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聖駕”
隔的又稍近一些,在場大臣,十之八九都曾經見駕面聖,這其中,又以王鐸等擔任過日講官的官員對皇帝更爲熟悉。
因爲宮廷日講,基本上每天或是隔一兩天就會見面,談論經義,甚至是詩詞歌賦等文字小道,有裡,更會有君臣唱和之事。
皇帝字寫的很好,人近皆知,而畫畫也很不壞,詩才,更屬上等,賜秦良玉的四首御製詩都很出色,是難得的佳作。
王鐸雖年過五十,身體猶尚盛壯,眼神也很好,他先開口,吳偉業等人又稍遲了一會兒,便也是歡呼起來:“是聖駕,是皇上”
講官先認出來,再下來便是太監,重臣,將佐,留守南京親勳大臣,數百人不顧江水尚寒,一窩蜂般的擁到了江水裡頭,多是朝廷重臣,甚至有不少年過七十的數朝老臣,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地位,什麼漢官威儀……一切都被拋在了九宵雲外,剩下的,就只是眼中那站在官船前方,身着皇帝常服袍冠,正在微笑凝望的當今皇帝
“臣史可法,叩見皇帝陛下”
“臣高弘圖,叩見皇帝陛下”
“臣張慎言……”
“臣王鐸……”
“臣徐弘基……”
“奴婢韓贊周……”
大羣的人擁入江邊淺灘,就在泥水中,岸邊,甚至是江水裡,以最爲鄭重虔誠的姿態,緩緩下拜
史可法趴伏於江灘之上,只覺肩頭重擔一輕,幾乎快意的要跳起來
皇上尚在,他曾經幾次被皇帝召見,有在平臺,也有在左順門,或是乾清門,數次獨對,皇帝都曾叫他擡起頭來,所以御容見過幾回,眼前船上的着龍袍的中年男子,毫無疑問就是當今聖上
而自從北都驚變,千均重擔都壓在他的肩膀之上,可惜他是那種按人吩咐做事可以盡心盡力,而且沒有私意只有公心,所以是那種做事很公平方正的事務型的大臣,叫他在危亡之際成爲衆人的核心,並且隨機應變……這個任務對史可法來說,實在是太重了一些
“萬歲……”
此時此刻,史可法眼中滿是淚花,而在他身前左右,已經有不少太監和勳臣哭成一團,甚至有人嚎啕大哭,簡直無法扼制自己的情緒,史可法只覺心中一陣陣的感動,心中只道:“皇上御極十七年,果然人心尚存,今且看來,恐怕李自成就是黃巢一流人物,我大明就算不能中興,好歹也還有幾十年的國運可言。”
……
……
站在最大的兩千料的大號官船之上,崇禎也是感慨萬千的樣子,眼神之中,似乎也儼然有淚花在。
在出京之時,他曾經親眼目睹百姓對他和對大明滅亡的無動於衷,甚至也目睹或知道了百官多半留在都中,不肯出逃或是殉國,大多數是選擇了投降,這其中還包括他稱爲“先生”的內閣大臣們。
最少,這一次跟隨他出來的,內閣首輔在內的大學士們是一個也沒有。
爲君爲父,到這種地步,想起來又是情何以堪
一路上,除了和太子朱慈烺多次長談,教崇禎明白自己在軍政大事上有很多失策之處,同時在很多政務處斷上也沒有想象的那般英明,除了太子之外,王家彥和馮元颺、馮元飆、李邦華等大臣也是多次詳加建言,更使得崇禎下定決心,要到南京之外,改弦更張,非要將江河日下的國運扳回來不可
到了此時,一路海途風流考驗,崇禎都是挺了下來,現在他的膚色也是被海風吹的有點發黑,三十四歲的人,平素在宮中是被國事弄的焦頭爛額,將近一個月的海上長途,反而是把崇禎的身體調理的很好,整個人看起來也是精神十足,而多年的帝王生涯更使得他有常人難及的尊榮和威儀,這一切,都使得站在龍船之首的崇禎顯的十分的具有帝王風範,而看在船上船下的衆人眼中,更使得人心因爲更加的激動而致沸騰
“卿等,隨朕下船吧”
看到眼前幾近瘋狂的情形,崇禎的心情也是十分的激動,勉強按捺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由天津巡撫馮元颺的撫標官兵充作御前儀衛,擺駕下船。
撫標官兵雖然遠遠不能和皇極殿前擺駕護衛的錦衣衛或是旗手衛的御前親軍相比,然而畢竟經歷過生死旋踵的大戰,在精氣神和實際的精銳敢戰程度上,卻是已經超過了那些卷堂大散,根本不曾與敵軍交戰的皇城禁軍
這一次到南京,這些一千多人的撫標隊伍已經被充做禁軍,這一層馮元颺早就心領神會,極力贊同,而其餘大臣,自然也知道其中的深意所在。
南都雖然是祖宗發祥之地,可畢竟兩百年沒有皇帝或太子鎮守,都中大臣,又以東林勢力爲優,是否離心離德,皇帝是否能使用如意,都很難說,當務之極,手頭都有一支忠誠和戰鬥力都有保障的部隊,不然的話,總有點倉皇逃竄之感。
現在畢竟有一支近衛武力,再有隨駕出來的數十大臣,還有大量的太監和少量宮女,分乘在一百多艘大小不一的海船之上,儘管失去北京,眼前情形,叫人看在眼中,味道和分量,卻是與之前想象的截然不同了。
紗帽圓領,一心想在龍江關等福王大駕的錢謙益,便是神色灰敗,一臉的不可置信。
一直到衣甲鮮亮,武器耀眼,十分威武雄壯的御前禁軍們將江岸邊隔開一個空擋,然後有人撐起黃羅傘蓋,放上踏板,接着穿着元青色常服冠袍的皇帝神采奕奕的下船之後,錢謙益仍然有如在夢中之感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位已登老境,但臉龐仍然如當年那麼瀟灑英俊的東林黨魁就覺得自己掉在一個惡夢裡頭,他拼命掙扎想醒過來,可惜無論如何就是醒不過來
原本的打算,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就算是日頭當頂,正是白晝正午,錢謙益仍然是覺得後背上一陣陣的發寒,那股逼人的寒氣,令得他渾身都直打哆嗦
擁潞王失敗了,而史可法暗示東林同道,福藩以親藩被擁立,雖不如擁立潞王那麼聽話,但馬士英勢單力薄,在朝不比在地方可以事事以實力說話,既然此人在鳳陽與舊部糾纏不清,不妨如他所願,叫馬士英入朝
入朝爲閣臣,就算是加以約束,然後福王勢孤,大事,也就是實權,仍然握在東林同道的手中。
有此明悟,他纔會從南京一路趕來龍江關,只要從龍迎駕的名單上有他錢謙益的大名,恢復侍郎的官位,應當絕非難事。再然後,會推入閣,只要不出現溫體仁那樣強勁的對手,一切就都不是問題。
結果卻是生生的一個惡夢出現在眼前……
他的官職,可不就是眼前這位“今上”給削奪了的,而且,皇帝還是對他深惡痛絕,任憑他是東林黨首,朝野有非凡的名望和人脈,可一閒廢就是這麼多年,怎麼撲騰也不能復起啊……
“跪”
有幾個太監充任臨時的贊禮官,崇禎剛一下船,便有黃傘在身後,同時幾個太監尖着嗓子,大聲喝令羣臣下跪。
錢謙益隨着在場所有人一起跪下,手指拼命抓着不怎麼硬的地面,他只覺得,耳中嗡嗡直響,而腦子裡頭,卻也只是在想:“怎麼就叫皇上給逃了出來了呢……”
眼前諸臣,不論心思究竟如何,俱是叩首,仍有不少人還在大哭,或是低泣。
崇禎的臉上,卻是難得的笑意吟吟。
無論如何,怕是崇禎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再見羣臣的時候。
打半年前,軍事政務一無所措,想南遷,閣臣俱不贊同,調吳三桂入援,關寧兵遲遲不至,而棄守關寧的責任,崇禎自己也是不敢背起來。
到了這會子,他才真正明白過來,當日留在京中,無非就是一個困字,若非太子,便是因困而死,是一個解不開的死局。
“太子……他現在怎麼樣?”
崇禎在心中默唸着,手卻輕輕一擡,輕聲道:“起。”
“起……”
一羣太監齊聲高叫,其中昂首挺胸,最爲賣力的,便是南京鎮守太監韓贊周。
韓贊周十分賣力氣,崇禎也只是瞟了他一眼之後就轉過頭去,此次京師失守,都是太監打開城門,倚爲靠山的內操是屁用不頂。所以太監不管怎麼效忠,在崇禎心中地位已經遠不如當初。
放眼看去,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他親自挑選的留來鎮守南京的史可法。
“諸卿,朕德福皆薄,以致凶逆入京,致使太廟、宮禁……”從史可法再看過去,就是一羣羣着紅穿緋的大臣,十之八九都是崇禎挑選後放在南京的,從十三年之後,李自成和張獻忠勢大難制,不少有識之士就開始着手經略南方,而重中之重便是東南重鎮的南京,史可法等人,也是在那個時間進入崇禎眼簾,對這些自己親手挑撿的大臣,崇禎心頭也是有千言萬語,卻只是哽在喉頭,一時說不出口來……
特別是,宗廟宮禁全失,皇室南逃,這等大事,要怎麼開口來做一個交待……就算是帝王,也是十分的難以爲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