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生活

每日晨,麻子嬸一聲鏗鏘有力的“小蹄子們都給我起牀幹活——”拉開一天的序幕,公雞們黯然失色,垂頭耷冠地自省其身。

南三西院的結構是四合院制式的,成員十二名一律住在北邊三間正房和兩間耳室中,羅扇自然是同翠桃她們三個小丫頭片子同睡一間。一條石砌的大通鋪臨着北窗,西牆一架破舊的大衣櫃,東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南窗下一個臉盆架子。

院子的西廂房是三間倉庫,東廂房就是所謂的伙房,南邊則是廁室,出恭的地方,院子中央有一口井,這些組合起來就是羅扇在古代的第一個家。

撇開心理年齡不提,羅扇的肉身年齡在南三西院是最小的,不過八歲。再往上就是小鈕子、金瓜、翠桃,翠桃今年十歲,在羅扇肉身入府前算是幾個孩子中的頭頭,當然,現在也是,所以對於羅扇的時常從各個方面壓她一頭而頗感怨忿。

年紀最大的自然是麻子嬸,今年三十有二,性格潑辣,爲人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環境,你指望有誰能真心對你好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羅扇是穿來的,這道理她明白得很。

起牀第一件事,自然是洗臉梳頭上廁所。臉盆是搶手貨,睡前先打好一盆清水置於室溫下,早上起來水就不至於太涼,然而誰最後一個搶着誰就只能用別人剩下的洗臉水,除非你願意用睡得熱騰騰的臉蛋兒與外面井裡現打上來的涼冰冰的井水來個親密接觸。

幾個孩子裡面力氣最大的是金瓜,所以幾乎每天第一個搶着臉盆使用權的也是她。羅扇知道憑自個兒眼下這副小身子骨不是那孩子的對手,因而根本懶得去搶,每天最後一個起牀,還能多睡上那麼幾分鐘。

孩子畢竟是孩子,當金瓜三個人洗完臉後笨手笨腳地給自己梳頭時,羅扇已經疊好被子挽好雙髻穿齊衣衫揹着手慢悠悠地晃出門去了。這個時候伙房裡一般沒人,羅扇悄悄兒來到竈邊,扒拉扒拉竈灰,從裡面掏出個碗口粗的竹筒來。這竹筒是從南三東院裡一個叫駒子的小小子手裡坑來的,南三東院十二個男人每天負責劈柴,偶爾也劈劈竹子,這個竹筒就是駒子他爹給駒子當玩具在地上滾着玩兒的。

羅扇十分沒道德地颳着臉蛋子嘲笑駒子玩的是女孩子才喜歡的玩具,成功氣哭了駒子之後便把這個竹筒據爲了己有。她看中的是這竹筒口有個塞子,將它塞住後可以在裡面盛水,於是每晚睡前她便把這竹筒裡灌滿水塞到竈膛下,用竈灰溫着它,早上起來裡面的水也是溫的,正好用來洗臉漱口。

最低等的下人是沒有早飯吃的,一天只得兩頓飯,然而在那一世吃慣了早飯的羅扇可不想因爲自己少吃了一天中最寶貴的一頓飯而過早地進入老年癡呆期,所以她扒拉扒拉又從竈膛裡扒出半個饃饃,這是前一天晚飯省下的,只爲第二天上午不餓着肚子幹活。

幾口乾掉饃饃,喝掉竹筒裡剩下的水,羅扇抹抹嘴兒,不甚滿意地拍拍仍舊深深凹陷下去的肚子。這具肉身實在是太瘦太瘦了,根本就不像個八歲的孩子,說她五歲只怕都有人信,粗糙的皮膚,幹黃的頭髮,嶙峋的身子,羅扇不滿意,十分的不滿意。

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兒,女孩兒更該如此,這是她一向堅持並遵守着的,哪怕一個女人的壽命只有十年二十年,那她也要讓這十年二十年活得燦爛美麗。她從不放過任何一處可以欣賞的風景,也從不浪費任何一個可以享受的機會,如果男人自詡爲這個世界的創造者,那麼女人就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享受家!女人,是需要呵護的,首先要寵好自己纔是。

當然,羅扇所謂的享受一般意義上指的就是吃,她好吃,喜歡吃,愛吃,變着法兒的吃,甚至上一世死都是死在吃上的,名符其實的吃貨一頭。所以這一世好容易得以續命,她就更要好好的吃上一輩子,眼下頓頓都吃不飽,這讓她怎能不窩心?

搖頭輕嘆着,羅扇拎了掃把出了伙房門,開始打掃院子裡的雪。這個時候天還沒亮,估摸着也就是四點多鐘的樣子,下人們當然要早起,尤其是伙房的下人,他們不能吃早飯,主子們可是要吃的,務必保證主子們一起牀就能喝上熱騰騰的粥才行。

雪下了一整晚,大約半夜才停,北風卻仍呼呼颳着,吹得羅扇臉蛋子生疼。同院的幾個婆娘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一個個手凍得通紅,她們這四個年紀最小的丫頭就只能乾乾掃地生火打水擦竈臺一類更粗的活兒。

花了半個多時辰纔將院子裡的雪掃好,高高地堆到南牆角里,緊接着就是擦竈臺、生火、打水。今兒輪到羅扇生火,先要到南三東院去要柴禾來,於是開了院門,揣着手縮着脖兒,顛顛兒地往東邊那個院子去了。

東邊的院門大敞着,院子當間兒七八個光着膀子的壯男正輪着大斧劈柴,北風雖冷,這些個漢子卻早已幹出了一身的汗,旁邊柴垛堆得山高,這也堪堪只夠整個府燒半天的。

羅扇一腳跨進門,眼珠子在那個叫做阿飛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發達的胸肌上轉了一陣,然後揣着手過去,甜甜地叫了一聲:“阿飛哥,陳叔呢?我來取西院用的柴禾了。”

阿飛停下手,也衝着她露牙一笑:“陳叔去大夥房送柴了,西院兒的柴堆在院角,我幫你擔過去。”

“謝謝阿飛哥!”羅扇眯着眼兒笑,隨即又壓低了些聲音,“彩雲姐昨兒吹着了,今天有些不大舒服呢。”

阿飛黝黑的面龐紅了一紅,轉而又有些焦急,丟下斧子便去院角挑柴,忙忙地往西院兒奔去,羅扇在後頭小跑着跟着。

彩雲是羅扇在南三西院的同事,和阿飛兩個眉目傳情已有了一陣時日,三八如羅扇者沒幾天就看出了這兩個人之間的那點子不能說的秘密,立刻善加利用——原本取柴的活兒得她們這四個小丫頭自己乾的,由於身單力薄,每次取柴都要來回挑個七八趟才能取完,如今羅扇以彩雲爲餌,每次去東院只找阿飛要柴,阿飛爲了多見彩雲一面,便每每主動幫着羅扇挑柴,這麼個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子,挑一趟就能挑完,羅扇既省了力又省了時,還能給一對兒有情人創造機會,何樂而不爲呢?

彩雲吹是吹着了,但畢竟也是幹粗活的丫頭,身子骨壯實,睡了一晚就沒了事兒,然而被阿飛這麼關心着心中更是高興,兩個人眉來眼去了一陣子,阿飛依依不捨地回了東院幹活,羅扇嘻嘻笑着進了伙房幫忙生火去了。

忙罷早飯這一陣兒,緊接着就要忙午飯,午飯是正餐,要準備的東西自然比早飯多,前期花的時間也要長,需要乾的活兒就更多。單單只是剝大蒜,羅扇和小鈕子兩個就剝了足足一個時辰,而像淘米什麼的活兒還輪不到她們來幹,畢竟她們還太年小,萬一米沒淘乾淨,上頭怪罪下來只怕整個院子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吃罷午飯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接下來又要爲晚飯做準備,吃罷晚飯就已是晚上七點多鐘的光景,掃完地、擦乾淨竈臺之後呢,大家就可以洗洗睡了。

古代沒電視沒電腦,又是大冬天的,不睡覺幹什麼呢?尤其像她們這類幹粗活的下人,累了一天,更沒心思做別的去,早早就一頭倒上坑,一睜眼就又到了新的一天。

整個南三院兒,十歲以下的孩子有十二、三個,每天中午僅有的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就是這些孩子們最爲快樂的時候,他們可以在院子裡一起做遊戲,堆個雪人打個雪仗,或是捉個迷藏什麼的。羅扇每每都要被迫參加,否則就有不合羣之嫌。

這羣孩子裡最大的一個是南三東院的鷹子,儼然是孩子們的頭目,個兒也高,勁兒也大,爲了顯示自己的權威成天繃着個小臉兒不苟言笑,若有誰誰之間起了爭執也都去找他論斷,他也總能給個看似挺公平的判決,所以孩子們對他還是挺服氣的,有幾個女孩子甚至還暗暗喜歡他,翠桃就是其中一個。

今天中午大家說好了要玩兒娶親的遊戲,羅扇揣着手百無聊賴地聽着幾個人在那裡講解遊戲的玩兒法,然後有人拿了一把小樹枝讓大家抽籤,按長短依次抽出誰當新郎誰當新娘、誰當轎子誰當馬。

新郎倌兒無巧不巧地讓鷹子抽着了,幾個各懷心思的女孩子便個個暗運一口真氣,摁着那把籤子挑來挑去挑來挑去,羅扇只揀了最後一根,大家伸出來一比——呸!怎麼就讓羅扇給抽着了呢?!

翠桃狠狠瞪了羅扇一眼,把手上的籤子扔到地上踩了幾腳。羅扇看了看她,眯起眼兒笑:“這遊戲我沒玩兒過,不太會玩兒,還是同翠桃換換吧。”

翠桃眼角帶着幾分欣喜地正要答應,卻聽鷹子硬梆梆地丟過來一句話:“不行!抽着誰就是誰,否則以後再抽籤時這個也要換那個也要換,還怎麼做準?!”

翠桃悻悻地沒了話說,羅扇表示木有壓力。

於是衆人便忙活了起來,有給“新娘子”梳頭打扮的,有拿根樹枝當喇叭吹吹打打來迎親的,也有忙着佈置洞房的,一時間吱吱喳喳鬧做一團。羅扇同志頭頂一塊破抹布蓋頭從樹後——也就是小姐的閨房裡走出來,然後由新郎倌背到背上,再放到兩個人用手搭成的轎子上,一路“吹吹打打”回到花池子後面的“洞房”裡。

這個時候什麼“丫鬟”、“轎子”、“馬”便齊齊變成了來慶賀的賓客,假意拿着杯子來給新郎倌敬酒,還有模仿着大人的樣子說着連他們自己都不太懂的客套話的,還有喝醉了撒酒瘋的,總之一夥孩子又鬧又笑狠狠折騰了一通。

末了,是整個遊戲的高.潮部分——洞房花燭夜篇。新郎倌回了洞房,在喜娘的主持下用樹枝子挑開了新娘子頭上的破抹布,然後喝交杯酒,再然後就是上牀生寶寶。

羅扇看着鷹子繃着小臉兒一絲不苟地進行着遊戲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招來鷹子冷目:“你笑什麼?!”

“沒。”羅扇搖頭,不想招惹他。

“你就是笑了,”鷹子瞪着她,“究竟在笑什麼?”

“好吧……洞房花燭夜不是喜事麼?我不笑難道還要哭?”羅扇眯着眼兒看他。

鷹子瞪了她一陣,到底沒了話說,只得繼續冷聲道:“過來,給爲夫寬衣!”

羅扇心下好笑:這小子將來真娶了媳婦兒只怕也是個嚴夫吧?依言走過去,纔到跟前兒,腳底下便是刺溜一滑——誰特麼的掃雪沒掃乾淨還留了個冰坷垃在這兒?!……好像就是姓羅的那位同志噯。

便見羅扇同志以一記華麗的後仰式飛鏟將面對面站着的鷹子鏟得向前撲倒,這必然是個要吃紅牌的犯規動作,罪魁禍首還沒來得及咧嘴呼痛,一張小嘴兒就被另一張嘴給嚴嚴堵了住。

害人的、被害的以及大眼小眼圍觀的齊齊傻在了當場,被害人鷹子一個猛子從羅扇的身上爬了起來,轉身大步離開了兇案現場,羅扇用袖子抹去脣角不小心被鷹子方纔擠出來的口水,站起身撣撣衣服,風輕雲淡地道:“時辰差不多了,該散就散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