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禮,平身!”
當着校場內足有五六千的黑壓壓的人羣,還有校場內外,怕不有十萬以上的各色人等,朱慈烺也是沒有絲毫的怯場和惶恐。
人生如夢,能在這個時候,做這等大事,還有什麼可說?
看向四周,兩千甲士持戈靜候,而史可法和馬士英以下,所有的中樞朝官,亦是齊集於此。
校場內外,則是有大量的官紳生員,商人百姓,怕不有十萬之多,光是應天府和上元、江寧兩縣差役,就是全班出動,加上幾千京營禁軍,才把眼前這場面給維持了下來!
到了此時,半年多來的努力,也是終於沒有白費。
大明這輛已經快散駕的破車,原本在這個時候是沒有希望的,只要一年不到的時間,清軍一至,便是舉國而降,從淮安到揚州,再到南京、常州、松江,一路望風而降,再到杭州、襄陽、長沙,幾乎不到一年的時間,清軍的主力八旗其實就是出動了阿濟格和多鐸兩路,主要還是靠的三順王和吳三桂的兵力,居然就輕輕鬆鬆的擊敗了李自成和張獻忠,再敗南明的江北四鎮,輕取整個南方,在當時,放眼全國,已經幾乎看不到任何的抵抗力量,這麼一個龐大的帝國,開海貿易後全球近三分之一的白銀涌入,有絕對超過一億的人力,居然就這麼轟然倒下,連象模象樣的抵抗也是沒有過。
相比南宋的五十年抗元戰爭,釣魚臺擊斃蒙酋可汗,襄陽苦守,十萬人滔海而死……明末時節,連失敗都是敗的有氣無力,叫人覺得噁心。
這個國家,也確實是沒勁到了極點。
這個民族,氣運也是衰微到了極點。
而朱慈烺現在要做的,也無非就是挽天傾而已!
看向四周,數萬人鴉雀無聲,朱慈烺微擡右臂,在衆人面前輕輕一劃,而在他有胸腔之中,早就有一腔熱血,難以抑制。
當下只是仰首望天,再低頭時,已經面色弘毅,吐氣開聲,有若金石之交:
“臣朱慈烺,謹以至誠,告昊天上帝山川神靈……
臣今奉皇帝命,率六師,衛祖宗之地;
護天下社稷生民;
討平逆賊,征伐虜醜;
漢賊不兩立,古有明訓;
華夷須嚴辯,春秋存義;
生爲炎黃倫序,死爲華夏忠魂;
後人視今,亦如今人視昔;
吾何惴焉!
今誓師北上,痛殲醜類,絕無畏縮怯敵之時,若力盡,則以身殉;
然吾堅信蒼蒼者天,莽莽者地,必佑吾誠!
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此誓!”
校場將臺,原本就修的宜於擴音,而朱慈烺先前說第一句話時,尚且有點兒保留,再喊出漢賊不兩立時,已經是用盡全力,幾乎是要把胸膛中最後一點氣息也吼了出來!
待到最後,彷彿是整個南京城都已經全無聲息,蒼茫大地,也唯有朱慈烺此時的宣誓時的怒吼聲響!
皇太子如此昭誓天下,將於流賊,虜醜誓不兩立的決心,也是毋庸質疑!
“萬歲,萬歲,萬歲!”
奉旨誓師,原本也可視爲代天出征,以朱慈烺的身份,原本也可以接受這般的歡呼。
只是兩千虎賁,加上校場內外中數不清的百姓,士紳,甚至是商人,都是十分激動,不少人都是在原地歡呼雀躍,甚至是跳躍嘶吼叫喊,淚流滿面之時,仍然是山呼萬歲!
似乎也是隻能用這樣的方式,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情緒於萬一!
一時之間,萬歲之聲響徹雲宵!
這其中,有多少是被入關的東虜禍害過的畿輔和山東一帶南逃的士民百姓?
這其中,有多少人失去過父母妻兒?
這其中,有多少人親眼看到拖着豬尾巴的醜類殘害自己的親人,焚燬漢人的房舍,搶走他們祖輩以來辛苦積累的財富!
便是南都居民,只要稍微關心國事者,又豈能對入關的醜虜漫不經意?
人們投降,只是因爲舊有的統治者完全失去人心,自己放棄了,百姓方棄之。
就以明末那些藩王大臣的表現,在剃髮令下,還是有風起雲涌前仆後繼的普通百姓起身抵抗,南明幾十年的抗爭,又豈在那些皇帝和大臣武將們身上?
希望,永遠都在這些普普通通,平時看着無知愚昧,而事到臨頭,在貴人們紛紛伏地叩首的時候,反而是他們,頭顱高昂!
這個民族的氣運和脊樑,也唯有在他們身上,才能找到得到。
“皇太子,真天人矣!”
人羣之中,龔鼎孳亦是淚流滿面,原本的那點不合時宜的勁頭,已經無影無蹤,面對冒襄等人,他只是肅容道:“吾將北上投效,以盡綿薄之力!”
……
……
在這樣暴風驟雨般的歡呼聲中,史可法等一羣大吏反而顯的過於冷靜了。
史可法只是咬着嘴脣不語,高弘圖和張慎言等人的眼中,卻滿是不滿的火苗在翻騰滾動!皇太子,太過專擅,也太自以爲是了!
“史道鄰,此事你還能置身事外耶?”
別人尚且可忍一下,高弘圖就忍不得,上前一步,向史可法冷然道:“前日內閣行文,叫堂下準備五萬銀子,十萬漕米,說是急切要用,叱吒立辦……差事一交下來,咱們就是忙的一個屁滾尿流,爲什麼?就是因爲朝廷這一局棋不能亂,現在虜騎咬着流賊不放,關寧總兵官立下這麼大功,急需犒賞……忠臣義士之心,斷不能傷損了。可現在,皇太子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這樣的話,那麼,我要請問,‘借虜平賊’的大政,是不是說了不算?還有,皇上究竟是怎麼個意思?爲什麼內閣一無所知?若是朝廷不把內閣當盤菜,我看,諸公不如一起請辭,大家都回家呆着,看這位太子爺,又怎麼說?”
經過亂兵一事,高弘圖原本是很老實了幾天。畢竟餉銀這件事,雖然是都督府和兵部彼此扯皮,但戶部發給錢糧偏晚,也是事實。
好在朱慈烺不願牽連太廣,所以高弘圖也是逃了一劫,經此一事,也是老實許多,前幾日內閣奏議,吳三桂忠勇可嘉,似乎不便不聞不問就這麼丟在北邊不管了?
當時新消息未至,朱慈烺也不便公然反對,崇禎當然是無可不可,於是定計下來,要賙濟支援吳部糧草。
高弘圖這次好歹是賣了把子力氣,短短時間,把糧草和船隻都徵調齊全了,就等朝廷派出正經的與北虜接觸的使節後,就能帶着糧船銀兩泛舟北上了。
結果,生生就是在這裡,皇太子公然誓師之時,已經是號稱要與北虜誓不兩立了!
“唉,這不是把人生生往流賊那邊推?”
張慎言最近幾次出力,都是出了漏子,老頭子年紀也大了,精力十分不濟,只是李邦華是榮養了,在內閣只是掛個名兒,他沒有入閣,卻比誰的心都熱絡,有事沒事,就都喜歡插兩句話。
平時是很叫人討厭,今天這話,在場的閣臣大佬們,聽了也是無不點頭。
最少眼前這東虜還是以吳三桂借師爲名借進來的,申包胥能借兵,憑什麼平西伯不能借?大唐也不是借來的兵平定了天下?
憑什麼咱大明就這麼死腦子,當年是關內打流賊,關外打建奴,打到最後怎麼着?
全完蛋!
到現在還這麼強項,可真是叫人不以爲然了!
史可法目光所及,連王鐸也是苦笑,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苦笑道:“史公請看。”
接過來一看,果然是王鐸奉命所寫的《敕諭破賊總兵官》的明發詔諭,略微一瞄,已經看出王鐸文字老到,十分從容:“聞爾星統關兵大挫賊銳……是用晉爾侯世爵……又爾士卒蓐食未飽,已令海上運漕十萬石,銀五萬兩,接濟犒勞……”
“唉,先收起來吧!”
到了此時,史可法也算是真的怒火上來,不過還是勉強按了按,只冷然道:“此間情形,吾會奏給皇上知道,如何處置,由皇上決斷!皇太子亦爲君上,諸公,議論之時,尚請慎言小心!”
……
……
皇太子誓師宣辭,再下來就是祭祀告廟,然後賜旗封授官職,幾個心腹班底的大將,不出意外的都是成了新成立的諸鎮的總兵官。
因爲立功都不大,只是加鎮總兵,將軍名號,卻是一個沒有給。
明末時節,爵位氾濫,左良玉這樣寸功不得立的,已經是伯爵總兵,許鎮武昌,吳三桂在這幫子文官眼裡,已經立下不世奇功,晉封侯爵,相形之下,魏嶽等大將其實立功已經不小了!救駕勤王,救君王與臨難之時,換在國初時候,一個伯爵也是跑不掉了,而此時只是將各率改爲各鎮,象王源與任尚幾個,還是成了魏嶽和李恭的副手,並沒有實授總兵。
現在就是搭起三鎮的架子,也就只能委屈一下了。
如此相形對比,朱慈烺對朝廷名器的重視與小心,就令得在場的老成之士,暗中點頭頷首,十分讚賞了。
傍晚時分,太陽已經變成了一個紅通通的圓球,緩緩下降,而一切儀式終告結束,由直衛營管帶劉兆輝率直衛先行,皇太子與儀仗旌旗居中,魏嶽等大將環於左右,方以智等大元帥府下諸司亦騎馬相隨,各色旌旗遮天蔽日一般,甲士們的身上,也是五彩斑斕,看起來威武的同時,更添華彩。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數以十萬計的南京百姓眼中,整支隊伍,就這樣帶着希望與讚美,浩浩蕩蕩,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