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較量

“得了,你們兩個就甭在這兒虛禮客套了,趕緊着準備晚飯罷!”叫銀盅的那一個在旁笑道,聲音清脆利落,羅扇聞聲看過去,見相貌生得也好,柳葉眉丹鳳眼,眼尾上挑顧盼妖嬈,很有幾分風流之姿。

叫玉勺的那一個倒是憨憨的,只管站在旁邊和小鈕子對着傻笑,金盞便叫她:“還不趕緊去洗菜,秋茄、筍乾、蘿蔔、青菜、蘑菇……哎,小扇兒,食材都在哪裡放着?”

“我帶你去……”羅扇話音兒還未落,金盞已經順手抄起竈臺旁的菜籃子,向着她和小鈕子笑道:“那就麻煩小扇兒和小鈕子帶我去了,”接着又向銀盅道,“你看看佐料都齊不齊全,若是差什麼東西記下來,不成我就再去庫裡一趟。”交待完畢便率先往門外跨去。

嘖……羅扇撓撓頭,緊跟着出了伙房門,小鈕子在後面輕輕拽了她一把,轉頭看去,見她衝着金盞的背影努了努嘴,做了個不甚爽快的表情,羅扇轉回頭,緊走了幾步到金盞身前,在前引路直奔了庫房。

不知道那位送金盞三人給白二少的陳老爺究竟是做什麼的,手底下的廚娘倒是很有幾分眼界,羅扇看着金盞在庫裡穿花蝴蝶似的走了那麼一圈兒,臂彎上挎着的菜籃子裡就多了一大堆什麼燕窩鹿茸鵝肝熊掌外加一坨鮮鮑魚。

從庫裡迴歸伙房時,羅扇和小鈕子也沒能閒着手,一人抱了一懷的生果鮮蔬,羅扇肩上還掛着兩條目光呆滯的活鯽魚——沒手拿了嘛,害她弄了一身的魚腥味兒,其中一條還奸詐地把便便拉在了她的背上。

食材一到,三位新廚娘就立刻投入了老角色、新崗位中,玉勺拉着小鈕子一起去井邊洗菜淘米,銀盅負責切肉加工,金盞則已經十分熟練地開始勾芡調汁配佐料了。大家幹勁兒十足,羅扇自然也不能落後,正準備手刃那兩條抽了她一路的鯽魚兄弟,就聽得金盞笑着向她道:“煩勞小扇兒幫我掌掌火,我這兒炸個醬,須不停翻鍋攪拌,騰不出手掌控火候。”

掌火,說白了就是讓羅扇給她燒火拉風箱。羅扇二話沒說,挽了袖子就蹲到竈邊去,賣力地一邊往竈膛裡添柴一邊拉起風箱來。

小鈕子端着洗好菜的大木盆跨進伙房的時候,羅扇已經成功地同竈灰渾然一體完美融合了,被汗溼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背上,頭髮因距火太近被烤得躁動不安地蜷了起來,額上的汗水順着佈滿竈灰的臉頰小溪水似地不停滑下來落在腳尖前頭的地面上,那裡已是洇溼了一大片,再看羅扇那張臉——好嘛,昨晚臉朝下睡鐵絲網上了麼?!這灰痕汗漬縱橫交錯的!

羅扇擡起臉衝着有些驚愕的小鈕子呲牙一笑,復又埋下頭去繼續認真地添柴拉風箱,小鈕子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小扇兒可是她們的主廚啊!你幾時見過哪個主廚親自動手燒火拉風箱的?!在小廚房裡主廚的地位比廚房管事還要高呢,雖然管事掙的錢多,主廚名義上也得聽其調遣,可若把廚房比作戰場的話,管事的充其量是個軍師,主廚纔是執掌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啊!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大將軍去當馬伕?!

羅大將軍此刻倒沒覺得有什麼委屈,炒菜做飯是工作,燒火打雜也是工作,一樣爲人賣力,一樣爲己餬口,幹什麼不是幹?人家金瓜不分冬夏天天燒火,不一樣過得挺開心?

羅將軍這一掌火就一直掌到了日落——金盞一道菜接一道菜地做,根本離不開她的火力支持啊,所以今兒這晚飯羅扇是一道菜也沒能插手,從加工到成品全由新人組合承包了。恰好,羅扇正想見識見識金盞的手藝,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這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羅扇從來不敢小看古人的智慧和能力。

青荷青荇連同表少爺的另一個丫頭小蟬過來端菜了,端一個菜金盞便報一聲菜名,也許這是她原東家府上的規矩,又許是在炫耀自己的手藝,反正不管是什麼,羅扇在旁邊都看得挺哈皮——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和認可,這很正常啊,如果不是因爲時代不同,她還想等金盞每報一聲菜名的時候鼓掌捧場呢。

金盞倒是挺沉穩,一邊將菜盤擺上托盤一邊吐字清晰地報着:“這一道是蟹黃魚翅,這一道是麻雀脯燒鹿蹄筋,這道是蠔油紫鮑,這是鵝肫掌羹,熊掌燉鷓鴣,夜香鮮蝦仁,鳳肝拼螺片,芙蓉梅花雞,桂花脊髓,紅燒果狸,燕窩雞絲湯,清湯雪蛤,鍋燒羊腩,溜七星螃蟹,清燉鳳凰鴨,燒鯽魚,荷花豆腐,蘭花豌豆,茶幹圓……”

羅扇這一回是大開了眼界,小鈕子更是目瞪口呆,銀盅在旁看見這兩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樣兒,脣角一勾浮上一抹譏笑,藉着整理額前留海的動作又很快掩了去。

眼見着青荷三人一趟趟往來於伙房和內院之間不停地端着菜,銀盅含笑上前輕輕拉住青荷:“姐姐,聽說上房來了不少客人,統共只有姐姐幾個人伺候,着實辛苦,不如讓妹妹幫姐姐把菜端到上房門外,而後姐姐再接過呈進屋去,如此姐姐既省些力氣好待會兒給主子客人們佈菜,妹妹也不必露面唐突了主子和客人,如此可好?”

青荷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們幾個整治席面兒也辛苦了,不如趁這功夫先歇歇,待客人用罷了飯還得刷盤洗碗有得忙活。小扇兒,你來幫把手罷,畢竟你是老人兒,多幹點是應當的。”

羅扇暗自好笑,這青荷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關鍵時刻還真敢擲地有聲,於是連忙應了,將一雙滿是竈灰的手在身上蹭了蹭——反正衣服也早髒得看不出顏色來了,然後接過青荷手中的托盤,跟着她出得伙房去,兩人誰也沒去看銀盅的臉上此刻是個什麼表情。

羅扇一副髒猴子的樣兒當然不可能跟着青荷進內院,才行至月亮門,青荷就將她一拉,飛快地避進了陰影處,壓低聲音問過來:“這三人的性子你看着怎麼樣?”

“挺好的啊,”羅扇憨笑,“都挺隨和的,幹活也認真,手藝很了得。”

青荷看異型似地盯了羅扇半天才既好笑又納悶兒地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這三個人要是表現得太好了,你這主廚的位子可就保不住了!今兒這些菜有幾道是你做的?”

“一道也木有。”羅扇笑着如實作答。

“你——你真是笨吶,怎麼能就這麼輕易地讓她們把持了你的地盤兒呢?!”青荷頓了頓足——那三個新來的廚娘不知究竟是什麼樣的性子,若是她們最終當真把小扇兒頂了,那、那以後誰還給她們這些沒時沒晌地伺候主子的大丫鬟們悄悄留一口主子剩下的美食吃呢?!

“新廚到任三把火嘛,總得讓人家露一手給新主子看看不是?”羅扇依舊不緊不慢地笑着,“而且,若人家飯菜做得確實比我好,我自也沒臉再當主廚了呀,優勝劣汰嘛……”

青荷聞言反而冷笑起來:“你太天真了!咱們府上每個院子裡下人的人數是有定例的,小廚房規定了只能四個人,你以爲咱們青院能例外擠進去七個人?哼,‘優勝劣汰’?你若被淘汰下來就再也不能待在小廚房了,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你願意麼?”

羅扇一呆,這一點她倒還真沒來得及細想……說得也是,七個廚子,小廚房裡也擠不下啊,這番回去白府青院,巫管事必定會對小廚房的人進行裁員的,到時候優勝劣汰……管事的郭嫂九成九地位穩固,畢竟七個人裡她年紀最長,每個部門總得有一個年長的坐陣纔不至於生出事端來。那麼剩下的就是羅扇自己和金瓜小鈕子三個人了,她們都來自南三西院,她們都受盡了麻子嬸的壓迫剝削,她們誰也不願再回去那個地方了,先不說人都願往高處走,都願越過越好,單說你本來混進了內宅的小廚房去了,突然有一天又被人給退回來,單這一點就能令你再也無法在南三院裡擡起頭來了,人言可畏,光唾沫就能讓你沉屍海底。

見羅扇似是聽進了自己的話,青荷也不再多言,接過羅扇手中的托盤,補了一句:“你今晚仔細想想今後要怎麼做,該爭的時候就得爭,否則虧的是你自己!”說罷端了托盤進內院去了,把羅扇一個人丟在暗影處反思。

羅扇仰起臉望着頂上星空,那大大小小的星星就好像自己身邊的這些人,有的璀璨奪目,有的暗淡無光,可不管是哪一顆,明明看上去彼此離得很近,實際呢?實際真正的距離是成百上千個光年啊……就如同人心。

羅扇揹着手溜溜達達地回到伙房,金盞正讓小鈕子幫她燒火做水,一見羅扇回來了,金盞便笑向羅扇道:“妹妹可是回來了,我這裡正想着最後再煮一道湯,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湯好……不如勞妹妹親自動手,我在旁邊給你打下手?”

這是展示完自己的手藝、給羅扇一個下馬威後又要反過來試探羅扇的手藝了呢。

銀盅在旁帶着看熱鬧般的淡淡譏笑望着羅扇:鄉巴佬,讓我們也見識見識什麼叫粗食製法嘛!該不會就用笨雞蛋打個湯罷?嘻嘻嘻嘻。

羅扇也正嘻嘻笑着和金盞說話:“姐姐這一桌子的菜都做得了,索性來個完美收尾連湯一起做了罷,萬一妹妹這道湯做砸了鍋,怕把姐姐也連累了,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金盞笑道:“妹妹你就開玩笑罷!你是咱們二少爺的主廚,如何煮個湯就能砸鍋?快別謙虛了,趕緊着,水開了,我來給你打下手!”

羅扇心道姐姐你要是真心想讓我煮個湯,剛纔你做的那燕窩雞絲湯和清湯雪蛤又是幹毛的?最後這道湯本來就可有可無,做得平常了罷,席上的人喝起來沒滋沒味兒,只怕動不了幾勺;做得太華麗了罷,那夥人吃到最後已經滿肚子油膩了,誰還喝得下濃湯稠汁?後面若有人問起來今兒這些菜色都誰做的,前十幾道都是你的功勞,最後一道是我的狗尾續貂,這招不錯啊,很陰很溫柔啊。

眼見着金盞不依不饒地纏在身旁,那廂銀盅也不住地攛掇,羅扇也不推脫了,去盆裡淨過手後徑直取了十幾根洗乾淨的小黃瓜,手腳利落地削了外皮,而後叮叮噹噹一陣刀影交錯,全部切成碎丁,讓小鈕子把她叫小廝特意去請來巧匠並面授機宜專門定製的人工榨汁器取來——其實就是用幾枚鋒利的刀片固定在一起做成扇葉,然後放進成套的瓷筒裡,外面露個手柄,用的時候得人工不停地快速地搖動手柄才能使處於筒內的扇葉飛速旋轉從而把放入筒內的蔬果攪出汁來。效果當然無法跟現代的機器榨汁機相比,但是比起純手工榨汁來說已經是相當地方便和快捷的了。

金盞三人沒見過這古怪的東西,不由齊齊睜大了眼睛盯着羅扇的一舉一動,見羅扇把碎黃瓜丁放進那隻瓷筒裡,加入少許溫開水,再把那奇怪的刀片組合置入瓷筒中,然後便讓小鈕子開始搖那露在外面的手柄,只聽得裡面嚓嚓嚓地一陣響,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

趁小鈕子榨汁的功夫羅扇又切了幾個番茄,仍舊切成丁狀,待小鈕子估摸着時間差不多停了手,取出刀具組合來,就見瓷筒裡的黃瓜早就被攪成了湯汁,當然還有很多粥狀物,羅扇和小鈕子配合默契地一個人端筒一個人抻着塊乾淨的粗紗布,將筒中物傾在紗布上,下面接着一隻大湯盆,待倒盡筒中之物後,再用粗紗布用力攥絞,把兜住的粥狀固體中殘留的湯汁擠進湯盆。

番茄也是如法炮製,所有的湯汁全都倒入已經盛了黃瓜汁的湯盆中,加入適量蜂蜜,羅扇拿了個長柄勺子將湯攪勻,最後把湯倒進一隻乾淨的湯盆中,扭頭衝着金盞呲牙一笑:“湯成了。”

這回換金盞目瞪口呆了——當然不是震撼於羅扇的什麼手藝,而是——這人瘋了罷?!生黃瓜汁生番茄汁加點兒蜂蜜就這麼給主子端上去?!活得不耐煩了也不能這麼幹啊!你還不如直接把整根黃瓜兒整個番茄端上去呢,雖然一樣是死,好歹比你搖半天那軲轆省事多了。

金盞眼睜睜看着青荷把羅扇的送命湯端去了上房,張了張嘴,卻是什麼也沒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