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扇和小鈕子回到西廂把自個兒的東西收拾妥當,然後搬回了伙房旁邊的屋子,銀盅自調去服侍白二少爺,晚上自然也就不在這兒睡了,所以羅扇小鈕子和金盞玉勺四個人稍微擠一擠也還能湊合着睡下,再加上天氣一日比一日涼,擠擠也不覺得有多熱。
羅扇沒興趣知道那位表少奶奶怎麼會突然駕臨這白府的莊子,她現在就怕表少爺那二貨犯起混來把她給扯進他們夫妻的戰爭中去,所以她現在能不邁出伙房所在的這間小院就半步也不往外邁,免得碰見不該碰見的人,發生不該發生的事。
表少奶奶來後的第一天,整個院子平靜如常,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羅扇想畢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表少爺平時說着不想老婆,一見面也總還是會覺得親的。第二天晚上,羅扇正睡得迷糊,就聽見有人在外頭敲窗棱,通常這是主子要夜宵、使丫頭過來叫人的情況 。
羅扇掀了掀眼皮,見金盞動也沒動,知道她是不想接手,春困秋乏嘛,誰都有惰性,只好披了衣服起身,開門看時見是個生面孔的丫頭,手裡撐着傘,外頭秋雨還有些連綿,帶着滿身的水氣向羅扇笑道:“我們奶奶想喝碗粥,煩勞妹妹起個竈。”
“姐姐別客氣,是我當做的。”羅扇連忙笑着應了,抄起門邊的傘關上門出來,“姐姐要是不耐煩冒雨來回走,不如就到伙房等我一等,我很快就能做好。”
那丫鬟聞言似有些不願,畢竟伙房這地方在她們看來腌臢得很,又是油又是煙的,羅扇也不勉強她,因而又立刻笑道:“或是過上一刻的光景姐姐你再過來?”
“我再過來罷,記得不要甜粥,我們奶奶最怕胖。”那丫鬟笑着說罷轉身回內院去了。
怕胖還吃宵夜?羅扇撓撓頭,生火起竈淘米燒水。唔,怕胖啊……那就來個瘦身降脂減肥粥好了,用料很簡單:蕎麥、粳米、綠豆上火同熬,至濃稠即可出鍋,蕎麥粳米是粗纖維食品,可以降血脂、清腸道,綠豆能夠排毒,三品合一,減肥降血脂,還能排毒養顏。
雖然表少奶奶沒有要點心,但是總不好只送碗粥上去,但凡主子只要粥的情況下伙房都會配送一樣點心的,這是慣例了,所以羅扇又用麪粉雞蛋黃油芝麻和着牛奶烤了幾個經她改良過做法的老婆餅。
差不多做好的時候,那丫鬟也正好撐了傘過來,卻不進屋,只在門口衝着羅扇笑道:“有食盒麼?妹妹拎上同我一起去趟內院罷,我這一手撐傘一手拎着燈籠,沒法子再提食盒了,只好勞動妹妹走一趟了。”
這個……羅扇實在不想在以表少爺爲中心的方圓一百光年內出現,但是人家丫頭說得也是常情,確實沒多餘的手拿食盒了,她也只好硬着頭皮跟着去了。
那丫頭打着燈籠走在前面,羅扇一手撐傘一手拎食盒跟在後頭,進了內院來至東廂廊下,見幾間屋子裡都燈火通明,大晚上的這兩口子怎麼都這麼精神?
那丫頭收了傘,接過羅扇手裡的食盒,推門就進了屋子,開門的一剎那,羅扇看見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身邊丫頭婆子一大堆,倒把這裡弄得不像在白府的莊子上,反像是在她自個兒家裡一樣前簇後擁派頭十足了。
門很快就被關了上,羅扇因此並未能看仔細那表少奶奶的相貌,再說長得美醜跟她又沒半毛錢關係,於是轉身就準備回外院去。一陣冷風夾着秋雨兜身撲過來,羅扇抱着胳膊打了個哆嗦,偏頭看了看上房,已經熄了燈,再回頭看看身後的東廂,不知爲什麼,突然覺得有點孤單。
有家有室,有溫暖的燈光,有飯吃,哪怕外面是悽風冷雨,心裡也是舒暖的吧,羅扇有點想奶奶了,她實在討厭雨天,雨天總會讓脆弱的人更脆弱,孤單的人更孤單。
慢慢地摸着黑往回走,才一邁進伙房門,羅扇就愣住了,見竈臺前面她經常坐着的那個小馬紮上此刻正坐着個人,身上穿着中衣,已經被雨淋了個透,和披散着的頭髮一起貼在背上,腳上趿着的鞋子也沾滿了泥水,一見羅扇進來便擡起臉來露着白牙衝她笑,然而看清羅扇的臉後不由也愣了一愣,好笑又納悶兒地道:“怎麼了丫頭?怎麼哭了?”
“沒,是雨飄臉上了。”羅扇抹了把臉,“爺你這是幹什麼?表少奶奶來了你還不知收斂?趕緊回房去,讓人看見小婢就沒活路了。”
表少爺轉回頭,往竈裡添了幾根柴禾:“有爺在,誰敢不給你活路?爺睡不着,過來找你說說話,來,丫頭,坐爺身邊兒來。”說着拎過旁邊的一把小馬紮放在自己身邊。
羅扇只在門口站着,冷着臉道:“爺這是逼我把表少奶奶請過來呢?”
表少爺突然狠狠地把手中的柴禾往地上一摔,豁地站起身瞪向羅扇:“她是你哪門子的表少奶奶?!爺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跟誰好就跟誰好,關她什麼事?!是她死乞白賴地硬進了我衛家門,爺我要怎麼對她活該她生受!你想把她叫來?好啊!叫來罷!爺正好告訴她,你羅扇就是爺這輩子的心頭好,她要麼同意和離,要麼就迎你進門——去叫啊!”
羅扇這是頭一回見這位一直都吊兒郎當的風流表少爺生氣,一張俊臉氣得發青,敢情兒過來的時候心情就不好來着。
“你們夫妻的事與我無關,甭摻和上我,你是爺,我是奴,你想把我怎麼着我當然沒法子反抗,像我們這樣的人,求生不得起碼還能求死,爺你要是就爲了把我逼到那一步,你就隨便任着性子來罷,我羅扇連死都不在乎了我還在乎你怎麼作踐麼?!”羅扇冷冷地說着,心情也着實糟糕透了。
表少爺聞言愈發氣得眉目俱寒,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突然大步邁過去一把就把羅扇拎了起來扛在肩上,轉頭就奔了南牆上的窗戶——南牆的窗戶正衝着整座院子的外面,表少爺推開窗扇帶着羅扇就跳了出去,外面正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表少爺也不擇路,只管扎着頭扛着羅扇往前走。
也不知在這鋪天雨幕中走了多久,表少爺腳下突地一絆,一個踉蹌向前栽去,帶着羅扇一起摔在了地上,好在地是土地,如今被雨泡的全是泥,摔在上面也不覺得有多疼,表少爺整個人正好摔趴在羅扇身上,索性也就不起身了,只管狠狠地摟着羅扇,恨不能把她揉碎了吞下腹去。
羅扇被箍得喘不上氣來,四肢動也不能動,話也說不了,只好逮住表少爺的耳朵一口咬過去,表少爺偏過臉來吻住她,不顧她的撕咬,吻得瘋狂又殘忍,直到察覺羅扇漸漸停止掙扎,小小的身子在他的身下瑟瑟發着抖,這纔回過神般連忙移開脣,翻身坐起把羅扇從泥濘中拉出來摟進懷裡輕輕拍着後背安撫。
“扇兒……扇兒……對不起……爺不該衝你發火,別哭,乖,別哭,你若生氣就打我罷,抽我耳刮子,狠狠抽,實在不行就上腳,只要別踹命根子,其它地方隨你怎麼收拾!乖,扇兒,別哭,你這一哭爺的心都酸了……”表少爺後悔不已地替羅扇擦去臉上的水和泥。
羅扇是真的想嚎啕大哭,一塊尖石頭在剛纔摔倒的時候正扎進了她的屁股,現在她整個屁股都沒了知覺,她不敢想像回頭去看郎中的時候自己的屁股被一個猥瑣的老頭子上下其手的情景——就算男郎中不允許看女子的身子也不行啊,總不能任這個屁股自生自滅吧?!上藥包紮什麼的小鈕子也不會啊!——這個朝代有沒有女郎中啊?!
羅扇氣到了極點反而沒了脾氣,她現在只把表少爺當成一坨泥或是一坨牛糞,糊着她臭着她,她回去洗洗乾淨也就是了,只是屁股……短時間內她沒法子再做飯了吧?這麼關鍵的時候,被金盞奪宮成功她就全完了,贖身的錢也一把火燒沒了,她,金瓜,小鈕子,三個人又會被趕回南三西院去,這一次回去只怕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表少爺正悔恨萬分,緊緊抱着渾身顫抖的羅扇坐在雨裡泥裡心亂如麻,望着黑暗的遠處出了一陣子的神,低下頭來在羅扇的耳邊啞聲道:“扇兒,爺帶你走好不好?走得遠遠的,跟這兒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斷個一乾二淨,找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爺娶你爲妻,咱們擺地攤兒,賣麪條,吃糠咽菜也無所謂,只要沒人干涉咱們,讓咱們想怎麼活就怎麼活,爺願跟着你一輩子住草屋,好不好,扇兒?”
羅扇有些哽咽,她也不是鐵打的心腸或是歷盡了千帆看破了愛恨,她也會被感動,她也是個在期待浪漫愛情的普通女人,她也渴望被人寵被人疼被人不顧一切地在乎着,可是……
羅扇擡手拍了拍表少爺的肩,強扯出個難看的、分不清是哭是笑還是鬼臉的表情輕聲道:“逃避不是辦法,你縱然逃到了天涯海角,心裡一輩子都會有這麼一個疙瘩,高興時顯不出什麼,孤獨時它就會硌得你生疼。家再讓你感到拘束沉重,也終歸是生養你的地方,是你最忠誠的庇護。爺,想法子扭轉比想法子逃跑要好,是不是?”
“不想扭,不想轉,什麼都不想!爺就想和你在一起!”表少爺把頭埋在羅扇的肩窩兒,居然像個小孩子般耍起了無賴。
你……老孃纔是小孩子好伐?!這年頭連撒潑扮萌都有人跟你搶着幹!
“爺你出來這麼半天,表少奶奶難道發現不了?”羅扇沒辦法,只好擡出表少爺的老婆給他潑瓢冷水讓他清醒清醒。
“爺從南邊廁室跳窗出來的,爺把北次間給她睡,爺睡南次間,門我都從裡面插上了,她從哪兒發現去?!”表少爺賴在羅扇肩頭悶聲說道。
“你爲什麼要這麼對錶少奶奶?既然娶了她進門就該負起當丈夫的責任纔是!”羅扇掐他胳膊想讓他從自己身上起來,他也只哆嗦了兩下,硬忍着就是不肯放開羅扇。
“這門親是我爹給定的,成親之前我連見都沒見過她,人也不是我娶的,拜堂都是我二弟替我拜的,圓房我也沒同她圓過,她到現在還是個處子。她家裡是我們那邊的大戶,同我家有生意上的來往,那年他們家撈着一宗大買賣,我爹想從裡面分杯羹,厚着臉皮上門數次,好話說盡,結果——也不知她在哪兒見着過我一回面,上趕着要嫁我,他爹就以這個爲條件逼我娶她,我們家老爺子又是個見錢……唉,子不言父過,反正,就這麼把他兒子我給賣了,換回一宗大生意,外加一個倒貼的兒媳婦!”表少爺邊說邊恨得牙癢,雙臂不由得又將羅扇抱得緊了緊。
羅扇一是拗他不過,二是確實淋在雨裡冷得牙齒打戰,只好這麼將就着,對錶少爺萬事不能自主、人生聽憑擺佈的遭遇也深感同情,某些程度上來說,他和她其實是一樣的,都想獲得真正的自由,都想自主自己的人生,被人操縱的感覺羅扇自從穿來就已經深深地體會到了,因此她很能理解表少爺的心情,甚至表少爺比她更慘,因爲操縱着他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至親,這讓他根本無從斷絕和擺脫,要麼服從,做個提線人偶甘被操縱,悲哀地了此一生,要麼反抗,拋家棄親揹着不孝的罵名在逆境中辛苦求生。
羅扇有點兒明白這位表少爺爲什麼眼一瘸就看上她了,他大概也感覺到了他和她是處於同一處境中的人,他們倆在做着相似的事情,只不過一開始的時候,他是憑着逆反心理想要破罐子破摔來報復那些爲他安排好未來的人,譬如和廚娘亂搞、四處播下風流的名聲,不就是爲了噁心噁心操縱他婚姻的老爹和想要“強上”他的老婆麼?
然而當表少爺遇見了羅扇,聽到了她說的那句“我的人生,我想自己做主”的話,雖然覺得好笑,可他也從她的身上找到了反抗命運的勇氣,他其實一直很孤獨,他眼中所見到的都是甘於認命的行屍走肉,在與整個世界爲敵的近乎絕望的情形下,他終於找到了一個伴。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表少爺覺得,遇見羅扇,是這輩子最美好的一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