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傷怎麼樣了?”謝成問坐在地上的季扶雲。
季扶雲似乎被寒風吹得有些僵硬,好半晌,才轉頭看到謝成。
謝成以爲季扶雲會說沒事,可沒想到聽到他說“很痛。”
“感覺到痛,就證明我還活着。”
視野昏暗,但謝成仍舊將視線停留在季扶雲受傷的腰際。頓了頓,他走過去,在季扶雲旁邊坐下,能感覺到他身上不停冒出來的冷氣。
“其實,我是一個很懦弱的人。”長久的沉默後,季扶雲突然開口。
“我知道。”謝成說,“你將活着的動力完全放在了何鍾晴身上。”
季扶雲啞然。
“你害怕活着,害怕承受現在這些苦難,但生而爲人的本能就是爲了活着,於是你給自己找了一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比如保護好何鍾晴,比如你恩師的遺言。藉此來說服自己去克服痛苦,去堅持活着。你比這裡所有的人都懦弱,你不怕死,你怕活。”
季扶雲苦心營造的外殼被謝成一語擊破,他有些慌亂,可轉念一想,他已經被那些情緒壓的快要崩潰,不是正準備說出來了嗎?有什麼好逃避的?
季扶雲思索了片刻,開始敘說起來:“我曾經有個很好的朋友,叫季扶風。嗯,他和我是福利院同一批的孩子,這些人名字都叫扶月、扶雪之類的,院長說希望我們可以自由自在的成長。但是,季扶風卻和我說,是因爲我們都是沒有爹媽的孩子,就像雲、風、月一樣,沒有家。季扶風真的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天才,從一開始上學,他就以輕描淡寫的姿態一路高歌,沒有人能取代他成爲第一。原本他比我小兩歲,到後來,卻因爲跳級和我一同高考,我記得他還輔導過我功課。當時我覺得,他比所有的老師懂得還要多。”
季扶雲想到那時候的場景,嘴角輕輕彎起,“在他未和我同級時,一直是我和另一個女生爭奪第一,他來了,就以絕對的優勢坐在寶座上。我和那個女生只能搶搶第二的名次。他是那種讓人生不起任何妒忌心的天才,高考後,他理所應當的成爲省狀元,如果全國考卷一樣的話,他一定會是全國第一。他還收到了國外一所知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提供獎學金和助學金。所有人都在稱讚他,所有人都在說他會有一個前程似錦的未來。可是他卻在半夜叫醒我,問我,爲什麼他那麼聰明,他的父母卻不要他呢?”
季扶雲嘴角的弧度漸漸下撇,聲音也開始沙啞,“我跟他說當時你那麼小,你爸媽不知道你這麼聰明。他卻說,啊,這樣啊,那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兒子會是個傻子,那爲什麼要扔掉他呢?他們的兒子智力沒有問題,身體沒有問題,那爲什麼要不要他呢?我想了很多理由安慰他,可他都一一反駁了。其實那些理由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國家福利制度很完善,不會讓一對夫妻連個孩子都養不起。可是,福利院還是有那麼多孤兒,你說,是爲什麼?”
季扶雲看着謝成。
“可能他們覺得讓你們在福利院生活比跟着他們好。”謝成回答。
“好?”季扶雲嘲笑着搖頭,“高考結束後,班裡有一位同學家境很好,勉強考上了一本,他的父母很開心,大擺筵席,請了老師和同學。他的父母都是成功的商人,可他們在兒子的老師面前都很謙卑,每一位帶過他兒子課的老師他們都記得名字,然後一一敬酒道謝。甚至連大部分同學他們都能叫得出名字,因爲他們愛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能對兒子所處的環境那麼熟悉。當然,他們也會對季扶風和我一通誇獎,因爲我們是從福利院出來的,取得好成績總是讓人覺得不容易,覺得很勵志。酒席結束後,回去的路上,季扶風說想一個人待會兒。我當時明明察覺到他的情緒很不對勁,可我還是讓他一個人走了。第二天下午,我們在福利院後山的那條河的下游,找到了季扶風的屍體。”
“他自殺了。”季扶雲忽然捂住自己的眼睛,弓起背,心裡難受地如同被獸抓撕裂着,“他自殺了!死了!這樣的結果好嗎?比跟着父母好受苦受難嗎?”
謝成靜靜看着季扶雲,眼睛被月色渲染得如同琥珀。
“院長報警了,沒有人相信季扶風是自殺的,在他們看來,前途一片光明的季扶風沒有任何自殺的理由。可我知道,他是自殺的,他覺得活着沒有任何希望。當警察確認是自殺不是他殺後,那些人又開始惋惜了,說這麼好的人爲什麼想不開呢,真不懂惜福,那麼好的條件是多少人想也想不來的啊。他們都覺得被父母丟棄算不了什麼,可以靠自己打拼出一片美好的未來,可那些人的父母都好好的在,有什麼立場說算不了什麼?在季扶風看來,他活着的意義不是功成名就,只是想享受被愛的感覺。越是聰明的人越是敏感,越是敏感的人就越是痛苦。他時常想着未來他會越來越成功,可始終沒有父母,他最在乎的人卻絲毫不在乎他,那種日子想想就讓人覺得絕望。所以,還是死了吧。”
“我沿着河走到上游,走到我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那裡有一塊大石頭,上面刻着季扶風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一句話:讓我長大已經很不容易了,還要讓我健康的長大是不是有點奢求呢?季扶風給了他父母十六年的時間讓他們來找他,可是他們始終沒有來,所以,季扶風不等了,這次,是他拋棄了他們,拋棄了這個世界。”
“後來,我經常夢到季扶風站在河邊,回頭喊我,他說,季扶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要不要一起走?這個世界一點也不好。我的回答是,要。”
“醒了之後,我幾乎是立刻救想要去季扶風跳河的地方,可是院長來找我了,他對我說,你是福利院唯一的榜樣了,你要好好的啊。生的本能和死的*的交鋒終於在院長這句話中分出了勝負,我告訴自己,我承載着福利院和院長的希望,我要活着啊,我不能讓他們失望。上了大學,我告訴自己,你和季扶風的約定還沒實現呢,季扶風常說我們倆以後一個學物理一個學生物,然後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生活,家裡所有的電和電器由他負責,我種菜,這樣,我們就能和世界徹底告別,不要那個世界了。我對自己說,季扶風那麼聰明,不用學肯定也會,可我不行啊,至少我得好好學完大學。後來,我遇上了何老師,他對我期望很大,他希望我能繼續讀研,幫助他研究新項目。我又對自己說,何老師這麼照顧我,我不能對不起他,那我就去幫助他吧。然後,我活到了現在。”
“可是,我活着爲什麼要用別人的生命爲代價?”季扶雲低聲哀嚎着,“一開始是老師,現在是麥天瑞,將來呢,會不會是鍾晴?或者是高一揚、周啓明他們?那我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麼?我爲什麼不和季扶風一起死呢?”
季扶雲弓着身子,心臟痛得發麻,彷彿心與身體連接的管道斷裂開來,心跳毫無依託。
謝成伸手,將季扶雲扶起,“別扯動傷口。”
夜深人靜,唯有季扶雲的壓抑的痛苦的哭聲在迴盪。林影重重,前路迷濛。
“你活着是因爲你有活着的價值。”謝成終於開口,清冷的聲音似乎能穿透冰塊,安撫住冰山下的驚濤駭浪,“你的老師因爲救你去世,可他最在乎的女兒在你的保護下活的很好,比任何人都好。麥天瑞因爲救你死了,可他因爲保護了你而覺得滿足,不會因爲你的死而難過,他要讓你活着。你將來會用自己的本事救活很多人,你會讓很多飢餓的人得以溫飽,你覺得這樣活着沒有意義嗎?”
謝成扳過季扶雲的臉,讓他直視着自己:“而你擔心的那些人,高一揚,周啓明,甚至是何鍾晴,他們怕死嗎?不怕,他們比你樂觀,盡力活着,當死亡來臨時也不會畏懼。你擔心的人不怕死,而那些怕死的人你不必擔心。那麼,你還有什麼好怕的?好好活着,爲你自己活,總有一天,我們會強到足以打破規則。”
季扶雲怔怔,沒有說話。
謝成給他時間慢慢想明白。
月落西山,夜已過半。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謝成問,也不需要回答便自顧自說起來,“你知道謝氏嗎?”
“哪個謝?”季扶雲下意識接道。
“謝承恩的謝。”
季扶雲震驚。謝承恩他當然知道,亞洲首富,這評定還僅僅是根據他的公開資產判定的,他的私下資產更是難以計數,舉手投足間就能引起金融風暴。而季扶雲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曾經用十億酬勞僱傭植物學家爲他培養出一種蘭花。如果何教授不是在研究“豐和”五號的話,可能就接下這個任務了。
“我是謝承恩的長子,我還有一個小我一個月的弟弟,同父異母。”謝成說,“我從沒見過我的母親,謝承恩說是因爲生我難產死了。我從小跟着繼母生活,繼母對我不錯,在謝承恩面前和私下裡對我沒有任何差別,十分溫婉。我很小的時候以爲我遇上了一個很好的繼母,可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對待路邊一隻流浪狗時的態度,和對我一模一樣,充滿了溫柔和關心。我想我知道了她不擠壓我的原因,因爲我對她沒有任何威脅,一隻流浪狗怎麼對她和她的兒子造成威脅?那她又何必破壞自己高雅端莊的形象。”
“十八歲時,謝承恩將那個我所謂的弟弟謝應繁送到了國外進修金融管理,把我送到了絕命島。絕命島是什麼地方?爲大家族專門培養精英保鏢的地獄,十年訓練時間,足以謝應繁成長起來,也足以讓我死在絕命島。他的安排,一眼可見用心,他從一開始就將謝氏交給了謝應繁。有這樣的父母真的比死亡要好嗎?”謝成問季扶雲,“你那個朋友也許就避開了自己父母的親手絞殺,畢竟高智商很大可能是遺傳的,至少他們給季扶風留下了一條活路。”
如果讓季扶風活在謝成那樣的家庭,那麼敏感的他只會更加痛苦吧。所以,季扶風應該是幸運的。季扶雲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堅信的絕望似乎正在破裂。
看到謝成盯着自己,季扶雲驚覺這是謝成在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在安慰他。那麼,回憶這樣的事情,謝成會覺得痛苦嗎?
“我聽葉蜚聲說過witc,這是什麼?”季扶雲最終換了個話題,謝成在他看來是強勢的,問他覺得難過嗎?應該是一種侮辱吧。
“一個自由的組織。”謝成笑,“在絕命島後期,雖然仍不允許我們接觸文明社會,但他們會劃定一些海域讓我們執行任務。而我在一次任務中,遇到了突破絕命島防線的讓納爾先生,那時候,他正在藉助一套簡易裝置穿越十個經度的海域。在他的引薦下,我加入了witc,並且因爲他的幫助和教導,我在絕命島有意的暗害中得以存活。”
季扶雲想象着那些畫面,忽然生出一種朝菌不知晦朔的隔離感。謝成的世界,驚險而又高端,他聞所未聞。而謝成恐怕也難以理解在他的生活裡發生的糾葛。
謝成將手搭在季扶雲肩膀上,“讓納爾先生用盡一生,發誓要踏遍地球每一個角落。其實,這個世界有很多值得看看的地方,海底、山頂、原始森林,總有能讓你覺得驚豔的地方。”
季扶雲斜睨他,“介意說一下你的年齡嗎?”說話總一副閱盡滄桑感。
“28。”
季扶雲撇嘴,和他猜測的差不多。
“怎麼,覺得我很老?”
“沒有,才比我大三歲而已。”季扶雲說,但話鋒又一轉:“俗話說,三歲一個代溝啊,我和你簡直隔着馬里亞納大海溝。”
“你知道witc的人穿越馬裡亞納海溝就跟散步一樣嗎?”
“真的?”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