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們面面相覷,很少見到如此囂張跋扈打羣架的主兒。不過話說回來,人家能把老王家一羣看家護院沒事兒還走商的好漢打得滿地找牙,這來頭絕非一般。
捕頭想上去問問話,但方纔那口氣太大了,又拉不下臉來,一時間氣氛反而僵了起來。
太原府的推官周靖,原本吃了午飯就在公房裡休息片刻,沒想到剛剛眯上眼睛,就聽人稟告說醉鄉樓那兒打了羣架,把老王家的人給打了。太原府上上下下誰沒拿過王家的錢?周靖只能強撐眼睛,有些懶散了走到醉鄉樓。
到了這兒一看捕快們大眼瞪小眼,他頓時精神一緊,仔細打量了對面那羣人,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名字,兩腿立刻軟綿綿的想要癱倒。好在地上有栓馬樁,周靖一手扶着栓馬樁穩住身子,恭恭敬敬的躬身問候:“卑職參見總督大人。”
捕快們嚇得魂不附體,鐵繚枷鎖扔了滿地,個個老實無比,大氣都不敢出。
周靖不過區區一個七品芝麻官,以往只是跟在上官的屁股後遠遠的看見過王楓幾次,但那面相還是記住了。他心中暗忖,老王家是要倒黴了,招惹誰不好,去招惹山西土皇帝,平時給山西大員們送這麼多禮,眼下還有誰敢站出來保你?
王楓走前兩步:“這位是……”
“卑職太原府推官周靖。”
“哦,本官在此用餐,出門時候就有這麼十來個人一擁而上想要對本官不利。現在山西不寧,他們很可能是被闖逆收買的兇徒,也可能是滿清的走狗、漢奸。周推官把他們押下去,帶到大牢嚴加看管。不過,審就不用了,既然涉及行刺謀逆,這個案子就交給本官親自來審。”王楓語氣倒是不重,但是句句誅心。
周靖心中苦笑,不過就是打架,就被王楓扣了這麼大的帽子,送到大牢已經是丟了半條命,再讓那些如狼似虎的官軍審理,幾乎就是有死無生了。眼下,先得把人帶回去再說,至於老王家準備怎麼擺平這件事,他區區一個推官也就不操心了。
“大人吩咐的是,這些人氣焰囂張,帶到大牢裡,卑職好好收拾他們。”
王楓不置可否,周靖見王楓如此淡漠,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帶了捕快們,把躺在地上的馬堅衆人連拉帶拽拖走。
酒樓裡的人也有些膽戰心驚,王楓不想再去安撫他們,正要舉步離開,忽然路邊人羣中走出一位書生,他長躬施禮:“山西舉人羅晉平,冒昧求教大人。”
王楓端詳着他,羅晉平不過二十歲左右,面目端莊,斯文有禮,不覺有些好感,便停下腳步,笑問道:“羅舉人想問什麼?”
羅晉平道:“若是大人不怪晚生衝撞,晚生斗膽想請大人飲茶。”
隨便從街上出來個舉人就想請五省總督喝茶?這膽子實在比鬥還大。王楓笑了笑,只怕是個讀書讀的有些迷糊的書生吧,正要拒絕,卻聽羅晉平說道:“家師李璡。”
王楓轉口道:“嗯,好,那就在這醉鄉樓吧。”
張老闆立刻重新打掃三樓,奉上茶水點心,便吩咐夥計們誰也不許上樓打擾總督。趙永烈軍伍出身,看那羅晉平也不像身懷武功的樣子,就沒有跟入雅間,親自守在樓梯口。
兩人分了座,王楓端起茶杯:“原來是李璡先生的高足啊。”
“慚愧,家師和家父早年交好,十年前,曾在太原停留半年,教導過晚生讀書,從那以後,便有了師徒的名分。”羅晉平答道。
王楓點了點頭,這個李璡不但和‘飲中八仙’的李璡同名,在明朝末年也小有名氣。原因就是,這個人太耿直,說了絕對不能說的實話。
七八年前,崇禎還沒有開始收剿餉和遼餉的時候,國庫就是入不敷出。這其中的原因,大家都清楚,但是皇帝不能捅破,他的統治需要士大夫的支持。士大夫也不能捅破,一說朝廷沒錢就蹦出來說皇帝貪財皇帝加賦稅之類的屁話。
但是有一天,李璡就上書朝廷,洋洋灑灑一大堆文字,概括起來就是一句:大明朝的絕大部分財富都在極少數人的手中,老百姓已經窮的揭不開鍋了。打仗要錢治國要錢救災要錢,皇上不應該給老百姓加稅,缺錢就應該跟有錢人拿。
這份奏摺一石激起千層浪,官員士大夫立馬翻臉,各種大帽子黑鍋紛紛砸在李璡頭上,‘或疑此輩乃流寇心腹,倡橫議以搖人心,豈直藉端倖進已哉’。憑着這一句,李璡就成了黑五類反動派,士大夫們理直氣壯的把他送到大牢裡,幾乎就離死不遠了。
可崇禎知道李璡說的是實話,沒理由爲了人家說實話就殺人吧。於是崇禎和首輔想了很久,終於找到個藉口,跟大臣們說,大明朝不能因言獲罪,要是殺了李璡,以後誰還敢進言呢?臣子敢進言是好事,說
錯了,我們給他做思想工作,讓他和反動階級劃清界限,從此走向宇宙真理。要是動不動就殺人,說對說錯都沒人敢說了。
這樣算是把李璡的命給保了下來,不過仕途就徹底沒希望了。李璡也知道得罪的人太多,尤其是江南東林的根基,那是更不敢去,索性就窩在北方了。
既然正確的意見,崇禎無法採納,那大明朝就一直窮下去,剿餉收了兩年,收不下去了。遼餉更是少的可憐。
“大人,晚生看大人之前放出的告示,和家師當年的看法如出一轍。”羅晉平沉聲道:”進京科考的時間就快要到了,可晚生覺得良禽擇木而棲。如果晚生金榜題名,一樣難以施展胸中抱負,如果大人不嫌棄的話,晚生願追隨大人左右。”
王楓笑道:“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你是李璡先生的高足,想必才華過人,進京趕考,金榜題名自然是極有希望的。跟着我?最多就是個師爺而已。”
羅晉平起身施禮道:“大人過獎了,晚生學識平平。但晚生覺得大人想做的事,是挽救大明亂局的唯一方法。中興大明的重擔就在大人的身上,假以時日,大人平定國內逆賊,剿滅遼東韃子,甚至可能被封異姓王。大人的子孫後裔就像魏國公一樣,世襲罔替,與大明千秋萬代。”
封建,愚昧。王楓暗歎一聲,不過也沒辦法,這年頭,書生們已經爲大明朝效忠了二百多年,總不可能跳出來就說要爲王楓個人效忠。至於羅晉平說的那些,想的很美好而已,如果自己真的把大明朝士大夫手中的錢都給逼出來了,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崇禎。
“你想跟着本官,總得讓本官知道你有什麼本事吧?”王楓問道。
羅晉平展顏一笑:“大人,如今大明內憂外患,起因是爲了什麼?”
“你說說。”
“當年張居正首輔實行一條鞭法,從那以後我朝的耕地就很清楚了,沒有低於過七百萬頃。按理說,朝廷收的賦稅很低,大人,一畝地產糧百斤,朝廷只不過收了一二十斤。餘下的糧食足夠農民一家人吃喝生活,窮困點再做些工,不求豐衣足食,也是飽暖不愁。”
“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這樣,朝廷的賦稅少,地主們的地租很高。晚生遊歷山西陝西,就沒有見過一家地租是低於五成的,有些甚至是七成八成那麼多。還是剛纔那句話,一百斤糧食,朝廷收了二十斤,地主拿去六十斤,農民就只剩下二十斤。他種十畝地,也不夠一家老小吃的。”
“還有藩王貴胄們的封地,區區一個河南就有八位藩王,河南的封地根本不夠,就從外邊省再劃一些給他們。這些地,是不交賦稅的。那朝廷的賦稅只能更少。一個農夫要承擔賦稅、地租,還要頂着天災人禍。說是民不聊生,絕不誇張。這樣,闖逆就很容易招攬軍馬,到處都有窮的活不下去的人,這些人就是闖逆源源不斷的後備軍啊!”
王楓不由得對這位書生另眼相看,不愧是李璡的高足,和他師傅一樣,把大明朝的弊端看的清清楚楚。也正是因爲如此,羅晉平很清楚,就算他金榜題名,也無力改變現實,李璡就用最悲慘的遭遇警告了他。
然而這一次,他發現王楓的做法暗合師傅的道路。王楓和李璡的區別很大,李璡一介書生,王楓卻是手握雄兵的大將。李璡面對朝野士大夫的瘋狂攻擊,只是一口黑鍋就差點要了他的命。而王楓卻不然,現在明朝形勢混亂不堪,內部千瘡百孔,外邊風聲鶴唳。王楓就算做的過分一些,朝廷也沒功夫跟他太糾纏。有了這樣的時機,如果把握不住,那也是明朝該完了。這樣的機會,王楓必須要抓住,那羅晉平也決定了,就是要牢牢抱住王楓的大腿,說什麼也絕不放手。
王楓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悠然道:“到了太原,我也在煩惱。看你說的頭頭是道,你對剿匪可有什麼見解?”
羅晉平沉默片刻,這纔開口道:“闖逆劫掠河南,又佔據陝西,他現在不缺錢也不缺糧。方纔晚生已經說過了,錢糧都在那些藩王地主的手中。闖逆搶的就是他們。從糧草這一塊兒,闖逆要強。”
“跟隨闖逆的老營兵馬是闖逆的核心,加上其他人馬人數衆多,軍力上算是半斤八兩。貿然開戰,勝負難分……”羅晉平閃電般的瞄了王楓一眼,看他神色如常,這才接着說道:”晚生以爲,現在開戰,闖逆贏的機會更大一些。畢竟他們佔據陝西,又殺了孫督師,士氣鼎盛。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至少要等他們這股士氣下去,才能出兵開戰。”
“不錯!”王楓讚道。
羅晉平微笑說道:“假若晚生是李自成,已經拿下了陝西,當然對山西虎視眈眈,天氣好轉,他們必然會大舉東進。務求拿下
山西,從而直面威脅京師,甚至可以進軍京師。”
王楓沉吟道:“你有什麼妙策?”
“妙策二字不敢當。闖逆雖然現在有儲備有糧草,但都是搶來的。他口口聲聲說不納糧,一時半會也不可能就納糧。所以,要維持龐大軍隊的開支,只能繼續打仗繼續搶。他們和韃子一樣,以戰養戰。只要能搶得到,就能打下去。晚生覺得,大人不如放棄山西一些防區,堅壁清野,讓他們搶無可搶。據守城池,以逸待勞。之前孫督師以五千新軍守開封,打了四個月。最後取勝,正是因爲闖逆糧草消耗殆盡,他們本就是烏合之衆,軍糧少了,就圍不下去,想要走的時候,被孫督師打亂戰陣,大獲全勝。”
“一旦取得先機,大人就不要放虎歸山,以一虎將爲先,率領精銳人馬,務必擊殺或擒拿李自成。同時大軍西進,收復陝西全境。”
羅晉平沉默片刻,似乎是決定了什麼,說道:“大人對闖逆自然是必勝的,不過晚生建議……若是收復了陝西之後,大人不要返京,要製造出山西比較複雜的局面。自古以來,關中四塞之地,強漢盛唐都以此立足。大人只有佔據此地,纔有資格能施展胸中抱負。”
王楓沒有做聲,關中四塞之地當然是好的,按照羅晉平的想法,自己佔據這兩塊,就形成了事實上的軍閥,手裡有了兵就有說話的權力。就像左良玉,就數他的兵最多,孫傳庭都戰死了,朝廷也沒追究他的責任,說白了就是怕跟他這樣的統兵大將鬧起來。士大夫們是看不起武夫,但不代表他們能惹得起武夫。拿刀的肯定比拿筆的不講理!
“有些意思,沒想到你不但讀萬卷書,也瞭解不少世情。稍候本官安排你做幕僚,不過我這兒不強留人,若是有朝一日你想去考科舉或者離去,可以!”王楓笑道。
羅晉平一躬到底:“多謝大人賞識,晚生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出來吃了一頓飯,得了個幕僚,王楓心中還是很滿意的。
羅晉平此人有眼光有見底。雖然現在還是滿腦子封建思想,可日子久了,總能讓他明白宇宙真理是什麼。
趙永烈看到王楓和羅晉平兩人從雅間裡走出來,快步迎上去,問道:“總督大人,是現在回軍營麼?”
“不了,這位羅先生以後是我的幕僚,你派人去府裡收拾一個別院出來給羅先生居住。有什麼事,我和羅先生也方便探討。另外,派人去調個百十人來,隨我去大牢,我要親自審問那老王家的人。”
王楓已經交代下去,趙永烈的手腳就快的不行,前後連一個時辰都沒有,一大隊盔甲明亮的官兵就整整齊齊的跑到街口,王楓整整衣衫,帶領大隊人馬直奔大牢而去。
山西在忙碌着,陝西也沒閒着。
陝西的這個村子並不大,位於潼關的西南方。整個村子只有大概三十多戶人家,全都集中在一個由三座小山包圍起來的中間地帶,但是卻有一戶人家比較特別,這戶人家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住在最高的山包上面,破舊的屋子給人的感覺好像隨時要倒塌了一樣。
“這個老東西,怎麼還不回來,我可都要餓死了,再不回來我就穿上你最喜歡的長袍,慢慢的餓死慢慢的發臭,看你還怎麼和王寡婦相會。”
一個大約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小聲的低估了一句之後,將嘴裡面的草吐掉,慢慢的哼唱起了村子裡面的一首童謠,唱了兩遍之後,年輕人突然坐了起來,臉上泛起了喜悅的表情。
“這個老傢伙,終於回來了。”
年輕人口中所謂的老傢伙正朝他這便走過來。
果不其然,一個乾癟消瘦的人影,出現在了山腰中部,從遠處看去,這個人大概五六十歲,身上穿着一個破斗篷,雖然歲數大,身材像蝦米成精一眼,但是卻顯得精神抖擻。
老人走路的速度,可以用健步如飛來形容,按照正常來說,五六十歲的老者想要在平地上走的健步如飛都困難,而這個老者是在登山,能夠有如此的步伐,讓人難以相信。
過了一會,年輕人站了起來。伸了一個大懶腰,打了個哈欠之後,面對着已經上山的老者,大大咧咧的說道。
“老東西,你怎麼這晚纔回來啊,家裡都斷糧了,你是不是想要餓死我啊,你要誠心想餓死我的話,你當初救我回來幹什麼。”
“哼,小兔崽子,好歹我也是你師傅,你這麼和我說話。我當初要知道你這麼不是東西,我就不從狼嘴裡把你救出來,讓你給野狼當點心了。”
“嘿嘿,師傅啊,你哪能那麼狠心啊,要是當初你不救我,現在哪還有人幫你守門等小寡婦啊。”
“小兔崽子,你說什麼,趕緊堵上你的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