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情

五兩銀子買配方……工錢翻倍……不在伙房當值……一躍從廚娘成了二等大丫鬟……青荷要出去……羅扇腦中一時交通癱瘓,腦細胞夫司機們嚷聲一片。

青荷要出去?青荷要出去?趕出去?配出去?賣出去?杖責了拖出去?還是……還是直接打死擡了屍首出去?羅扇抿了抿脣,撲通一聲跪下了。

“少爺,”羅扇輕輕地道,“小婢抖膽敢問少爺,青荷姐因何而出去?”

白二少爺趿着鞋子的腳不緊不慢地往牀邊走去,聲音也是不冷不熱毫無波瀾:“有功當賞,有錯當罰。”

八個字,青荷的後半生一片渺茫。

“少爺,”羅扇結結實實地衝着白二少爺磕了一記響頭,“小婢願用五兩銀、翻倍的工錢、二等丫頭的地位,換青荷姐一次能繼續爲少爺盡忠效力的機會,請少爺開恩!”

什麼東西也比不得生命的價值,何況羅扇根本不想當伺候主子的丫鬟,她只想做廚娘。

白二少爺坐在牀邊半晌沒有動靜,羅扇猜他大約是在審視她,房裡一時安靜非常,只有秋風叩窗的聲音顯得單調蕭索。就在這個時候,東耳室的房門突然打開了,臉上睡意未消的青荷既驚又慌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羅扇怔住了,下意識地脫口問她:“你怎麼進房來了?!”這一聲兒問完才發覺不對,猛地扭頭看見白二少爺坐在牀邊,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白二少爺擡手將披在肩上的外衣褪了下來,身子一歪倚在枕上:“桌上東西收了罷,明日比平時早一刻叫醒我,準備一套行動便利的秋衫和靴子,叫青山和青峰兩個備好馬,我要陪客人去遠郊看幾塊地,中午回不來,伙房做些易攜帶的食物,連同客人的份一起裝好。”

這話是對青荷說的,羅扇暗暗握了握拳:他允了她的請求!他原諒了青荷這次的錯誤!

青荷如逢大赦,帶着劫後餘生般的喜悅哽着聲音應了是,立即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殘羹,還未及動手,聽得已經在牀上翻了個身面向裡的白二少爺又補了一句:“碗裡下剩的賞了廚娘,明日早飯讓她做好直接端進房來罷。”

碗裡……還有剩下的?早就習慣了吃主子剩飯的羅扇十分厚顏地開心起來:有飯吃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哇!可見今日並不是事事倒黴的,起碼青荷不會被趕出府去了,起碼自己不用餓着肚子去睡覺了,起碼……心裡頭莫名地舒服起來了。

青荷把托盤塞進羅扇的手裡,投過來的目光很是複雜,羅扇想她大概是誤會了什麼,不過她如果不來問自己,自己也不好突兀地向她解釋,所以一時內也就懶得多想,總歸青荷會抽個時間來問她經過的,到時候原原本本地說清楚也就沒事了。

羅扇端着托盤出了上房時纔想起自己的手帕還遺落在東次間的桌上,然而已經不能再回去拿了,只好作罷。纔要往伙房去,就瞥見東廂廊下暗影處一坨黑乎乎的物事衝她招手:“扇兒,過來。”

半夜不睡覺跑出來賣弄風騷的表少爺混蛋大流氓衛天階什麼的人家我纔沒看見呢。羅扇不理會,才走到內院門口就被表少爺大步追過來攔在了頭裡,硬拉着羅扇避進牆根兒黑漆麻乎的地方,壓低了聲音笑:“臭丫頭,敢不理會爺,想讓爺揍你小屁股了是不?”

“爺這麼晚了還不睡覺?”羅扇把手裡的托盤擋在自己和表少爺之間,免得這混蛋又動手動腳。

表少爺低頭看了看托盤上的東西,又伸手揭開了其中一隻盅子的蓋子嗅了嗅,哼了一聲:“明兒爺也要吃這個!”

吃唄,不行姐就忍一晚,明兒直接把這個給你熱熱上桌,羅扇邁腿準備走人。

“給爺老實在這兒待會兒!”表少爺大手罩上羅扇的腦瓜兒,硬是把她摁在原地,“白老二叫你進的上房?讓你幹什麼了?”

羅扇想着要不要把花草茶方子的事告訴表少爺,畢竟兩個人將來還要合夥做生意,她的損失就是他的損失。然而轉念又一想,萬一因此而影響了他同白二少爺之間的兄弟情分就是她的不厚道了,反正不過是二十來道茶方,吃點小虧換個心安理得算了。

於是把到嘴邊兒的話嚥了回去,只稀鬆平常地答道:“二少爺要宵夜吃,我做好了送進去的。”

“青荷幹什麼去了?怎麼要你送?”表少爺低下頭來用一對黑了骨碌的眼珠子盯着羅扇問。

“怎麼,小婢這身份太過低賤因而沒資格踏足上房麼?”羅扇歪着嘴兒笑。

“啪——”表少爺手起掌落。

“唔——”混了個蛋啊!竟敢凌虐老孃的玉臀!羅扇跳了一下拔腿就走,再次被表少爺摁住腦瓜兒阻住。

“再敢跟爺陰陽怪氣兒的說話,爺就咬你的嘴!”表少爺磨牙霍霍地道。

汪!怕你啊!論咬功姐也是吃貨界的一把手,來啊來啊!咬不死你個小樣兒的!汪汪!

“爺回房睡去罷,這麼晚了讓人看見小婢就說不清了,這是內院,不比外院。”羅扇晃晃腦袋,想把表少爺的手晃下去。

“你給爺聽着,”表少爺大手向下一滑捏住羅扇的臉蛋子,迫她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明兒白老二再讓你進上房,想法子推了——臭丫頭,別因他長得俊俏就給爺在那兒胡思亂想!”

嘖嘖,男人吃醋的樣子真心醜。

“爺怎麼這會子在房外待着?”羅扇把自己的臉費力地從表少爺的手裡抽出來。

“爺起來如廁,聽見外面風大,隨便開窗看了看,見白老二房裡亮着燈,想着不如去找他商量商量明天陪客人的事,才從屋裡出來就看見你這臭丫頭——老實告訴爺,白老二除了讓你送宵夜還幹什麼了?!”表少爺伸出手指點在羅扇的腦門兒上。

“還吃宵夜了啊。”羅扇道。

“少跟爺耍嘴!”表少爺忍不住笑出來,捏了捏羅扇的鼻尖兒,“總之爺方纔的話你最好記清楚!否則……哼哼!”

哼你妹啊豬星人,羅扇隨便點了個頭應付,再次邁步要離開。

“扇兒,那三個人你不必在意,”表少爺忽然來了這麼一句,羅扇不由擡眼看他,“待過幾天我就向白老二討了她們,說是送給我家老爺子做飯去,他必不會拒絕,到時你還是穩穩當當的主廚,先暫忍過這幾天。”

喔,原來是說金盞她們,難爲他心細,還替她操着這個心。

羅扇將頭一搖,第一回賞了表少爺一記發自真心地微笑:“謝謝爺的關心,這麼點兒的小事不必爺出手,小婢自己足以應付。”——要知道,吃貨也是有自尊心的!廚房如戰場,讓什麼也不能讓竈臺,輸什麼也不能輸廚藝!這一戰是打定了,贏就要贏得徹徹底底正正當當,輸也要輸得轟轟烈烈血染廚房!……

“傻丫頭,”表少爺笑着輕輕搖頭,“到底年紀太小……你啊,又把事情想簡單了。若是真刀真槍地同對方比拼,爺一準兒不會多事出手相幫,因爺對我們小扇子的廚藝是絕對有信心的。只不過那三個廚娘是別人送的,你想想白老二怎麼可能轉頭就讓她們去幹別的活兒?白府小廚房的人數應該是有定例的,回去之後就算要裁人也是裁白府自己的下人,那三個廚娘是不會被裁的,畢竟有着一層人情在裡頭。傻丫頭,這世事就是這麼不公,你若想以後在外面混,人情理道、利害關係必須要認得清清楚楚、想得透透徹徹,這纔不至於做錯事、得罪人,面面俱全方能安穩行舟啊。”

羅扇肅神認真地聽了,不得不說,若是撇開表少爺對她的糾纏不談,他倒的確可以成爲一位良師益友,這一番話如一道清腦醒神湯,讓羅扇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的確是想得太單純了,忘記了“人情”這個詞從古至今都是這個國度最讓人無奈無語的行爲特色。

“謝爺的指點,”羅扇屈了屈膝行了一禮,“左右一兩個月內還不回府,先這麼着順其自然罷,或許不必爺費心就能有另外的結果呢。”

表少爺突地將眼一瞪,凶神惡煞般地壓下臉來:“小混丫頭是不是琢磨着進白老二的屋子當貼身丫頭呢?!爺且告訴你——甭想!你若敢琢磨他,爺就立刻把你討了收房!聽清了?”

想什麼呢你個醋罈子!羅扇沒好氣地翻眼回瞪過去:“天晚了,爺趕緊回房睡罷,明兒不是還要陪客呢麼!”

“親一個爺就去睡。”表少爺涎着臉湊上來。

羅扇踩着他腳面頭也不回地走了。

進了伙房,羅扇把托盤上的盅子上屜熱了熱,兩碗羹湯都還剩着三分之一,扯過馬紮坐在竈前邊吃邊謀劃。表少爺說得沒錯,金盞三個人跟着回到白府之後廚娘的位子是坐定了,也就是說羅扇和金瓜小鈕子就是勢必被裁下去的那三個人,如今白府主子的院子裡都有了小廚房,每個小廚房也都安排好了人,她們三個去哪兒都是多餘,到最後八成的可能就是還把她們三個打發回南三西院去。

羅扇倒是可以厚着臉皮接受一回表少爺的幫忙,可金瓜和小鈕子怎麼辦?她總不能腆着臉求表少爺連金瓜和小鈕子也一併幫了吧?這是尊卑觀深入骨髓的時代,她們這樣的下人在主子的眼中等同貓狗,甚至往往還不如貓狗能討主子歡欣,請表少爺去幫金瓜和小鈕子,只怕會讓他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吧……就算不是,羅扇也不想因這種事欠表少爺的人情,本來她就不想和他有除生意以外的任何牽扯。

羅扇算了算自己現在攢下的銀兩,如果明天去李管事賬上領了那五兩銀子的話,加起來大概有十兩之多了,她現在不過十二歲,要想贖身的話應該是夠了,實在不行就想個法子把金瓜和小鈕子保下,反正那三個人裡只有金盞是主廚,留下一個金盞繼續做主廚,金瓜和小鈕子一樣可以給她打下手,銀盅和玉勺白二少爺不留也能說得過去。至於自己,提前贖身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就是到了外面之後日子要比預計的艱辛一些罷了。

想來想去總也沒有更好的法子,羅扇扯了扯自己的小辮兒:也罷,反正距回府還有個把月的時間呢,這會子再着急也架不住計劃趕不上變化,且先冷眼看着靜觀其變吧!

向外瞅了瞅天色,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再回去睡也補不了多少眠,索性直接開火把早飯先做上。青荷說得對,不能讓人輕易把自己的地盤兒佔了,就算是爲了金瓜和小鈕子這兩個同她甘苦與共過的朋友,哪怕不想同人爭也得守住自己的陣地纔是。

這麼一想,羅扇頓覺幹勁兒十足起來,燒水淘米洗菜揉麪,比以往更用心了三分。白二少爺昨晚鬧了半天肚子,夜裡雖然吃了宵夜,可也都是些清粥淡蔬,今早起來只怕要比平常更餓些,所以今兒的早飯一定要豐盛。

羅扇把糯米下到鍋裡,滾沸後減成小火,倒入雞汁牛髓煲成的高湯慢慢熬。另再升一竈,取豬後腳整根,大火煮透,撈出來切成方方正正的斜塊,加香蕈下鍋再煮,放入蔥、姜、陳皮、丁香、八角、肉桂、醬油、黃酒、鹽、糖等佐料。熬粥煮肉的同時開始和麪,玉米麪、白麪加入雞蛋汁、牛乳,和好了放在旁邊發酵。之後取筍和黃瓜切絲,入沸水氽後也放到一旁,只等最後一個下油鍋爆炒,到時再加蔥絲薑絲烹香,放鹽、糖、清湯燴一柱香的時間,最後盛盤,淋上花生榨的滾油即可。

一時暫無事做,羅扇看了看缸裡新磨的玉米麪和精白麪,心思一動,各取了適量出來,加入雞蛋汁攪勻和好,一併餳在那裡。

這個時候之前餳着的面已經差不多了,羅扇將之擀成面片,抹上油,灑碎蔥末和芝麻鹽,然後手法熟練地捲成一個個精緻的小花捲兒,放上屜去蒸。鍋裡的肉也已煮至熟爛,撈出來只取精肉,用手扯碎,加甜酒、清醬、大茴末、白糖少許與肉同炒,火是慢火,鍋內並不放油,需不停地翻炒攪拌,直至將肉中的湯汁煸幹,盛入乾淨無水的盤子裡晾涼,最後再把這些乾肉絲剁成碎屑——肉鬆,美味粥伴侶。

伴隨着羅扇叮叮噹噹的剁肉聲,雞鳴狗吠人聲漸起,露隱霞蒸旭日始旦,充滿挑戰的新一天,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