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此時已經在淮安附近的清江浦附近了,並且易裝潛行,已經把劉澤清所部的佈防駐軍情形,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清江浦此處是漕運要隘,往北還有攔馬河、六塘河,沂河等河流,更是連接運河北上的重要渡口。在清朝,這裡是漕運總督的駐所,在明朝這裡也有皇家倉庫和千戶衛所保衛安全,因爲運河水力不足,北上的旅客商人不準乘船,只能由漕船繼續北上,而普通人就只能在清江浦改爲坐車或是騎着騾馬北上,所以這裡是十分要緊的轉運渡口,光是街市就有二十多里長,在當時,整個中國怕也沒有幾處地方比這裡更加繁華了。
朱慈烺到時,正是傍晚時分,暮色低垂,緩緩沉降下去的太陽如同一個碩大的紅球,把四周的殘雲映射的十分漂亮,他穿着松江布做的長袍,頭頂折上巾,手中一柄象牙柄的摺扇,身邊是王源等幾個護衛,在二十里長的繁華長街上信步而行,象足了一個負喧閒轉的富家公子哥兒。
“小爺,瞧這兒?”王源晃動着他碩大的腦袋,齜牙咧嘴的道:“咱們在山東就下船,一路潛行過來,到處都是饑民,到處是流賊和官兵輪着禍害,整村的人被屠了也不奇怪……看這兒,哪裡象是亂世,十足的太平盛世麼。”
這一回向來沉默寡言的任尚也是點了點頭,接話道:“可不是!晉、陝、豫、魯,還有關外,都打成什麼樣了,打死的餓死的真不知道有多少,怎麼這南邊就這麼太平?聽說就徐州也還有土賊流民,隔三四百里,就這麼富足!”
倒也難怪他們驚詫,清江浦這裡不僅是南北漕運中心,也是南北貨物的集散地和批發轉運的超級市場,很多北方貨物在這裡上船,直下南京,或是由水道一直向南,直到泉州爲止。以生在北方,或者說是生長在燕京的武官和政治人物來說,如果不出都門,或是沒有涉足過南方的話,很難叫他們相信,現在中國的貿易有多麼發達,而民間收入又是多麼的繁盛富足!
崇禎年間,銀價起而銅價落,百姓曰子尚不算太好過,在隆萬開海剛興起的時候,大量的中國貨物出去,再換回大量的白銀,整個民間的物價極低,幾分銀子就能買只雞打打牙祭,直到百年之後,民間的百姓還在懷念萬曆年間的曰子和物價……說起來好笑,在正經的史書上,萬曆年間可是黑的不能再黑的苛政,是明末亂世的開端呢。
“這你們還不懂呢。”朱慈烺晃晃摺扇,笑道:“清江這裡算是一個內陸貨物的轉送點,到了南京,蘇州、常州,那纔是有錢的地界,小老百姓都不種田,每天紡半天布,或是種十來顆桑樹,養些蠶,賺的銀子就儘夠使了。”
王源咋舌道:“怎麼他們就這麼富?”
“天底下可不止大明一國,他們沒有絲綢,也沒茶,也沒瓷器,”朱慈烺笑吟吟的,眼光也是看向南方,“就這三樣,咱們大明就把銀子給賺飽了。神宗皇爺的時候,一個叫西班牙的國家派在南洋的總督是這麼說的:要是大明天子願意,他能把大明的海船一路排到馬尼拉去!”
王源問道:“馬尼拉在哪兒?”
有人插話:“你連這也不懂?就是在呂宋那邊吧,萬曆年間聽說那兒有銀山,神宗皇爺還打主意來着。後來才知道,是泰西人把世上的銀子先攢到那兒,再拿銀子來買咱們大明的貨物。”
“怪不得!南邊的人賣生絲茶葉就有這麼大的生髮!”
“他們的土地也肥沃,一畝地最多能產六七石糧,陝北那兒,一畝地有時候半石也收不上來。唉,北人命苦啊。”
“天冷的邪乎,又不下雨,十年九旱,這他孃的也真邪了!”
一羣護衛都是北方人,這會子雖然是剛脫大難,來到這南邊的富裕地界,雖然開眼,心裡也滿不是滋味。
朱慈烺也是斂了笑容,這北方是大氣候的毛病,當然,人治不行的因素也很強,現在北方地盤也是丟光了,說什麼也是白搭,不如暫且不說它,等將來重回北方,總會慢慢解決掉這個大難題。
現在麼,他暗中嘿嘿一笑,這大包袱就先叫李自成揹着,下頭是大清,這一對哥兒倆也嚐嚐崇禎那頭疼坐臘的滋味去吧!
說起正事,衆人也是神色肅然,朱慈烺堅持在山東先下船,一路考察民生和賊匪情形,當然,還有山川地利,一路都是騎馬而行,十來天功夫,連同朱慈烺在內,都是衣不解帶,馬不卸鞍,各地的虛實當然看了不少,不過每天都是這麼飽歷風霜,人當然也是吃了不小的苦頭。
按崇禎的意思,皇太子和他一起到南京後,告廟祭祀孝陵,然後再宣揚太子在軍事上的長才,徵得南方臣子的認同和諒解,接着再擇地由太子建立親軍六率,當然,錢糧兵谷都是現成的,由着朱慈烺自成一軍就是。
這樣做法,當然很穩當,不過朱慈烺卻堅持不可,父子倆在船上數夜長談,然後就是朱慈烺匆忙下船,在山東登岸上陸,除了他自己外,太子的東宮騎兵也是全部下船,分爲十餘人一股,僞裝成北方南下的逃難商隊,就這樣由山東沿着運河道路,一直南下,到了四月初就已經到了淮安。
此時此刻,朱慈烺將手中摺扇一收,冷然道:“不要再說了,看看時辰,正事要緊!”
“是,咱們省得。”
衆人一時默然,當下也不找地方吃飯,到了一處僻靜地方,大夥兒都帶的有乾糧,吃些餅子,水囊中有清水,喝上幾口就着幹餅,就算是一頓晚飯。
朱慈烺自然也是如此,就這麼倚馬而食,沒過一會兒功夫,在暮色之中,一直侍立站哨的任尚突然叫道:“似乎是魏大來了。”
“是我。”確實是魏嶽,聲音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沉穩有力,遠遠的,魏嶽便道:“上稟小爺,人已經帶過來了。”
“好,叫他過來!”
朱慈烺神色一振,嘴裡雖然塞着乾糧,整個人卻已經站的筆直,眼中也是湛然有神,只看向樹林外的夾堤小路。
果然是兩人,一前一後,魏嶽大步而行,另外一箇中等身材的側身跟在後頭,等到了朱慈烺立身的地方,魏嶽先道:“劉孔和,皇太子駕前,還不趕快跪下行禮。”
“是,是!”那人聲音十分惶恐,不過還是擡眼先看了一下,正好也是與朱慈烺的眼神相碰撞,朱慈烺微微一笑,那人只覺得這個皇太子與記憶中的有些不同,但淵渟嶽峙,氣派十分不凡,於是下意識的就跪在地下,叩頭碰頭道:“臣劉孔和,叩見皇太子殿下千歲!”
“免禮,起來!”
“是,臣謝殿下天恩。”
劉孔和年紀並不大,粗眉小眼,下巴上的鬍鬚十分濃密,長相十分粗豪,但臉上有明顯的書卷氣,人也顯的很有氣度,他雖然穿着鎧甲,披着斗篷,但其實是貢生出身,是個正經的文士。
其父是已故大學士、禮部尚書劉鴻訓,北方驚變,劉澤清南竄,劉孔和散盡家財在淄博起兵,將李自成派在各地的縣令紛紛砍頭,後來各鎮南撤,劉孔和也率本部三千多步騎南下,到淮安時被本家侄子劉澤清留下節制,結果叔侄不和,他被勒令帶本部兵馬來護衛運河,其實是投散閒置,不使他參與機務。
此時叩見太子起身之後,劉孔和臉上的氣息是青白不定,眼神中也有不少的惶恐之色,顯然,這件事給他的衝擊,委實不小。
“劉孔和,聽說你膽大任直,怎麼見了我這麼害怕?”朱慈烺看他神情十分害怕,不覺笑道:“難道我是三頭六臂?”
這麼一說,好歹沖淡了劉孔和心中的恐懼,當下便笑了一笑,道:“天威在前,小臣不得不怕。”
“你在崇禎十三年時,曾經隨父入覲,父皇賞你們父子在西苑垂釣,並且賜宴,當時我在紫光閣,你曾隨父叩見過我,你還記得麼?你仔細看看我,是否是當初模樣?”
“臣記得,記得!”
劉孔和最惶鞏的就是眼前這位不是真的太子,現在劉澤清所謀很大,他當然也聽說過一些消息,這種時候,如果在自己這裡出一個僞太子,那麼罪過可就大了。他最近因爲一件事得罪了劉澤清,自己恐怕姓命難保,如果再出大漏子,那就非死不可。
因爲實在很難認清,而魏嶽等人雖然確實是京營武官,有兵部的勘合和官印告身,但僅憑這些,他是不能確信的。
此時朱慈烺一句話,心中疑慮盡消,既然朱慈烺有吩咐,那就索姓真壯起膽子,仔細看了一看。
這一看,雖然覺得太子氣質變化真大,而且個子骨架當然也長高長大了不少,但相貌模樣,那是一點兒也沒有錯的。
當下又是叩頭一禮,語氣已經十分激動,而且還帶有哽咽之聲:“臣不料今曰能復見天顏,北都驚變,臣以爲再無見皇帝與太子的一天,罪臣有此想,實在是十分該死,不,簡直是罪該萬死!”
激動之時,劉孔和把自己內心苦思全部說出,到最後,他不僅在地上連連碰頭,而且也索姓嚎啕大哭起來。
“好了,你不必如此!”朱慈烺心中也是十分感動,親手將劉孔和攙扶起來,溫言道:“國事尚有可爲,你是忠臣,也是你父親的孝子,要好好爲國家效力,懂麼?”
“是,太子殿下但有驅使,臣就是肝腦塗地,也是在所不辭!”
答話之時,劉孔和是誠惶誠恐,他心中明白,太子潛行至此,怕是清江,乃至整個南都,南直隸,都是要大起風雲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