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有何策?”
多爾袞驚喜地看着陳名夏。
後者臉上帶着自信的微笑,然後掃視一下兩旁的同僚,那架勢恍如孔明覆生一般。
“諸位,難道忘了包稅制?”
陳名夏說道。
“胡,大元舊制?”
劉餘祐愕然說道。
緊接着恍如醍醐灌頂般,那些無計可施的大臣們,一下子看到了烏雲中的陽光!瞬間就連這間大殿都彷彿明媚了許多。
的確,還有一種制度!
一種可以兩全其美的制度。
同樣也是一種經過異族統治的檢驗,並且存在了很長時間的制度,也就是元朝普遍實行的包稅制。這種制度既滿足了士紳們的免稅特權,又可以最大限度保障朝廷的財政,尤其是經歷了時間檢驗,更是在當年廣受士紳的好評,以至於他們對大元朝始終保持着深厚感情。
話說哪怕明朝建立後,士紳們還在念大元朝的好呢!
他們甚至不惜蠱惑朱元璋以承認元朝的正統性來爲異族洗地,這也是朱元璋犯是最大錯誤,也可以說是他最重要污點,生生把一個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大義給污染了。事實上朱元璋完全可以向上追宋朝來完成朝代更迭,根本不需要接蒙古的茬,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是尊龍鳳年號,而龍鳳年號就是紅巾軍以韓林兒自稱宋徽宗後代,以復宋爲號重建宋朝所定。朱元璋完全可以完成這個延續,洪武年號上承龍鳳,朱明上承趙宋,這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大義,但最終還是沒扛過江南士紳的蠱惑最終犯了這個遺害無窮的錯誤。
由此可見士紳們對大元朝的懷念是多麼深切。
“何爲包稅制?”
多爾袞疑惑地說。
很顯然他對於這段歷史瞭解得還不夠清楚。
明朝沒有包稅制。
儘管後期的稅監有點近於包稅制了,但仍舊有本質的區別,而多爾袞可能熟悉明朝稅制,但對三百年前的東西就未必知道。
“攝政王,此乃大元朝所行的一種善政,即將稅收包於某人,每年定稅額給這個人,他負責收稅,只要他能夠收足定額就行,無論他向誰收如何收都與朝廷無關。”
劉餘祐忙解釋道。
多爾袞同樣也秒懂了。
他也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這後面的含義,他把稅收定額包給各地的士紳,這些士紳每年給他滿足定額的,但士紳怎麼收,找誰收,這個不關他的事了,他得到錢糧就行。而這些士紳肯定不能收自己的,豪強大族的也不能收,最後肯定還是收那些小地主自耕農甚至佃戶的,這樣士紳要的特權也有了。
而朝廷統治地方的標誌是什麼?
不就是收稅嗎?
換成包稅制就代表着地方權力完全給了地方士紳,這些傢伙有自己的民團武裝,有收稅權,財政武力統統到手,而且還掌握輿論權,擁有宗族控制權,這麼多權力在手,朝廷的地方官員就純粹擺設,就跟元朝時候的世侯一樣了。
但和元朝也有區別。
那就是八旗沒有蒙古騎兵在軍事上的絕對優勢。
控制權更弱。
但是,這真解決了問題。
“大哉乾元,令人悠然神往,如此善政的確可行!”
多爾袞感慨道。
他就沒好意思問問蒙古人是怎麼沒混過一百年的,話說哪怕從滅金開始算也不過一百四十年,真要從滅宋開始算,還沒混過百年。不過對他來說這不是問題,這時候他哪敢想什麼百年!要是不把這些混蛋哄好,估計明年這個時候,自己就該在瀋陽等待接下來的嚴寒了,這時候他是能撐幾年算幾年。
百年?
至少目前局勢真不敢想啊!
而那些大臣們同樣帶着興奮互相議論着。
很顯然他們得到了想要的。
他們就沒好意思說,作爲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恢復和平後,人口不但沒有增長反而持續下降的時期,蒙古人這個堪稱恥辱性的紀錄,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這個包稅制,這種制度給底層帶來可以說敲骨吸髓的壓榨。當那些承包了各種稅務的色目人和豪強士紳,有了稅收的壟斷權後,他們也就不再有任何顧忌,想怎麼壓榨底層百姓就怎麼壓榨。
不僅僅是貧民。
甚至就連中小地主都逃不過毒手。
如果說舊的稅制僅僅是禍害那些最底層的自耕農和佃戶,包稅制就進一步延伸到再上一階層的了。
糜爛的就不只是最底層了。
不過這對於目前的多爾袞和河北士紳來說,的確是堪稱兩全其美,它可以在確保大地主,地方上掌握主導權的主要豪強的利益前提下,通過壓榨中小地主富農,小商人等目前還能有點油水的階層,來最大限度地增加稅收。雖然這其實是竭澤而漁,但至少短期內是有效的,畢竟多爾袞可以取消士紳一體當差納糧,這一點就可以挽回包括中小地主在內的那些士紳心意,畢竟中小地主和那些富農是科舉免稅階層的主力軍。
他們要的只是免稅特權。
而真正掌控地方的那些大地主和官宦世家可以獲得包稅權。
這就可以穩定人心了,至於那些自耕農和佃戶之類窮鬼,那個不在民心的範圍內,他們沒有發言權,只要士紳的心還向着咱大清,這些窮鬼們就翻不了天。
洪秀全都沒翻了天何況他們!
然而……
這還是沒什麼卵用啊!
這依然解決不了山東戰局啊,那邊都已經打起來啊,甚至這個好消息都送不到青州等地士紳那裡!
多爾袞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最後一個大學士。
大明三邊總督李化熙低着頭,臉上充滿了憂慮和悵惘……
呃,他的家鄉已經被暴明攻陷了。
周村。
“存吾兄救我!”
李化熙的兒子李溉之,在囚車內向着路過的一個年輕文士哀求道。
後者連理都沒理他。
“今日殺賊,當取建奴首級三千以獻天子!”
前吏部尚書畢自嚴之子畢際有在馬上豪邁地說道。
旁邊幾個親信立刻一片吹捧之聲。
可憐的李溉之就那麼從囚籠裡面伸着手,就像個被拋棄的怨婦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就這樣無視他徑直走過去,在囚車的顛簸中悲他從心來,不由得放聲大哭。馬背上的畢際有沒有回頭,正滿腔豪情的他,在自己好友的哭聲中,帶着畢家爲首組織起來的王村民團走進周村。
話說淄川可是冠蓋雲集之地。
這地方在現代不起眼,但在明末三朝淨出高官,首輔張至發,吏部尚書畢自嚴,三邊總督李化熙,當然,還有臭名昭著的孫之獬,一個縣光崇禎朝就出了一個首輔,一個尚書,一個總督。而現在這場戰爭,正在讓這些原本詩文唱和,當然也可以說原本同玩同嫖的公子哥們,不得不面對各自的命運,可憐的李化熙一家被逮捕了,孫之獬的兒子正跟着咱大清死守淄川,畢自嚴的兒子喜迎王師……
“這狗日的世道!”
畢際有不勝唏噓地罵了一句。
幾乎就在同時,一隊身穿紅色軍服的騎兵突然從對面衝過來,一下子擋在了他的馬前,畢際有嚇得一帶馬,差點被立起的馬掀下去。
“你們是義軍嗎?”
爲首軍官焦急地喊道。
“對,我們是義軍!”
畢際有趕緊說道。
其實他們很難說是什麼性質,這時候周村是謝遷所部進攻淄川的後方基地,不過大量周圍各縣士紳組織的民團也紛紛趕來,總計超過四萬烏合之衆在淄川堵了巴都禮。後者帶着五千清軍龜縮淄川,倒不是怕這些烏合之衆,而是怕這些人後面隨時從章丘過來的明軍,他只要出城野戰,一旦和這些人糾纏上,緊接着章丘的明軍至少一個旅就會趕來。因爲長清被明軍攻下,第九軍步騎各一個旅,再加上增援的第十軍騎兵旅,三個旅兵臨濟南,勒克德渾不得不把原本反攻章丘的清軍撤走一半,只留下一半繼續對峙。
而七千清軍只需要明軍一個旅就能擋住,擁有兩個旅的竇名望隨時可以調出一個旅加入對淄川的進攻。
但他始終沒動,就是爲了哄着巴都禮出來。
巴都禮很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他現在就是龜縮不出,再說他就是出來也沒什麼卵用,出穆陵關的明軍第八軍步騎各一個旅,因爲臨朐士紳喜迎王師順利攻克臨朐兵臨青州。
他現在只能固守待援。
等待多爾袞做出反應,並調動援軍進入山東。
淄川有足夠的糧食,還有孫家這樣不可能倒戈的,依靠堅城當烏龜比他出去冒險要強得多。
當然,這樣的結果是外面義軍越來越多。
那些士紳可都急着搭上反正的列車,避免以後楊慶拉清單,他們只要來參與對清軍作戰了,楊慶就無論如何都不會跟他們算賬。畢際有其實是反應慢的,畢竟他家在王村,反應快早就該加入義軍了。而且他也沒敢直接去淄川,先是來周村報個到,先把名報上,然後什麼時候上前線……
那再說吧!
然而畢自嚴的在天之靈終於保佑他兒子了。
“快,去接援軍,幫忙運輸重炮!”
那軍官很不客氣地說道。
“將軍請帶路!”
畢際有立刻清醒,知道自己撞大運了,他激動地拱手說道。
“不用帶路,自己去剛斧寨碼頭,我還得繼續叫人!”
那軍官說道。
“呃,剛斧寨?!”
畢際有愕然道。
剛斧寨,小清河碼頭。
在這條即便是夏季也不算寬的河面上,無數的沙船或停靠碼頭,或者直接在淺灘衝灘,同樣無數全副武裝的明軍士兵正踏上河岸,到處都是一個個正在整隊的方陣。不過這些不是北方駐軍的那些戰車步兵,他們沒有戰車,只是純粹的步兵,以長矛和火繩槍武裝,但身上的盔甲略多於戰車步兵。後者只有胸甲和頭盔,畢竟他們有盾車保護,這些則是清一色的半身甲,只是雙臂減少防護,以方便於更快速裝填子彈。
“這是神兵天降啊!”
畢際有看着眼前這片鋼鐵的反光驚歎道。
誰也沒想到明軍的增援是以這種方式到達,這就是海軍陸戰隊第二軍下屬的那個主力旅,核心全是朝鮮戰場上的老兵。他們沒有隨其他各旅向膠州和濰縣進攻,而是在萊州裝船沿海岸線到達小清河口,趁着夏季水量還算豐沛,直接以本身就能夠進入內河的沙船進入小清河,繞過目前清軍正在堅守的濰縣,逆流而上直達鄒平進入主戰場。
不要小看小清河。
這條現代完全沒人關注的小河從南宋初年開始,就是濟南最重要的水運通道,半個山東的物資幾乎都依賴這條河的運輸。
而這個旅帶來了真正的重武器。
“你們是義軍?”
一個將領模樣的走過來看着畢際有說道。
“淄川生員畢際有見過將軍,先考乃是先帝時候的吏部尚書,生員身陷虜中三年,無日不思能爲國效力,今日終於重睹王師風采!”
畢際有很誇張地說。
“很好,我會向上級爲你請功,帶着你的人,幫忙把這些大炮運到淄川城下,轟開淄川全殲建奴就看它們的了!”
那將軍說道。
畢際有順着他手指望去,緊接着倒吸一口冷氣。
在小清河畔的淺水中,一艘平地沙船擱淺着,在船上一門巨大的火炮指向他們,那炮口幾乎趕上旁邊士兵的腦袋。而船頭大批士兵正在忙碌着用沙子和石頭堆起一道沙堤,沙堤上鋪着一塊塊長條型木板,木板上裝着兩根黑沉沉的鐵條,而大炮兩旁輪子同樣也是鐵的,而且這樣的大炮不只一門,在兩旁還有七門同樣的大炮……
“二十斤攻城炮!”
那將軍不無得意地說道。
“快,都打起精神來,把這些大炮給王師運到淄川!”
畢際有立刻亢奮地喊道。
他身後數百名以畢家佃戶爲主的民團立刻涌上去,很快他們就和那些士兵一起,再加上徵用的牛和原本用於拉炮的馬匹,拉住一個個連接在大炮上的繩索……
“拉!”
畢際有一起拽着繩索,很是賣力的高喊道。
所有人立刻同時用力。
那大炮的雙輪緩緩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