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不動聲色的露出笑容,直接道:“諸位有禮。聽聞幾位想要見扶蘇,不知道所謂何事?”
扶蘇臉上的笑容客氣又疏離,帶着幾分秦國長公子身份而特有的矜持傲慢,看起來並不如何親切,這王公貴族也是對待商人一貫的態度,商人雖然富有,但在秦軍君臣上下看來,商人是使用詭計詐走了他人財富的惡徒,平日裡又善於泄露國家秘密,雖然不得不用卻也一直不爲秦國君臣所喜。
因此,哪怕扶蘇心中已經毫不遲疑的抹去他們所說身份的真實性,對待這幾個“衛國商人”的時候,卻表現得和對待以往遇見的商人沒什麼不同。
扶蘇話落看向來人,臉上神色瞬間轉變,似乎心中驚訝,不由得長大了一雙星眸,視線在領頭之人頭上轉了一圈,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笑容變得玩味。
“諸位恐怕不是衛國人吧?衛君十年三次自貶其位,恐怕衛國養不出先生這樣器宇軒昂的人。”扶蘇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抽出攏在袖袍下的雙手拱手行禮,態度顯得謹慎了許多。
爲首的男子高大挺拔,華貴的長袍和厚實的皮毛都遮掩不住他身上壯碩的肌肉,年過十六的扶蘇已經有一副修長的好體魄,可站在男子面前瞬間矮了一截,讓人能夠輕易區分出少年和男人的區別。
扶蘇前後可以表現出的差別讓男子挑高了眉毛,他這才擡起臉,正眼看向扶蘇,上下打量的視線實在稱不上恭敬,甚至帶着一絲凌人的威勢。
扶蘇像個初出茅廬的貴公子一樣,始終一無所覺的微笑着任由男人打量,甚至迎着男人的視線挺起胸膛努力填補身高帶來的差距,但他心中卻早已拉響警報——以扶蘇多年征戰的敏銳感覺,此人絕對是個身居高位的人,手中還有過許多人命。
中年男人打量扶蘇的視線十分細緻,許久之後才忽然開口道:“長公子果然是少年英雄,目光如炬,一眼便看穿了我們的身份。”
話音一落,看起來還十分威嚴的男人忽然露出爽朗的笑容,上前對着扶蘇臂膀一拍,大笑着說:“我看着桑雅從小長大,是她的族人,聽說桑雅生了個男孩,正好路過此處,還知道幾條消息,想和長公子做筆生意——長公子讓我見見桑雅的兒子,我就直接把到處發財時候知道的消息轉告給長公子。”
男子一番話說下來,哪怕扶蘇從未聽說過胡姬的名字,也知道他是想要見見胡亥了。
族人?
扶蘇再次打量了男子孔武有力的身材一眼,回想胡亥偏於纖細的骨架,心中莫名有股鬆了口氣的感覺,卻沒有一口答應男子的要求,只是平靜的微笑着說:“還未請教該如何稱呼勇士?”
“叫我竭額就成了。”男子說着抓了抓頭皮,有些莽撞的說,“長公子怎麼不回答我的交易請求,你懷疑我是來刺殺的人?”
說着,他伸手指向自己的臉,十分坦然的說:“我和長公子的弟弟也有幾分血緣,應該有些相似之處,長公子仔細看看,然後就不用考慮那麼多了。”
扶蘇笑着搖搖頭,想起胡亥的時候,他眼中自然流露出幾分寵溺的神色,聲音也柔軟了不少:“此時正是胡亥讀書的時候,他現在不能見你。胡亥年紀小,耐性差,最不耐學習,若是現在打擾到他,今日該看完的書卷恐怕就不成了。勇士若不介意,不妨與我到軍帳坐一坐,等半個時辰。”
自稱“竭額”的孔武男子一愣,沒想到扶蘇說出口的竟然是這樣的理由,隨後發出一串爽朗的大笑,擡腳順着扶蘇指向的方向直接走去,沒表現出絲毫防備。
“也好,既然交易成了,我正好對公子說說自己知道的事情。”內侍樑讓人快速騰出的軍帳距離扶蘇的馬車並不遠,走了幾十步便到了,男子找了個位置直接坐下,動作隨意得很。
他前後左右的對着軍帳觀察一圈,有點感慨的說:“沒想到秦軍的軍帳這麼厚實,擋風得很。”
扶蘇微笑聽男子一路絮叨,心中對他的警惕卻越發凝重,若自己真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恐怕看不出這個自稱“竭額”的男子在做什麼,只當胡人生活艱難、缺衣少食、住處不良,可經歷過跟隨在蒙恬將軍身邊的十年曆練之中,扶蘇已經清楚的從男子的動作之中判斷出他每看的一個方位都是在藉機記住秦軍休息時候防禦的陣型和糧草輜重擺放位置。
如此說來,哪怕胡亥看着與這名男子頗有相似之處,恐怕男子的身份仍舊是個謎。
“胡姬在父王后宮生活的很好,房中擺滿了奇珍異寶。”扶蘇捧起樑送來的熱湯,輕輕吹送開湯麪上的油花,裝死不經意間開口道,“父王很喜歡胡亥,時常到胡姬房中。”
用女人當掩護的辦法,扶蘇不是第一次碰到了,通常這些被提起的女人都會和掩飾身份的人真有些關係,他巧妙的選擇了胡姬作爲話題開頭,隨即捧着湯碗飲下一口大。
扶蘇溫潤柔和的視線始終落在男子身上,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像是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正在對胡姬的舊友講述胡姬母子現在的處境很好,讓他不必擔憂。
“竭額”的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扶着湯碗的手背上霎時暴起青筋,但他臉上卻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像是要掩飾什麼似的,飛快的說:“哦?竟然如此嗎?那可太好了!”
扶蘇將男子與臉上神色完全相反的舉動收入眼中,繼續微笑着說:“胡姬夫人年少貪玩,獨居深宮十分寂寞,胡亥又是個耐不住性子的男孩,沒有陪伴母親的細膩心思。前幾年胡姬時常獨自坐在院中,眼神寂落的向西望,大概是思鄉了吧?父王賜了四名匈奴女奴伺候胡姬,這兩年眼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多了不少。”
事情是真的,但那四個女奴卻是胡亥爲了防止胡姬總拉着他回後宮特意找父王要的,扶蘇隱去其中的緣由,只挑最引人誤會的話說,存的心思完全是試探面前的胡人。
男子放開湯碗,將手藏回袖中挪到大案下面,臉上的笑容越發歡快,可扶蘇卻分明看到他掩藏在袖袍之中的手掌用力掐着膝蓋,深埋在眼底的怒火的恨意幾乎無法掩藏。
若是男子希望聯絡到胡姬,既然試探出父王身邊的消息,他該真心實意的爲了胡姬身邊有幾名“匈奴女奴”可以利用而高興,可他的反應完全和這無關!
扶蘇心頭一顫,只覺得後背發冷——如此純粹的男性佔有反應,他和胡姬還能有什麼關係呢?
這男人是胡姬當年的……情人?!
扶蘇只覺得腦袋被自己猜測出的結果撞得“嗡嗡”作響,他深吸一口氣,維持住嘴角的笑容,竭力平靜聲音道:“關於胡姬,不知道勇士還想知道什麼?”
男子顯然已經被扶蘇之前說出口的話擾得心頭大亂,根本顧不上扶蘇提問時候不經意的破綻,擡頭努力扯着兩頰僵硬的肌肉維持笑臉,飛快道:“走南闖北的,聽說身在大梁的魏王和舊韓老臣有了牽扯,還想要在長公子派人押送代王嘉的時候派人攔截,同時營救被看守的韓王安,讓三晉復國。楚國也在裡面插了一腳,準備提供兵馬。長公子須得多加小心。”
這件事情上輩子也發生過,但要比現在早幾個月。
扶蘇心裡清楚韓王安被國尉府下兵士看得牢固,一舉一動都被監控,有個風吹草動都會被守衛的士卒一絲不苟的上報父王,根本不可能逃脫;哪怕韓王安真的有所動作,也必定是父王爲了將韓國餘孽一網打盡而特意設下的陷阱。
但他沒想到的是,因爲自己的參與,滅燕之戰從上一世接連反覆打了五、六年變成現在一舉成擒。
扶蘇恍然大悟,正是秦軍比以往更加迅速的成功,纔會影響到了原本眼睜睜看着韓國和趙國被滅仍舊無動於衷的魏王,讓他從醉生夢死之中驚醒,恐懼於能夠頂在秦軍大軍面前的兩國的徹底消失,魏王假想必清楚,接下去被滅的必定是自己,於是,他乾脆猶如燕國選擇刺秦一般,將韓國和殘趙推在前方放手一搏。
即使如此,扶蘇仍舊覺得魏國的反抗不值一提——秦國統一華夏已經不可阻擋。
“多謝勇士相告。”扶蘇語調感激不已,但即使兩人東拉西扯之下,胡亥學習快結束了,他仍舊不對內侍樑提一句將胡亥帶出來的話。
扶蘇裝傻,自稱“竭額”的男人同樣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安安穩穩的坐在原地,大口喝着熱湯,嘴裡發出“呼嚕呼嚕”的粗野吞嚥聲,最後第一滴湯汁都被他送進肚子之後,乾脆將湯碗往大案上用力一放,大聲道:“再來一碗,餓死老子了!”
內侍樑明白扶蘇的心思,接過壯漢手中的湯碗躬身苦笑,看向扶蘇等他吩咐。
扶蘇微微眯起眼睛,視線在男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後,忽然露出笑容,平靜的說:“樑,給他再上一碗,也別忘記了其他隨行的胡商——都是胡姬的族人,不可怠慢了。時辰差不多了,若是胡亥背完了書,將他帶過來見見生母的族人吧。”
扶蘇話音未落,一聲鳥鳴已經穿透大帳,樑趕忙掀開掛簾,十五果然撲騰着翅膀飛進來,收起雙翅落在扶蘇肩膀上,它歪着頭看樑帶着一羣宮奴忙前忙後,用各種美食堆滿了兩張大案。
“你怎麼在這?胡亥又沒專心看書?”扶蘇順着十五光滑的羽毛抹了一把,低笑着逗弄了聰明的白鷹一句。
白鷹像是聽懂了扶蘇的話似的,拍了拍翅膀,低叫一聲,用啄在他臉上一蹭,叼走盤中最大快的牛肉,展開翅膀直接飛了回去。
“這是長公子養的寵物?草原上都說最好的勇士才能訓練出鷹隼,讓它們明白自己的意思。”對面沉默了半晌的男人忽然開口詢問。
扶蘇笑着擺擺手,盯着男人的眼睛說:“這是胡亥不足四歲時候收養的白鷹,他似乎天生就受到天空王者的喜愛。”
男人驟然打翻了手中的湯碗,猛然站起身。
“勇士爲何不坐下?起身急着要做什麼去?胡亥,快來了。”扶蘇緊緊盯着男人的眼睛,驟然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竟然讓男人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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