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喜縣城頭之上,狄詠眺望着南方,身邊都是忙碌之人,屋頂的瓦片,牆上的磚石,地基的石塊,屋頂的衡量,門板牀板,堆得到處都是。
麻牛已然在大喊:“官兵來了,弟兄們,不要怕,官兵可上不來這高牆。”
“不要怕,只要勝了這一遭,周圍七八個州縣城池就都是咱們的了。”
“官兵只有兩三千,咱們有上萬人,不要怕!”
麻牛還沒有學會一種虛張聲勢的技能,麾下八千多人,卻只敢吹到一萬,不想遼國朝廷,十二三萬人,卻敢號稱七十萬。
若是按照這個比例,麻牛也應該說自己有六萬大軍纔是。
古代軍隊,滿萬了就是漫山遍野,普通人看來,就是難以計數的多。真正能按照視線中的規模與稠密程度判斷出具體人數的人,唯有那種真正久經戰陣的老將才行,比如狄青,又或者趙滋。
所以虛張聲勢這種事情,很多時候是很有效果的。十二三萬人,與七十萬人,絕大多數人都難以用肉眼分辨其中的茶杯,包括此時的甘奇,也不一定能具體分辨出來。因爲甘奇雖然也領兵打過仗,但是他壓根就沒有見過漫山遍野的人。
安喜知縣蕭達回來了,帶着兩千多大軍回來了,有步兵有騎兵,有鐵甲有皮甲,這是正規軍,皮室軍。遼國三十萬在冊的皮室軍中的一小部分。
注意,“在冊”這個詞也是有講究的,“冊”與實際之間,在哪裡都是有區別的,遼宋在這方面早已是半斤八兩了。
遼國,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只有三萬皮室軍的那個契丹國了。
再次回來的蕭達,明顯有了底氣,身爲遼國貴族,穿上一身甲冑,看起來也有了威武的模樣,他親自打馬近前,開口便是大喊:“麻匪,朝廷大軍已到,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麻牛看了看左右,知道應該打擊一下敵人的氣勢,便上前準備回話。
卻是麻牛話語還未說出,旁邊的狄軍師已然擡腿拉弦,一柄神臂弓已然上弦,箭矢搭了上去,擡手就射。
羽箭破空而去,一身銳響,便看到城頭一百步外的蕭達落馬而下,一聲慘叫。
神臂弓,宋朝制式的蹶張弩,所謂蹶張,就是用腿踩着弩臂,雙手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拉開弓弦的弩弓,這種弩弓,弓身長就有三尺三,弦長二尺五,質量最好的,射程可高達二百四十多步,配上精鐵打造的箭頭,能透重甲。
神臂弓,一般軍漢就算手腳並用都拉不開,就算能拉開這種弩的許多軍漢,大部分站着都拉不起來,得身體躺在地上蜷縮着,兩隻腳踩在弩臂上,雙手拉着弓弦,用雙腿雙手加上腰腹的力量,奮力在地上張開身體,才能掛上弓弦。如狄詠這般站着就能手腳並用張開弩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這種弩,與手持的拉弓,威力上不可同日而語。神臂弓,代表了宋朝手工業與技術水平的巔峰。代表了華夏幾千年對於戰爭兵器最深厚的技術積澱。
昔日澶淵之盟之前,陣前射殺遼國領兵統帥蕭撻凜的弓弩,就是這玩意的變種,八牛弩,三張神臂弓用技術合在一起,就成了八牛弩,也稱之爲牀弩。
大陣之前,敵方的統帥,必然離得相當遠,也不可能讓宋軍靠得太近,但是卻被人宋軍一箭射殺當場,可見當時宋軍之中,也是高人無數。射殺蕭撻凜的人名叫張瑰,一個地位不低的武將,用牀弩一箭就射中了蕭撻凜的額頭,致使連連獲勝的遼軍偃旗息鼓而回,也直接促成了澶淵之盟的達成。
宋朝的弩,已然發展到了巔峰。
蕭達,已然中箭應聲落馬,百十步外那一隊遼軍,亂作一團,舉盾的舉盾,救人的救人。
麻牛臉上帶着震驚看向狄詠,他倒是知道狄詠武藝不凡,但是這百十步外擡手一箭就把人射落馬下的技術,實在太過駭人了一些,神乎其技一般,麻牛這輩子哪裡見過這種事情?
麻牛看了看狄詠,又擡頭去看了看遠方的蕭達,明晃晃的長箭,插在蕭達鐵甲之上,筆筆直直,這顯然就是透甲之後射進去了。
麻牛又看了看狄詠手中的弩弓,他知道這張弩是從海上送來的,還專門說這張弩是送給狄詠用的,但是他也沒有想到這張弩竟然威力如此巨大。
麻牛激動大喊了一聲:“軍師威武!”
隨即滿場大喊:“軍師威武,軍師威武!”
狄詠還笑着揮手與衆人示意,這一手,是他故意要顯露的,無他,激勵軍心爾。
狄詠還極爲裝逼一語:“遼人,不過爾爾,一觸即潰!”
“軍師無敵!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麻牛似乎也知道軍心可用,又是大喊。
“軍師萬歲,軍師萬歲!”
狄詠依舊揮手左右致意,開口大喊:“待得戰機一到,某便帶大軍出城與敵決戰,殺他個片甲不留!”
“殺,殺他個片甲不留!”
“殺遼狗!”
狄詠是真要出城的,想勝利,必須要出城一戰,否則敵軍不可能潰敗而走,因爲狄詠纔是那甕中之鱉,敵人反倒是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不愁糧食,不愁飲水。若是久不決戰,圍困下去,狄詠一方反倒是有人心大亂的可能,賊寇烏合,不能把他們想得太好。
要想打開局面,這出城決戰的事情,必須要做。
但是現在,自然防守爲要,敵人肯定要攻城,攻城對於狄詠來說也是好事,先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打退幾波,讓敵人威勢盡去,再出城就事半功倍了。
所以狄詠大喊:“備戰,守城了,把門板牀板都豎起來,敵人箭雨就要來了。”
八千賊軍,興許就狄詠一人真正有對戰爭的實戰經驗。對於攻城的套路熟悉非常,應對措施也準備得很好。
“豎盾!”
“豎盾!”
城頭之上大喊連連,門板牀板案板,甚至吃飯的桌子,都被豎了起來,擋住一個一個的人。
果然不得多久,遼人的反擊就來了,箭矢如雨!
城頭上所有人都躲在臨時的盾牌之後,聽着木板叮噹作響。
狄詠心中也想,好在敵人也來得倉促,並未真正準備過攻堅戰,若是敵人有過真正的準備,此時必然有投石機這種東西到場,只要有十來具簡易的投石機,怕也能把這幾千賊寇嚇得惶恐不安。
若是有幾具真正精良的石頭砲,也就是一種更爲精良的投石機,巨大的石頭砸來,一砸就是一個垛口磚石碎裂,此時城頭之上興許就直接生亂了。要抵禦這一類的攻城利器,不僅需要軍漢有非常高的心理素質,還需要指揮者沉得住氣,需要讓守城之兵到城下躲避,待得敵人開始爬牆的時候再上城頭來,這種指揮極爲考驗指揮者的能力,一個不慎,機會讓敵人輕易就爬上城頭。
這種石頭砲的威力從來都不能小覷,歷史上縱橫歐亞的蒙古大汗蒙哥,就是在南宋釣魚城被這種石頭砲給打死的。
這些東西,遼國其實都有,因爲遼國有燕雲十六州,這裡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是燕趙強兵之地,這裡的匠人,製作這些東西都很擅長。
換句話說,遼國一旦失去了燕雲十六州以及這五六百萬漢人。不僅僅是戰略要地丟失了,遼國更丟失了真正的生產基地,從鐵甲到兵器,甚至鍋碗瓢盆,再到弓弩石砲,遼國再也沒有了生產這些東西的能力。回到草原與遼東的遼國,就比野人女真高明不了多少了。
說白了,不論哪個歷史時期,遊牧漁獵民族要想打敗中原王朝,就得要漢人。蒙古人不僅要漢人工匠,還從中亞與東歐擄掠來了無數工匠。那時候的中亞,文明程度也相當高,攻打金國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中亞奴隸在蒙古大軍身後生產着這些東西。
也如幾十年前崛起的西夏党項人,當時輔佐李元昊的是漢人張元,好水川之戰,主要出謀劃策的也是張元,張元也是西夏的宰相。張元這個人,本是陝西的讀書人,屢試不中,甚至考到殿試都被刷下來了,張元氣憤不已,覺得自己才華甚高懷才不遇,一氣之下跑到了西夏去,深受李元昊的重用,內政外事軍事都是一把好手,自張元起,西夏重用了大量的漢人。
打敗了大宋之後,張元覺得他終於算是證明自己了,或者說自己那屢試不中懷才不遇的那口氣終於出了,甚至還寫了一首詩來嘲笑夏竦與韓琦: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
大意就是說夏竦這個陝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不怎麼樣,韓琦也沒有什麼厲害的,整個好水川的宋軍都被輦得到處跑,你們兩位進士及第的大相公,還在那裡說什麼打仗帶兵?
其實歸根結底就是你們這兩個朝廷重用的進士相公,比我張元一個落地秀才差得遠了,當初我科舉你們不要我,現在後悔了嗎?後悔也晚了!
張元的這種心情,其實也能理解,讀了滿腹詩書,卻不受朝廷重用。朝廷用了韓琦這種進士及第,然後張元這個落第秀才把夏竦、韓琦打敗了。這種感覺,只以個人感覺來說,那真的是十足解氣。
生產力,技術水平,手工業的積澱,教育水平,眼光見識,這些都是中原王朝最重要的倚仗。
哪怕是到得宋朝這種武人如狗的時代,朝廷依舊能靠這些東西,抵禦着遼夏金,還把蒙古擋了一百多年。
這纔是中原王朝真正的實力基礎。
這一切就體現在狄詠手中的那柄神臂弩中。從大漢遠逐匈奴開始,技術的碾壓就已經奠定,弩這種東西就是那時候大規模用於戰場的,把匈奴騎射打成了狗。匈奴人的原始弓,甚至都射不穿漢軍的甲冑。
安喜城外的遼軍,再還擊了幾輪不奏效之後,開始真正準備起了攻城之戰。
伐木,造梯。把所有的盾牌都聚集在一起。
梯子是最簡單的用具,造起來也簡單。全軍伐木造梯,用不了多久,上百具簡易的長梯就立在了陣前。
契丹人開始埋鍋造飯,開戰之前,不能吃得太飽,所有人匆匆飽腹,喝得幾口水,鼓聲已起,列陣衝城。
城頭上的狄詠再次大喊:“豎盾,豎盾!”
鼓點開始緊密,已然是下午半晌,陽光開始變色,照在甲冑之上泛着黃光。
遼軍的腳步已起,箭雨已來。
狄詠並不還擊,躲在垛口之下,受着一波一波的箭雨。因爲他知道,再過一會兒,待得遼軍近前了,箭雨就會暫歇,那時候就是反擊的時候了。
一切都在狄詠的掌控之內,狄詠興許是整個戰場上唯一一個真正有戰爭經驗的人,包括城外兩三千遼軍在內。
因爲大部分遼軍,也有幾十年沒有打過仗了,特別是燕雲的十幾萬遼軍,與河北宋軍一樣,別說現役軍漢,就算是他們的爸爸也沒有見過戰爭。
箭雨幾輪已過,飛奔的腳步與喊殺漸近,狄詠翻身而起,拉弓就射,口中大喊:“放箭,放箭!”
城頭上的箭矢開始往敵軍攢射。
還有不會用弓弩的人,此時竟然有人拿起磚石往下砸。
狄詠大喝一聲:“不要砸重物,敵人還未到牆角下,砸什麼?”
“軍師……我是想嚇嚇他們……”
這個理由,把狄詠聽懵了,這些人,菜得狄詠不能忍受,能讓人氣死。
“把重物留着,牆下有人了再扔,你速速去傳我命令。”狄詠大喊,因爲砸檑木滾石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都是爲了嚇唬敵人?
“是,軍師,小人這就是傳命。”
臨陣之時,已經開戰了,傳命這種事情,其實效果很小,沒有通訊工具的年代,靠人吼,指揮一百人可以,指揮一萬人,那是不可能的,指揮一千人都不可能。什麼主將一聲令下,大軍如何如何,那都是鬼話,完全不可能。
這時候,單兵的素質,纔是最靠譜的東西。打起來了,就不存在微操了,只能把所有計劃做好,讓每一個部曲按照計劃行事。至於執行力怎麼樣,那就看這支部隊的每一個人的素質了。
再臨陣進行各種指揮?不大現實。
要不爲什麼兩軍野外對壘開戰,還要一杆軍旗立在軍將身邊?這杆軍旗就是告訴所有人,你的主將在哪裡,跟着軍旗走,跟着主將走,主將軍旗去哪裡,所有人都往那裡去。沒什麼胡裡花哨的,跟着軍旗跑,跟着軍旗幹。
也別想弄什麼胡裡花哨的,一旦弄了胡裡花哨的,只有一個後果,那就是亂成一團。一亂,就潰!古代戰場的潰敗,一定是不可逆的,沒有例外,主將喊破喉嚨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