,那凶神惡煞的面孔立時換上一副謅媚的笑臉,點頭哈腰地站到了一邊去。莫清河也下了馬轎,匆匆搶過來道:“大人,出了什麼事?”
楊凌見那孩子已退到一個茶水攤子邊,他長得十分瘦弱,單薄的身子顯得腦袋碩大了些,一雙大眼睛透着幅子機靈勁兒,只是衣衫破爛,身子臉上十分骯髒。
楊凌走過去蹲下身子,按住那孩子的肩膀,只覺得皮包骨頭,瘦得可憐,楊凌溫聲問道:“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家裡人呢?”
楊凌往前一走,鄭百戶領着四個番子早追了上來,那小孩兒看見楊凌背後五條威風凜凜的大漢,手中提着單刀,瑟縮的不敢應聲。楊凌回頭瞧見,皺眉道:“一個小孩兒家,還怕本官被行刺麼?別嚇壞了孩子,你們退開些。”
鄭百戶連忙領着人退開幾步,莫清河也走過來,蹲下身子,和氣地笑道:“小傢伙,這位大人是個好人,他問你話你要好生回答,大人高興了會賞你幾文錢買幾個大肉包子吃。”
那小孩兒聽說肉包子,眼睛不由一亮,他嚥了口唾沫,才囁嚅地道:“大老爺,我叫溫小華,是胥小華,是胥口鎮的人,方纔肚子餓了。見路邊樹上有野果子,想打幾個下來吃,那位大爺……他用鞭子抽我。”
楊凌瞧了莫清河一眼,莫清河蹩了蹩眉道:“胥口鎮?那是蘇杭地界兒,你這小孩兒是一個人來到這裡的嗎?你家裡人呢?”
小孩兒怯怯地點頭道:“嗯!我家裡人都死了,我就到處討口吃的過活,轉呀轉第,就到了這地方。”
楊凌問道:“怎麼會一家人都不在了?此地發生過瘟疫麼?”
莫清河搖頭道:“不曾聽說有過瘟疫,小孩兒,你告訴我,家裡人都是怎麼死的?”
小孩兒眨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道:“我家的地挨着河邊,五月時發了水淹了我的家的地,我爹賣了房子去城裡跑小買賣,可是進城也要手稅的,他……他偷偷爬城牆摔傷了,我娘賣了地給他治傷,可是倭人來了,搶了我家的錢和東西,把爹孃都殺死了,我就……就到處討飯了。”
楊凌聽的一陣心酸,這時那路邊擺茶攤的老頭兒認出了莫清河,忍不住驚喜地道:“你是莫爺?莫大善人!”
莫清河一愣,反問道:“你認得我?”
那老漢興奮地道:“認得認得,去年冬天,莫爺在城裡施粥,老漢去您府前討過吃的,咱們村張寡婦改嫁丟下個不大的孩子,叫水生的那孩子,沒個人管,不是莫爺給收留了麼?呵呵,老漢記得您呢,這孩子挺可憐的,可瞧着還機靈,莫爺發發善心,不如收留了他吧。”
楊凌瞧了莫清河一眼,意外地道:“莫大人倒真不愧善人之命,原來不止施粥救人,還收養孤兒。”
莫清河還未謙遜幾句,那老頭兒已搶先道:“莫爺是好人吶,杭州城誰不知道?莫爺收養過幾十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呢,這孩子今兒遇見了您,可真是祖上有德呀。”
莫清河聽他當着楊凌的面誇獎,似乎有些不甚自在,忙道:“好啦好啦,你這老頭子,”他上下打量幾眼那個叫溫小華的孩子,點了點頭道:“好吧,你跟我走吧,怎麼樣?我給你找個地方,有吃有喝,還能學些手藝。”
那孩子甚是機靈,聽了連忙跪倒,歡天喜地地道:“謝過大老爺,只要能有口飯吃,您讓我幹什麼都成。”
莫清河倒不嫌他髒,呵呵笑着摸挲一下他的腦袋,扭頭對管家喚道:“老李,帶上這孩子,帶吃的了麼?先給他墊點吧。”
楊凌一邊與他往回走,一邊說道:“莫大人收留過幾十個孤兒?這……這真是做了大善事,不過府中養了這麼多小孩子,也真難爲你了。”
莫清河臉色微赧地道:“大人過獎了,咱家……唉,咱家是啥人兒大人也明白,只想着多做些善事,來生能有個好報應,這些孩子我也只是幫他們討口飯吃,並未留在府中,而是託人送到本地的織戶那裡做些雜務學些手藝。看在我的面子上,那些織戶也不敢難爲他們,給他們一條活路罷了。”
楊凌對這太監此時真的是肅然起敬了。不管他是不是想積陰德圖善報,可是所作所爲,多少正日階慷慨激昂爲國爲民,卻只會泛泛而談的讀書人都比不上,他雖不懂那許多大道理,卻是實實在在地做着許多好事。
雖然,利用職權之便,他也從中收受不少好處,可是他能想着賙濟下窮苦百姓,這已是極難能可貴的事了。
本地的織戶統歸織造太監李大祥管轄。織造人戶集中於蘇州,所以李大祥的衙門設在蘇州,楊凌和莫清河回了城,沒有直接回府。先去了家地方風味的小店,兩人坐在垂楊柳下淺飲輕酌,笑品江南風景,隨後意猶未盡,乾脆去了當地的織戶察訪。
楊凌記得幼時讀書,就聽說明朝年間江南織戶僱傭工人,已經頗具規模,具有了資本主義雛形,此次去參觀的織戶,是杭州十幾家大織戶的一家,雖不及蘇州織戶勢大,竟也有織機數十張,僱聘女工近百餘人。楊凌在裡面走了一圈兒,頗有現代工業廠房流水作業的感覺,不禁興奮異常。
臨出門時,忽瞧見一個十一二歲的胖大小子,扛着一包白紗線進來,一瞧見有外人在,不禁站在門邊兒,擡起袖子抹了把額上汗水,傻愣愣的只是憨笑。
莫清河笑指着那孩子說道:“這孩子,也是無父無母,我看着可憐,就收留了下來送到這兒的。嗯,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呵呵,不怕大人見笑,我送來的人,這些織戶還不敢不給面子,決不會虧待了他們,所以我也從未來看過,這孩子我記的住,還是因爲他那個大肉瘤子,要不然可真想不起了。”
楊凌一瞧,那壯壯實實的男孩兒長的結結實實,看來在這兒生活果然不錯,不過他脖子有粗又短,側方生出一隔閡紫紅色的可怖大肉瘤,瞧着就令人生厭。
楊凌雖知這孩子身世可憐,可是瞧了心中也有異樣感覺,更別論別人了,要不是莫清河發善心,估計這孩子想正當的乾點活混口飯吃也沒人用他,只能一輩子當個乞丐了。對於莫清河的壯舉,心中不由更生一種敬意。
可是奇怪的是,那傢伙怎麼見了莫清河神色正常,毫無見到恩人的神情?楊凌心中稍稍動疑,隨即想起這下胖子只見過莫清河一面,時日久了小孩子哪記的那麼清楚,疑心頓時散去。
那小胖子望着幾位客人只是憨笑,也不上前見禮,織戶高明笑罵道:“傻小子,看什麼看,快搬咯額東西進去,別礙了大人的眼。”那胖小子聽了連忙扛起紗來一溜煙兒跑進去了。
楊凌面紅耳赤地走進西跨院兒,高文心在家中悶了一天了,聽說他回來雀躍迎來,瞧見楊凌神色怪異,不由得一怔。楊凌訕訕地遞過一卷兒字軸道:“文心,把這個好生收起來。”
高文心詫異地道:“又有人送了老爺什麼名人字畫了麼?”她拉開卷軸看了一眼,臉色頓時拉了下來,酸溜溜地道:“君似明月我似霧……好一首情詩,咱家老爺還在很是風流人物呢,到了江南水鄉,不知要迷的多少女兒家要神魂顛倒了。”
楊凌啼笑皆非地道:“這詩……是我在故鄉時聽到的,莫夫人十分欣賞,便抄摹了兩卷,這一卷是送還給我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對了,你瞧這位莫夫人的書法如何?真是一手好字呢。”
高文心纔不信他的鬼話,如果真是這麼堂堂皇皇,方纔何以神色尷尬?她瞧了瞧那字,哼道:“字是不差,可也不見的就比我強了,倒是這詩……情深意重,莫非是幼娘姐姐送你的?”
楊凌哼哈兩聲,沒有搭她的腔兒。方纔一回府中,莫夫人便興沖沖地拿了兩卷畫軸出來,她已將詩抄好。一式兩份,一份送給楊凌做爲謝禮。
原本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不知是江南女子便是這般大方,還是莫夫人混跡青樓多年,不知有所檢點,竟絲毫不知避忌地湊到楊凌面前,打開字卷,巧笑嫣然,指指點點。
那舉止要是擱在現在,實也算不得什麼,可是楊凌在這年代久了,還從不曾見過別人的夫人如此不避嫌疑,捱得近近的。只聞香風習習,呵氣如蘭,倒令他侷促不安起來,偏偏莫清河絲毫不以爲杵。他更是發作不得。
直到最後莫夫人將卷軸收起,繫好遞於他的手中,那纖纖玉指竟順勢在他掌心輕佻地勾抹了一下,嚇得楊凌心中一跳。一擡眼間,正瞧見莫夫人睇來一對勾魂攝魄的眼神兒,妖嬈、嫵媚,貝齒輕咬着紅脣,雖只是剎那間的風情展露,卻如靜水投石,在人心中蕩起層層漣漪,楊凌這才曉得她不是不拘小節,竟是有意勾引自己。
這美女的風情,風流而不下作,雖是當着自己丈夫勾引旁人,那種異樣的魅惑力竟讓人升不起絲毫惡感,楊凌只道是她嫁了個太監老公,春情寂寞,忽爾家裡住進個年輕男人來,才使她想入非非。當下不敢多坐,忙與莫清河言談幾句,便抱頭鼠竄了。
這樣的難堪事他當然不會講給高文心聽,瞧她還有點氣鼓鼓模樣,楊凌忙乾笑道:“呃……文心吶,咱們是不是該吃藥鍼灸了?”
高文心俏巧地白了他一眼,說道:“那可不成,您老人家還是先見過了柳千戶再說吧,莫要鍼灸時候又大呼小叫的,等把你的腰紮成了篩子,回去幼娘姐姐不和我拼命纔怪。”
楊凌脫口笑道:“那倒不怕,就怕我在房中大呼小叫,被番子們聽了去誤會我們……”他說到這兒忽地住口,後悔的差點兒想給自己一個嘴巴:“你這混蛋,明明不想再招惹情債,還要口無遮攔,你當這是當初在辦公室裡和女同事閒扯聊天麼?這時的女人可是死心眼呀。”
他訕訕的不好意思,高文心何嘗不是羞得滿面通紅?可她倒是沒有一絲慍色,那眼神兒十分複雜,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她深深瞟了楊凌一眼,輕聲道:“我……婢子去請柳千戶進來。”一時間,那語氣竟是說不出的溫柔旖旎。
女子真是一身打扮一副模樣,高文心穿着一身普通江南女子服飾,那股華貴雍容之氣盡去,頗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覺,她匆匆奔上樓來,提着翠綠的裙裾,跺了跺那雙紅繡鞋,沒好氣地白了楊凌一眼道:“下回不要在找我啦,還要人家衝他笑一下,我都直想吐。”
高文心身材頎長,眉眼清澈如水,這時跺着弓腳一番嬌嗔,風姿嫣然,楚楚動人,瞧得楊凌雙眼一亮,連忙點頭道:“那是,那是,放心,放心,要不是怕打草驚蛇,我也捨不得……咳咳,你先去後邊避一避,我來看看那聞香而來的色鬼是甚麼模樣。”
高文心哼了一聲,轉身避往後房去了,只聽房門外一個男子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你沒有誑我,這女子果然有味道兒,不過話說到前頭,纏頭之資老子可只付十兩,你手中既有米糧,我回頭叫司務官高價買下便是,你少賺不了,哈哈哈……”
隨着話音兒,一個狐狸臉兒,微須黑麪的軍官在一副市儈商人打扮的柳彪陪同下色眯眯地闖進房來,他一瞧房中並非想象中的少女春閨,反是一間不大的花廳,一個白衣藍帶的青年公子,笑吟吟地足在椅子上望着他,那公子背後站着四個黑衣漢子,身形剽悍,神情陰沉,不由得一愣,馬上伸手向腰間的刀柄摸去。
柳彪懶洋洋的市儈模樣一掃而空,擡起腿來一腳踹在他膝彎上,緊跟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已壓在他頸上,只聽這個自稱有米糧出售、要以美色奉獻的商賈陰森森地喝道:“上坐的是提督內廠、大內侍衛親軍統領、奉旨尋察江南稅賦的欽差楊凌楊大人,還不叩頭見禮。”
那軍官懵了,聽說不是強盜綁匪,死的危險大減。他提着的心已放下一半,可是堂堂的內廠總督、欽差大人,要見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麼神神秘秘地做什麼?他想起自己幹下的那些違法亂紀的事。不禁冷汗涔涔,慌忙僕下身子,顫聲道:“下官龍山衛指揮僉事丁林,拜見楊……楊大人……”
楊凌俯身笑道:“丁僉事,本督冒昧請你前來,你可知道是甚麼事麼?”
龍山衛指揮僉事丁林額上滲出顆顆汗珠,神色張惶地道:“下……下官不知。”內廠成立不久,有些甚麼厲害手段他還不知道,可是東廠西廠錦衣衛的酷刑可是早有耳聞了,聽說內廠還有督察兩廠一衛之責。那手段少得了嗎?丁林違法勾當也沒少幹,一邊說着,已忍不住哆嗦起來。
楊凌直起腰來一撣袍子,翹起了二郎腿。一隻鞋幫雪白的靴子在丁林的額頭上晃悠着,他悠悠地端起杯茶來道:“鄭百戶,念給他聽!”
“卑職遵命!”鄭百戶恭應一聲,上前一步,將丁林強買衛所官兵田地、貪墨軍餉、與士兵妻子通姦的不法行爲一樁樁說來。聽的丁林面如土色,鄭百戶還未說完,他已爬前兩步,哀聲道:“下官有罪,下官該死,求大人寬恕,求大人開恩吶!”說着頭已砰砰地直磕下去。
楊凌擱下茶杯,微微一笑道:“丁僉事,這些事我都查有實據,相信如果要人證,你如此‘善待’的官兵也會欣然出面作證,這其中任何一條,都足以殺你的頭了,你說吶?”
丁林顫聲道:“是是,下官知道,下官該死,求大人……”
楊凌截口道:“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丁大人如果想要立功贖罪,還要靠你自己才行呀!”
丁林聽出他話裡有話,不禁雙眼一亮,急忙仰起臉來急切地道:“請大人指點迷津,下官無不聽從。”
楊凌道:“其實本官也知道,你兄弟六人,只有你一個襲了軍職,家族龐大,全靠你一人供養,近靠那點俸祿,確實不敖使用,至於你與士卒妻子通姦,你情我願的,雖然罪無可恕,卻也情有可願,如果你肯幫本關做些事情,這些罪過我提你轉寰一下,自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丁林喜形於色道:“多謝大人開恩,不知大人要下官做……做些甚麼?”
楊凌目光一凝道:“我聽說龍山衛指揮使畢春畢大人,常常構陷士卒違犯軍規,然後壓迫士卒將衛拱手相讓,與監軍袁公公私吞,另外軍中定額6500人,如今不過三分之一,還都是老弱病殘,畢春和袁雄瞞而不報,欺吞軍餉,甚至連撥付的造船銀兩都侵入各人腰包,如今軍械破舊,不堪使用,可有此事?”
丁林雖是指揮僉事,但是畢春大權在手,又和袁雄勾結起來,一手遮天,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這些好處他所撈有限,心中對畢春早已不滿,聽口氣這位欽差似乎是想整治畢春和監軍袁公公,他不禁心中暗喜。
可是多年積威之下,他一時還不敢吐露實情,所以不免猶豫起來,楊凌見狀冷哼一聲,說道:“你既對本官不能推心置腹,我也懶得救你,你回去吧。”
丁林再無考慮餘地,慌忙道:“大人勿怪,下官招了便是!”當下丁林將所知的袁雄和畢春的醜事一一吐露出來,更令人髮指的是,畢春除了親兵營五百多人是精銳,餘者全無戰力,因此倭寇來時,他便你東我西,故意與倭寇錯肩而過,任由倭寇搶劫。
若論指揮能力和勇敢,畢春倒真是一員驍將,要不然當初集中幾個衛所的精兵北上御邊時,他也沒有膽量和韃子短兵相接了。可是這一回來,如果和倭寇拼死相抗,死的全是他自己的精銳,出於一已之私,他身負守土之責,卻任由倭寇搶劫,等到倭寇退卻時,才大張旗鼓追趕,倭寇每至不及逃走時,便丟下大量搶劫來的財物。畢春便趁機收入自己囊中,這大明的將軍,倒做了黑吃黑的霸王。
楊凌聽的七竅生煙,待丁林說完,屋角一位伏案疾書的番子刷地拎過墨跡淋漓的一張供紙來,丁林無奈地按了手印,這才聽楊凌冷笑道:“很好,識時務者爲俊傑,希望丁大人能與本督精誠合作,你方纔供認的事本督已記錄在案,這樁樁件件,還需要丁大人利用方便,多多蒐集證據,本督拿人也拿的理直氣壯。”
丁林聽的目瞪口呆:“原來這位廠督大人是在誑他。他雖耳聞這些事情,卻根本沒有證物呀!”丁林有點兒後悔,可是他剛剛簽字畫押,此時已是上了賊船,再想下來,只憑這張狀紙,楊凌就能把他抓進內廠拷問。
人心似鐵,官法如爐,誰能在廠衛的酷刑下還能藏的住秘密?就算袁公公和畢春肯救他,等他出來人也殘了,丁林到此地步只好垂頭喪氣地答應了。
楊凌倒不是一味地靠恐嚇讓他辦事,見他答應了,忙笑吟吟地將他扶了起來。封官許願一番,給他畫了一幅錦繡前程,把癟下來的丁僉事又吃足了氣兒,才放他離開。
待他離開,柳彪微微奇怪地道:“大人,咱們廠衛拿人,只消有些蛛絲馬跡,象畢春,丁林這樣的官兒無須請旨就可以拿下拷問,何況咱們多少也有了些確實證據,大人何必費盡周折還要利用這個傢伙?”
楊凌淡淡一笑道:“柳彪,丁林……不足懼!畢春……不足懼!袁雄……亦不足懼!不過,你以爲我們的敵人真的是他們麼?”
他搖了搖頭,莞爾道:“非也,我們真正的對手在京裡,這幾個人與其說是我們要對付的人,不如說是一件武器,京裡那幾位等着拿他們來對付我們,我們也在拿他們對付京裡,呵呵,所以證據越確鑿越好,如果人證物證千真萬確,他們就是想搬開是非,也沒有藉口了。”
柳彪聽的怵然一驚:“是啊,怎麼忘了爲何來江南了?這根本就是司禮監和東廠設的一個局,他們會老老實實地看着楊大人來解這個局麼?如今對付這幾個鎮守太監,其實是在打一場仗,贏了,便贏得了天下數百位稅監地擁戴,削弱了司禮監和東廠的實力。敗了,不止輸掉一個稅監司,到那時各地稅監多方刁難,恐怕現有的財路和勢力也要完蛋!”
“大人越來越有心計了。”柳彪欽佩地望了楊凌一眼,恭敬地道:“那麼,我們要等丁僉事拿了憑據才辦他們麼?”
楊凌搖頭道:“不!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江南三大鎮守太監,確有不法行爲,如果一個也不察辦,同樣授人口實。這個袁雄是拿定了。不過我們的藉口與稅賦無關,而是敗壞軍紀,做爲欽差,我有順便勘察之責,未奉旨意卻不能辦也。
現在要馬上派人進京將事情稟明皇上,請了旨意立即拿人!這事兒根本瞞不了廠衛,所以只能搶速度,你挑幾個機靈點的立即回京,先去見過吳大檔頭,然後進宮面聖。”
“是!”柳彪答應一聲,急忙轉身出去了。
高文心從夾壁牆後俏生生地走出來,眨了眨眼道:“大老爺準備官兵追賊了?那~~~~~~明天張天師兄妹請了你去蘇州遊玩,你去是不去?”
楊凌伸了個懶腰道:“去,爲什麼不去,京裡傳回消息哪有那麼快的?這裡有柳彪守着我也很放心!”
他說着瞧見高文心那一副江南女子打扮,不禁雙眼一亮,展顏笑道:“妙呀,這身衣裳一穿,根本就是水鄉佳麗了,我看你也不用換了,明日就穿着這身衣裳,挽起褲腿兒,赤着腳丫,咱們去太湖泛舟採菱,學那……那……”他一拍腦門道:“那誰來着?”
高文心被他那的難受,忍不住脫口說道:“西施范蠡嘛!”
楊凌一拍手道:“對對,西施范蠡!”
他倒不是有意誑高文心說話,而是那位範大夫的蠡字他不會讀音,等高文心一說出來,他才發覺這個比喻有點不妥,自己和高文心的關係是比成西施范蠡,那成了什麼了?所以他說完忍不住笑出聲來。
高文心眼珠一轉,只見楊凌呵呵壞笑,他身後的鄭百戶和幾個番子都緊緊抿着嘴脣,似乎十分嚴肅,可是臉蛋子都呈現出詭異的上翹形狀,不禁羞得象只蝦子一樣,連脖子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