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受辱,闖營上下當然大怒。原本有些猶豫的張鼐立刻揮手,預備好的劊子手們便是將受傷被俘的明軍將士押到海邊,也不多說,直接便將人成排的按倒,只等李自成下令,便可以開刀殺人。
只是有不少趕車的車伕,還有那些賣力氣的搬運的夫子,普通的水手,一個個哀嚎哭叫,其聲震天,拼命叩頭喊冤。
闖軍不亂殺也行之有年,見到眼前情形,衆將士也知道這些人冤枉,一時都是頗感猶豫。張鼐無法,也只能暫候在李自成身後,打算再求情看看。
李自成卻是面色鐵青,向着海中看了半響,眼看一隊海船藉着風勢,漸漸開向深海,若是兩邊對陣,便是對方有千軍萬馬,他此時也會下令向前衝上去,以挽回自己這一方失掉的顏面和士氣……”……但眼前是一望無際水天一色的大海,他下死眼看了看所謂“皇太子”所在的船隻,然後回頭向着劉宗敏冷然道:“捷軒,這就是你不屑動手的皇太子?瞧瞧吧,人家現在實在夠威風了!不過,捷軒,我們會不會怕這個還在吃奶的娃兒?”
適才朱慈烺的“陝西諸帥”十分損了李自成這個順朝皇帝一把,而且,人心非常微妙,儘管現在人人稱李自成爲皇上,新朝也是建立,但不論是李自成自己還是他最親近的部下,提起崇禎和眼前這個皇太子,仍然覺得對方纔是真正的龍子鳳孫。
一國未立,這新朝就名不正,言不順。
這自然也是李自成拼命想打下京師的深層原因所在了可惜,功虧一簣沒有全功不說,還在海邊被重重損了一道。好在,這位新朝皇上畢竟是多年的統帥,胸襟氣度都不是尋常人能比,當下輕輕一語,便是將逆勢扭了過來。
果然,劉宗敏骨棱棱的雙眼冒出攝人的精光,這位向來勇若猛虎的大將終於暴怒起來他看向海邊,摸着下巴上鋼針般的鬍鬚,冷然道:“遲早有一天,俺會取了這個皇太子的首級,叫他知道,貧嘴惡舌的下場!”
李自成哈哈大笑,撥動戰馬,好歹當着部下的面扭回點顏面,但底下的事也實在叫他頭疼需要早點回到京師……那邊還有不少善後的事,等着他親去裁決,現在大將和軍師們都在身邊,只有一個牛金星留在京師,老實說他還不能放心。
況且很多儀式要舉行,原本是商量定了的,奪取京師也要符命天命,他要從德勝門進京師,然後在承天門下射箭,以示自北方挾王氣而來,革龘命鼎新。但現在是否還依原本的計劃來行事,也是要好好考慮了。
至於明朝降官降將,宮中幾萬的太監宮女,想起來也是夠他頭疼了。一瞬之間他倒是有點迷茫無措之感,原本一場歡天喜地,改朝換代的大喜事結果竟是弄成現在這副模樣……不管嘴上怎麼不在乎,可心裡那股子窩囊勁兒卻是怎麼也消解不掉了!
“父皇?”
將行欲行之際,張鼐又跑來請示,在他身後不遠,還是綁着一個兀自在掙扎叫罵着的鞏永固。
“還問什麼?”李自成心中方寸早亂,如同一團亂麻,見張鼐過來,便是冷然道:“不須覆命,全部都殺了!”
“回父皇,有一些船伕水手,極言冤枉……
張鼐硬着頭皮,還在替那些確實冤枉的船伕水手乞恩。
“好吧!”李自成也不願過於太傷這個義子和親軍大將的面子,一時不及細想,揮了揮手,令道:“這些夫子水車,一律砍去右手。”
說罷,他面色嚴峻的道:“不準再替他們求情!”
這些人都是賣力氣的漢子,一家大小的生計都在雙手之上,砍了一隻手,就等於是斷了這人和一家大小的生計,不僅不能賺錢扛活,家中老小還得多養個殘疾但張鼐也是看到了李自成的臉色,知道多說無益,當下只得頓首答應下來,眼看着李自成等人被大隊騎軍簇擁而去,只有李巖在經過之時,面色鐵青,眼神中也盡是憐憫之色,但宋獻策就在李巖身側,拼命對着李巖搖頭,示意他不可出聲,於是乎,等這兩個正副軍師也從人羣中馳過,而向來以仁義聞名的田見秀又不在的情形下,這些民夫水手,加上被俘明軍的命運,也就一瞬之間註定不可改變了。
“皇上有命,明軍俘虜全部斬首。民夫水車等,去右手!”
到得關押人員的地方,張鼐皺眉嘆息,傳下令去,於是衆闖軍開始先拉那些民夫水手,將人拉出來,一人拉手,一人揮刀,斬落右手後便推向一邊,任其生死。
這麼多人,也不大可能斬手後再精心包紮,斬文卝字百卝度貼卝吧首卝發光後能活下來或是死掉,也就不大能理會了。
斬了一地的手掌,看着也甚是怪異,接下來,便是將俘虜的明軍將士一律斬首,衆明軍也知道勢不可免,都是天津撫標將士,此時當然是破口大罵,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到得最後,衆人只罵道:“咱們不過先行一步,大明太子英武,幾年之後,就是你們被按在此地,斬首給我們報仇。”
張鼐也是聽羅虎說過,對這個皇明太子十分忌憚,此時聽的心中煩惡,眼中又見到鞏永固在向自己冷笑,他也是十分不耐煩,揮了揮手,只道:“速速押去,全部斬訖報來!”
“殿下,情形不對!”
已經被調到朱慈烺身邊伺候的陳名夏突然指着岸邊,驚道:“闖逆在殺人!”
果然也是如此,就在衆人視力以及的地方,在港。的一處空地,大隊的闖軍或推或拉,將人拉到海邊,一排刀光舉起放下,衆人看的清楚,就見一排數十人腔子裡滿是鮮血噴出,人頭滾滾落地。而闖軍又將人頭撿起,與屍體一起,不停的拋落在海中。
這麼刀光一閃一落,便是數十人身死,而此時相隔不遠,衆人也是看的清楚,除了少數海商水手,多半都是被俘的天津撫標的步卒官兵。
“混賬,簡直不是人。”
“畜生!”
衆將一見,自是爲之大怒,然後不免大罵起來,而隨侍在朱慈烺身邊的鞏效祖突然跪下,大哭道:“父親!”
再看時,卻是看到有一個穿着山文甲,披紫花披風的將領被押到岸邊,那個將領也是不停的掙扎,最後被按在地上,一刀斬首。
從身形到甲冑披風,多半就是被俘後無消息的鞏永固,一時間因然是鞏效祖爲之大哭昏厥,便是魏嶽和王源等人,也是爲之默然泣下。
這幾天來,衆人無不是血戰廝殺,這位駙馬從來是衝殺在前後退在後,若非如此,豈能被俘?
“這是犧牲!”朱慈烺先是默然,過了半響之後,終於厲聲道:“今日之事,當永志之。回南京後,當奏請父皇允准,建昭忠祠,以記忠魂!”
衆人默然不語,但眼神中,也是面露感動之色。而不遠處侍立的陳名夏,也是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出來……太子行事,根據他這些天下來的分析和注意,凡行事必有原因,必有深意,眼下此事,當然是有收拾人心的急智,但究竟這建祠之後,又有什麼真正的深意?
太子身邊沒有得力的文臣,陳名夏深知吳偉業等人不過是一介文人,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本事,眼下龔鼎孽不至,李邦華等人又畢竟是重臣,不能時時隨侍……這是建立自己在太子身邊的良機,實在不容輕輕錯過啊……
“殿下所說極是,臣到南京之後,將會述文記事,以志死傷的將士,宣揚忠烈,以正人心,定大義!”
朱慈烺用讚賞的眼神看了這個年輕的復社才子一眼,能在歷史上留下大名,混到高位的人物,畢竟不同凡俗,雖然說的還是老生常談,但急切之間,能隱約把握住自己想宣揚戰死將士,特別是激揚民氣的想法,也真的是難能可貴了!
激勵後來者,當然是最爲要緊的事,明末時候,人心喪盡纔是最根本的,士紳,軍隊,百姓,各個階層都不願效力,或者說,是大部份都不願效力,空自有一個強大的帝國,卻被一個六萬丁的小部族最終得到天下,這其中的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
但眼下說這個,還是爲時尚早。
朱慈烺尚在遲疑,掌舵的船老大摸將過來,遠遠的便是跪下叩頭,嘴裡道:“太子殿下,前頭有小船過來,打旗語過來,說是皇上在前頭擔心殿下,派了船來,接小爺到前頭的大船上去。”
這個船老大當然不懂規矩,其實崇禎的這些話算是諭旨,如果在宮中,就得宣諭,叫衆人跪接,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朱慈烺聽完之後,只點了點頭,答應道:“好,我這便坐小船趕上去!”
所謂小船,也是好幾十人划槳,崇禎先行不過一個多時辰,海程不遠,打帆之後再拼命划槳,沒過一會兒,一艘很大的雙桅大船就赫然在望了。
明朝的海禁名存實亡,但對海船的限制還是很厲害,所謂的大船也就六百料左右,比起當年下西洋的寶船來,實在相差的太遠。
朱慈烺此時顧不得想這些,腦海中只是想:“現在找我,卻不知道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