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太陽,腸胃通暢後的脫水,讓已經綁在州衙門口一天一夜的二十多個胡番漢子早已奄奄一息。
史洪磊做了好人,終於把這些人弄到了陰涼的大牢裡,還找了郎中看了一下,把這些人的命算是保住了。
蒲希爾一直以淚洗面,張淑媛與春喜一直開解着她,甘奇是良善人,定然會網開一面的。
良善人甘奇終於安排好了青陽鐵場的事情,蔡黃衣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如今蔡家深受甘奇信任,蔡濟掌管了船廠與船隊,蔡黃衣只有親自盯在青陽鐵場那裡,開礦,建房屋等。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是招匠人,熟練鐵匠,鐵匠學徒,有多少要多少,甚至還派人到鄰近州府去招,興許還得出福建去招。
這些事情,以後都由蔡家管理了。
安排好這些事情之後,甘奇還要考慮一個問題,那就是接任泉州知州的人該是誰?
身邊的人,甘奇想了許多,要麼官階不夠,要麼資歷不夠,要麼不適合這個職位。
想來想去,甘奇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吳承渥。一來,吳承渥會真心實意聽甘奇的,而且他自己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
二來,一甲第三名出身的吳承渥官階比較高一點,又在太學任職了兩三年,資歷已經有了,下放地方爲官很正常,三來吳承渥身爲汝南郡王府的女婿,雖然如今汝南郡王沒有了,但是趙大姐的活動能力還是很強的,而且趙曙的身份也擺在那裡。所以吳承渥填補這個官缺應該是問題不大。
問題的關鍵是,甘奇不能直接出面去幫吳承渥運作,否則可能適得其反,有韓大相公在那裡,只要甘奇出手了,韓大相公必然不能讓甘奇稱心如意,一句話到吏部去,這件事情就要黃。
所以這件事,得趙大姐出面去辦,把已經有資歷的吳承渥運作到從六品,下放地方爲官,知泉州事,這個官在京城裡並不吃香,甚至沒有幾個人願意到這麼遠的地方當官,吳承渥真要來,也沒有什麼競爭對手。
甘奇把這些事情仔細斟酌了幾番,想明白了這些關節之後,心情大好。
好幾天後,甘知州終於回到了泉州城,走進後衙,還沒有來得及落座,蒲希爾就已經哭哭啼啼跪在當場。
“相公,求求你饒了奴家的父親吧!”
甘奇一臉的爲難,皺眉不語。
“相公,奴家的父親是被人陷害的,是別人要害相公的性命,是東京的韓相公要害相公的性命,這是父親親口與奴家說的,千真萬確的事情。”
“唉……起身吧,隨我到大牢去看看你父親。”甘奇起身,扶起蒲希爾。
大牢之內,關押着蒲家二十多號男丁。
當甘奇走進來的時候,依舊還有一雙雙怒火的眼睛,只是這些人大多無力說出什麼話語,倒不是拉肚子的後遺症,而是餓的。
甘奇帶着蒲希爾走進的蒲志高的牢房,蒲志高也餓得不輕,斜躺在牆壁之上,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甘奇回頭看了一眼史洪磊,投去一個認可的眼神,史洪磊還是會辦事的,把這些人餓成這樣,也可以讓甘奇少聽一些聒噪。
“弄點酒菜來,讓蒲掌櫃好好吃一頓。”甘奇吩咐一語。
不得片刻,酒菜就來了,甘奇似乎真的有一個惡趣味,喜歡請牢獄裡的人吃飯。在東京是如此,在泉州還是如此。
人是鐵,飯是鋼。人,可以視死如歸,但是餓了還是要吃,臨死之前也會求一頓斷頭飯,當一個飽死鬼。
蒲志高也擺脫不了人類的本質,酒菜來了,也就爬起來了。
蒲希爾服侍着蒲志高吃飯,倒酒夾菜,還不斷讓蒲志高慢點吃。
甘奇等了許久,終於開口了:“蒲掌櫃,咱們真的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嗎?你真的就如此想要把我殺之而後快?”
蒲志高擡頭看着甘奇,把口中的食物吞了下去,抹了抹嘴角的油膩,答了一語:“你太狠,我寢食難安。”
“到得這般的局面,難道就是你想要的?殺官造反,大逆不道之罪,滿門抄斬,留不得一個活口。是我狠,還是國法更狠?”甘奇語氣平淡。
蒲志高一杯酒剛端起來,就停在了半空,又慢慢放了下去,搖了搖頭:“事已敗,無話可說。”
“爹,你快把真相說出來吧,相公最是心善,他有辦法救你們的……”蒲希爾激動不已,牢房左右,兄長姐夫,外間還羈押着蒲家所有的老弱婦孺,怎麼可以全部上刑場殺頭?
“該說的我已說了。”蒲志高雙眼無神看着自己的女兒。
“我想聽你自己說說。”甘奇說道。
“爹,你就說吧,相公當面,你若不說,那還與何人說啊?”
蒲志高沉默了片刻,悶着頭說道:“韓琦,是京城裡的韓琦派人吩咐我辦的此事。”
甘奇立馬怒道:“胡說八道,當朝首相,豈會做出這等齷齪之事?蒲掌櫃,你可不要胡亂攀咬,否則害人害己。”
蒲志高聽得甘奇如此答覆,笑了笑:“女兒,罷了,他是不會相信的,他就是想要我等的命。他就是這麼狠厲的一個人。”
“爹,不會的,相公心中最是良善。”蒲希爾雙眼帶着希望看向甘奇,又道:“相公,爹說的都是真的,不會有一句假話的,爹就是被人蠱惑威逼,沒有辦法,相公,奴家求求你,求求你饒了我的家人吧……”
甘奇怒而一語:“殺官造反之罪,乃國法嚴刑之首惡,朝野震動之事,哪裡是我說饒了誰就能饒了誰的?我若是把造反之人私自赦免了,回京我自己都要進牢獄之中。”
“相公,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的,你……奴家求你了……”蒲希爾再一次痛哭起來。
“女兒,你不必如此求他了……”蒲志高擡手想要攔住蒲希爾,這種場面,當父親的豈能不心疼?
便是隔壁牢房之中,也有許多有氣無力的聲音:“妹妹,不用求他……”
蒲希爾依舊在求,這種情況,豈能不求?
甘奇慢慢站起,擡手扶額,長吁短嘆,腳步不斷來回踱着。
蒲志高此時極爲詫異,他本以爲甘奇要把他殺之而後快,不可能容得他多說什麼。
此時卻看到甘奇如此糾結,蒲志高豈能不詫異?甘奇糾結,就證明甘奇好像並沒有要把蒲家趕盡殺絕的心思,難道……難道自己一直想錯了甘奇?
難道甘奇真的只是想要幾艘船賺錢而已?
甘奇口中還有喃喃之語:“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你非要刺殺與我?啊?是我不該拿你家的錢?還是我不該要你家的船?就爲了那些錢與船,你就敢殺官造反?如此之罪,我又豈敢私自赦免?便是皇帝大赦天下,如今這般大罪,也不會赦免,叫我如之奈何?”
蒲志高有些傻了,甘奇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各處牢房之內,也有許多人傻了,難道甘奇是真的想救他們?
不可能!蒲志高不敢相信,所以他寧願覺得甘奇是假惺惺,開口說道:“你也不必在此裝好人,我一家老小死絕了,家中錢財無數,海中船隻上百,都是你甘奇的了,都是你一個人的了。”
“哼哼……”甘奇冷笑幾聲,負手不答,一臉的不屑。
蒲希爾見此,立馬開口:“爹,你不能如此誤會相公的,相公若是不想救你們,何必帶着女兒來此呢?”
“我自有神的保佑,死後會上天堂,女兒不必傷心。”蒲志高如此答着。
“哼哼……”甘奇又是冷笑,接着說道:“我若是不識得你蒲志高,沒有去你家中幾番酒宴,也不識得希爾,此時定將你們一個個斬頭暴屍,方纔能解我心頭之恨。奈何……奈何我偏偏就識得你蒲志高,識得你一家老小,希爾還成了我的人,此時哪怕是你非要我的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們的命……如今你們犯下如此國法重罪,我卻還有於心不忍,可笑,可笑至極。”
甘奇這一番話,前一段是真心,後一段是假意。
蒲志高看着甘奇一臉真誠的模樣,說了一語:“惺惺作態。”
只是這句“惺惺作態”,語氣明顯不那麼篤定了。
“相公,我就知道你有辦法,我就知道你有辦法的……”蒲希爾激動不已。
甘奇看着蒲希爾,忽然問了一句:“希爾,來日若是我在京城裡被人拿下大獄,你可會如此舍盡一切來就我?”
甘奇這句話有些突兀。
蒲希爾沒有聽懂,卻也說道:“若是相公落得如此地步,奴家便是死,也陪着相公一起去。”
蒲希爾是真心實意,她這個天真的小姑娘,又哪裡知道甘奇這種人心中所想?
甘奇落座,沉默着,眼神看着牢獄裡的所有人,許久之後才慢慢說道:“我饒了他們,我會在京城裡被人攻訐構陷,蒲志高,你可知道何人會構陷我?”
甘奇一問,蒲志高心中大驚,難道甘奇是真的要放他一條生路?何人會構陷甘奇?蒲志高真的知道,那個要構陷甘奇的人,必然就是當朝首相韓琦。
蒲志高驚訝得目瞪口呆。
蒲志高不言,甘奇接着說:“我放你們一條生路,來日若是我在東京失勢了,你們記住,我會在大獄之中生不如死,希爾會官賣爲奴,也是個生不如死!興許,我與希爾,都逃不過死路一條!”
蒲希爾也愣住了,她哪裡想過後果會這麼嚴重,嚴重得她接下來求情都話語都猶豫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你們,所有人,都記住這一點。”甘奇再一次站起了身,環看四周,又道:“明日過堂審理,我不會判死一人,所有人皆是發配,八千里大宋,天南海北,你們天各一方,各自活着命。妻兒老小,一併隨你們各自發配去,未來是什麼樣,各自珍重。”
說完,甘奇起身而走,戲演完了。做了一個十足的好人。
蒲希爾呆愣當場,不知如何是好。因爲她知道,自己好像害了甘奇。
蒲志高也呆愣當場,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到臨頭了,卻突然反轉成了這麼一個結局。
滿場所有人,都在驚駭之中久久回不了神。
蒲志高甚至多想了一些,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是韓琦爲了構陷甘奇而設置的圈套?
一開始韓琦就沒有想過真的要殺甘奇?
一開始那個韓相親信,就是起來設圈套給自己鑽的?
難怪到得那最後關頭,甘奇身邊只有十個人了,所謂武藝絕頂的援軍,依舊沒有出現。
難怪說是毒藥,最後卻是瀉藥,難怪要留得這麼多條命在這裡,讓甘奇爲難。
難道這就是真相?
蒲志高只能胡思亂想,不敢確定。
最後甘奇放了蒲家一族?蒲志高不敢相信到得這個時候,竟然還真有了一條活路。
那個心狠手辣的甘奇,竟然真的把要殺他的人給放了?
隔壁牢籠裡傳了一句有氣無力的話語:“爹,這都是怎麼回事啊?”
蒲志高新如亂麻,他猜想了無數,但是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蒲希爾又哭了起來,嚎啕大哭。
剛纔她是爲了自己的家人活不了而哭,現在她是爲了自己害了甘奇而哭。
蒲希爾已然癱軟在地……
天真的小姑娘,有些可憐,可憐至極。這個世界,太悲哀……
蒲志高慢慢扶起小姑娘,也是個老淚縱橫:“女兒,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啊!”
這件事情到了這裡,是非對錯的意義都沒有了,對於蒲志高而言,就是個命運弄人!
怪甘奇心狠手辣?是得怪在甘奇身上,但是這個時候,似乎也怪不下去了。甘奇爲了救蒲氏一族,把國法拋在一邊,把自己都陷入了險地,還能怎麼去怪呢?
怪自己?蒲志高也不知道怎麼怪,當初誰讓甘奇那般心狠?怪自己不該聽人蠱惑?也許應該怪,那個時候,他一心想要破局而出,不想被人拿捏在手,唯有奮力一搏。
怪來怪去,該怪誰?
蒲志高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當初爲何學不會低頭,再低頭,再低頭,失去一些船隻錢財,還可以再積攢。爲何自己熟練了一輩子的低頭,偏偏那個時候對甘奇又低不下去了。
蒲志高腦中一團亂麻,胡思亂想,卻也沒有一個想法佔據了全部。
蒲志高摟着自己的女兒,嚎啕大哭而起。
甘奇回了後衙,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今日他真的是要求醉了,一醉方休,頻頻舉杯的速度,連甘霸的跟不上。
今日甘奇心中似乎也壓力極大,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完美實施了,但是甘奇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感,心中好像有一塊大石頭壓着一般,唯有一杯一杯。
蒲希爾擦乾淚水,主動搶過春喜的差事,幫喝醉了的甘奇擦臉擦腳,擦全身,伺候着甘奇睡覺,使勁所有的力氣伺候着甘奇好眠。
唯有如此,蒲希爾內心中的愧疚才能稍稍減輕一點點。
那牢獄之中,來了許多酒菜,時不時傳來一些話語,又時不時滿場痛哭。
蒲志高把自己的胡思亂想這麼說說,又那麼說說,說給自家人去聽。
說來說去,說到最後,蒲志高卻怪起了自己,酒醉之間,不斷哭嚎:“這是爲哪般?這都是爲哪版啊?”
興許,今夜的牢獄裡,應該還有一些必死之時忽然逃出生天的喜悅。
明日,就該有離別的悲傷了,所有人天南地北,天各一方。一個大家族,從此支離破碎,互相之間再也沒有了相見之日。興許這就是甘奇最後的目的了,這個縱橫大海、勢力巨大的蒲氏,這個往後叛國投敵屠殺宋人與皇族的殖民者蒲氏,再也沒有了。
留下的,是未來甘奇的大宋海軍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