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慕只看了一眼，心臟就瘋狂跳動得彷彿要從嘴裡跳出來，她乾嘔一聲，就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這種圖案，其實她曾經見過。
那是她們揭破春姬身份的時候，當時要不是鄭崖的體型，他們或許還中了眠時。
可是，出現在春姬身上的圖案畢竟小，只是那種紅紫白交加的顏色看上去比較｝人，卻還有種妖豔的美感?
而這個城門給人的感覺就是絕望，那樣巨大的一個浮雕，彷彿將天底下人類的掙扎苦楚全部囊括了一樣，看久了甚至有種自己已經成爲了那自古至今困在城門上掙扎無望的人。
“這就是……這就是煌曄城門？”冷慕強忍着不適，轉頭問柴凌海。
卻見這個帶着溫潤面具的男人，慢慢地、慢慢地斂起了眉頭：“這不是煌曄城門。”
“這怎麼不是？”秦南突然出現在城門上，不知從哪裡來的天鳳獵獵，吹動得他長長的衣袍上下翻飛，像一隻隨時準備捕獵的雄鷹，殺氣騰騰。
柴凌海和身後一衆守衛只愣神了片刻，很快就集體跪倒，以一種五體投地的姿態跪拜：“守護神——”
冷慕在秦南出現的時候，猝不及防聽見了柴凌海心中瘋狂涌動的不可置信和恐懼，在加上之前被城門衝擊得難受，現在整個人都有點懨懨的。
秦南點了點頭，沒有出聲讓他們起來，而是一步一步凌空踏下，以一種優雅霸道到不可思議的姿態走下來，懸空站在柴凌海面前，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是鬼城的門，不配做煌曄這種聖地的入口。”
柴凌海跪伏在地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很快就道：“在下不敢。”
秦南露出一抹奇異的笑意，眼神卻落在了楚尊身上：“你啊，你有什麼不敢的呢。”
冷慕聽見柴凌海心中瘋狂叫囂的疼痛，那種絕望和憤怒，幾乎能讓她感同身受，爲之挺身而出——但，也僅僅是幾乎而已。
所以，冷慕聽着秦南語調淡然地說：“當年你四歲，你的母親用你的天賦和本神做交易，你是自願的。當時你就已經見到了鬼城的門，怎麼到現在才害怕呢？”
冷慕清晰地看見，柴凌海的身體緊繃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隨即放鬆下來，就像是刺激過頭，他已經徹底絕望了一樣。
柴凌海擡起頭，不等秦南再說什麼，也沒有看身後原本還忠誠於他的士兵譁然憤怒的摸樣，淺笑着鞠躬：“確實，我在五歲的時候擅自更改命格就已經死了。還請神靈不要降罪他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秦南卻沒有接話，而是轉向柴凌海身邊的一個士兵，面無表情地說出他對於神靈不敬的事，然後是下一個，再下一個……
直到他站在了冷慕身邊，才慢慢露出笑容：“而你，摩國三公主，母親犯了*罪，養父則深陷無窮殺戮。你作爲他們血脈的延續，不思救贖，卻爲虎作倀，你……該怎麼辦呢？”
冷慕笑着反問：“那你呢？你作爲煌曄千百年來的守護神，在自己的子民犯錯的時候不去制止，而是在之後站出來訓斥。你這樣的神靈，和誘惑人心的魔鬼又有什麼區別呢？”
柴凌宇微妙地挑起了嘴角，這時暴雨卻站了出來，在一衆跪在地上的人當中，鶴立雞羣一般走到冷慕身邊，笑道：“我知道作爲一個國家的守護神也總有厭倦的時候，你把鬼城的門搬到雲中路上來，也就是說——你準備放棄煌曄。”
話音剛落，守衛隊的侍衛立即激動起來。
而暴雨輕出一口氣，吐氣如蘭：“還是你準備放棄……自己。”
秦南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暴雨走到鬼城城門之前，伸手按住城門最底下的人體浮雕，像是看見了隔世的情人，輕輕撫摸。
隨着她的動作，城門上的浮雕的神態動作慢慢變了，原本充滿了扭曲和恐懼以及疼痛等等一切負面情緒的浮雕，竟然有種淡淡的安詳。
冷慕奇怪地再次看着城門，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惡意已經消弭了不少。
楚尊用尾巴掃了掃冷慕的鼻根，用力扒着她的領口，悄聲道：“我錯了，暴雨繼承了春姬善良的本性。但是待會兒她過來的時候你最好離她遠一點，危險。”
不等冷慕問出什麼是危險的時候，暴雨已經放下手，似乎疲倦不堪地喘息了兩下，走了回來。
冷慕看着這個臉色蒼白的女子，再看看城門，不由大吃一驚：城門上那些扭曲纏繞的浮雕變淺了許多，甚至就連纏繞在人體上的紅濁都消失了。
而城門上最早的那種詭異邪惡的氣息則被徹底掩蓋，只留下一點點淡淡的痕跡，讓人境警戒，卻再也達不到傷人的程度。
暴雨走到冷慕身邊的時候踉蹌了兩步，冷慕條件反射一般想要上前扶住她，卻被楚尊一爪子抓老實了。
好在暴雨也沒有虛弱到這種地步，她靠着冷慕的坐轎休息了一會兒，就站直了身體，不知道是不是冷慕的錯覺，她似乎看見暴雨抽空給了她一個讚賞的眼神？
楚尊的聲音在冷慕的腦中直接響起：“暴雨，呃，也就是春姬好的一面能夠吸收天地間所有罪惡的東西，再加以轉化。但是要是她還沒緩過來的時候有活人觸碰了她，那種邪惡的力量就會直接從春姬體內轉到另一個人身體裡。凡人，是沒有能力消化那種力量的。”
冷慕“啊”了一聲，輕輕拍着胸口，一副“受教了”的表情。
楚尊繼續道：“凡人一旦接觸到惡意，而且還是直接的、大量地衝擊到自己的身體裡，那結果必定只有兩種：其一，就像你剛剛的表現那樣，受不了，難受，最後死去，這個過程非常快，基本上沒人能阻止，就是神靈也不行。”
“其二，就是那個凡人天賦異稟，能夠將那種力量收爲己用。只是這麼做的人就連我也只是從父王的口中聽說過，而且那個人的結局很慘。輪迴轉世總要帶着那種惡意，每一世都不得善終。”
冷慕愣了一下，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臟狠狠地跳動了一下，就像這句帶着不詳的話，是說給她，或者她很重要的人聽的。
秦南在冷慕這裡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已經繼續往後走去了。只是那種負手而立漂浮在半空中的姿態，卻也讓冷慕有點想笑。
明明就是拙劣的裝腔作勢嘛。冷慕依稀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冷日濯訓練了一批藝人在皇宮的戲園子裡表演，其中就有一個人很是擅長走鋼絲。
用那種鍛造出來的、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的鋼絲橫貫舞臺兩邊，然後他能在上面走來走去，甚至還能跳舞唱歌。
那懸浮着如履平地的樣子，讓小小的冷慕驚奇了好久。
現在秦南的姿態讓她想起了那個戲子，再加上護衛隊齊刷刷的跪地的姿態，場景真是分外好笑。
不等秦南對柴凌宇說什麼，冷慕就笑道：“我說守護神大人，神王大人讓您看顧着月尊陛下，您卻時不時地搞失蹤。作爲上古唯一一個由人修煉成神的神靈，您難道沒有學過一個詞叫‘盡忠職守’嗎？更何況，傳說中神王大人最終在歷史長河中消失，有很大程度上是爲了保護您吧。既然神王對您而言既是恩人又是上司，您怎麼就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了呢？真是……罪不可赦啊。”
最後那幾個字輕飄飄地說出來，卻清晰地出現在每個人的耳中，不少守衛隊的士兵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的守護神眼中依舊是崇拜和恭敬，但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秦南冷笑一聲：“凡人，當時的事情是怎樣的，你完全不瞭解。一向標榜公正正義的史家都沒有站出來，你有什麼資格評判神靈的功過是非？”
“我當然沒有資格啦。”冷慕笑了笑，扭頭就把楚尊抱到胸口，“但是這個小傢伙有資格啊。他是神王的孩子，也是你追求的那個……”
“冷慕。”半空中，傳來一聲清淺的聲音，帶着淺淺的笑意，就像在呼喚多年不見的親人一般。
冷慕皺眉擡頭，猛然睜大了眼睛：“母……不對，你是明若？”
眼前人有着一雙很美很美的桃花眼，跟冷慕總是含笑俏皮的摸樣不同，那雙眼睛之中的神采太過深沉也太過溫和，甚至能讓人一眼栽進去，從此萬劫不復。
冷慕對明若的態度是很複雜的，她對自己的生母抱着好奇心，原本還有同情和憐惜，但現在，卻只剩下戒備和悲傷。
這是自己的母親，是將自己作爲工具生下來的母親，是在宮中五年卻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母親。
一個女人，怎麼才能這麼殘忍？
然而冷慕沒想到的是，隨着明若的出現，冷銘竟然也跟着從雲中路上濃厚的雲層中緩緩踏出。
幾個月不見，這個嬌小得雌雄莫辯的少年身體抽高了不少，容顏也變得清俊，整個人風華毓秀，一顰一笑都讓人移不開眼睛。
秦南端正的容顏上閃過一絲柔情，催動神力，往上飛昇了一些，剛好和明若以及冷銘合成一處，乍一看還真有點人間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的感覺。
楚尊條件反射地想要伸出小肉爪去捂住冷慕的眼睛，卻被她捏住了貓爪：“我沒關係。”
一直靠在坐轎旁的暴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重新走到鬼門附近，就連柴凌海都跟着走了過去。
現在明若和冷銘的位置又剛剛好就在鬼門的上方，就等於是這兩個人主動接近那三個詭異莫測的“人”。
冷慕有些着急。
既然楚尊已經確認了暴雨的好人，而柴凌海沒有大錯罪不至死，冷慕不想就看着他們走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
可是……在自己的生母面前大喊大叫一點形象也沒有什麼的……冷慕難得有些彆扭，她想用最好的形象出現在明若面前，然後驕傲無比地對她說：“這麼多年，沒有你，我也很幸福。”
而不是現在這樣，焦頭爛額還目瞪口呆一臉蠢樣！要不是楚尊的貓咪形態不夠大，冷慕真想把自己給悶死在那長長的毛髮裡算了。
冷銘在秦南的守護下，落在地上，環顧四周之後，出人意料地走到冷慕面前，笑容甜美而真誠：“姐姐，我們回來看你了。”
“……”要不是估計場合，冷慕真想一巴掌把這個心機深沉的弟弟給拍到天邊去。
尼瑪你什麼意思？用你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樣來映襯本姑娘的狼狽不堪嗎？
焦躁抓狂到一定境界，冷慕反而冷靜下來：“是啊，十九年，我無父無母長到十九歲，還是頭一次見到我活生生的、傳說中自殺身亡的母親。真是太榮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