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奈,龍奈你醒一下!”我伏下身體輕輕拍他的臉。
一下午陪着他在在家裡很無聊地看電視,不知道是不是房間的暖氣開得太足,剛纔還捏着半支香蕉看得很有滋味的,沒幾分鐘居然已經昏昏沉沉地到在牀上重新睡了過去。
“哦……”不大清醒地把眼睛睜開,慢慢把頭仰起來,仰着嘴角正打算跟我說點什麼,身體忽然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醒了沒有?醒來就先起來……我叫了醫生過來給你看病,別怕!”我上前一步,刻意地將他和南凌之間隔開。
他在害怕——是那種與生具來的恐懼。雖然只是一個千分之一秒的反映,我卻還是很強烈地捕捉到了。
這不象他——他從來就是愛熱鬧,有了人就鬧得格外歡的類型。
“醫,醫生?”喉結上下滾了滾,眼神偷偷朝南凌掃了掃,立刻又垂了下來。
“是啊,醫生……讓他幫你檢查一下,就能讓你的胸口不那麼疼了!”我悄悄把他的手拽住,想分擔他那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不安。
南凌就那麼安靜地在沙發前站着,從任何角度看都是無懈可擊的優雅和從容。
那種淡然和純淨的姿勢應該是讓任何人都感覺安心的。
所以我實在不懂龍奈那樣的恐懼究竟是爲了什麼。
“卓越你先讓開,讓我看看!”南凌朝我點了點頭,我站起身,有些費力地把手從龍奈的緊拽中抽了出來。
手腕的地方是一條深深的紅印,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給勒出來的。
“你哪裡不舒服?”熟悉的調子,卻有莫名的壓迫感。
“沒,沒有,我很好!”
要證明什麼似的將身體笨笨地扭了扭,象是在模仿小新做健康體操,可卻似連和南凌目光直視的勇氣都沒有。
“是嗎?”晶瑩白皙的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可是你似乎在發燒。”
“那是……那是空調太熱了!”眼睛骨碌碌轉了轉,吐出舌頭開始喘氣。
拜託,只有小白那種隸屬犬類的傢伙纔是用這種方式散熱的好不好?
“那這裡呢?我聽卓越說,你這裡很痛?”手指的位置停在了龍奈的胸前,南凌的身體前傾了一點,冷靜的臉孔湊在龍奈的眼前,不再讓他逃開。
“那是前幾天,現在已經不痛了!”他躲無可躲地哼出這幾個字,瞥着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
“恩……那你放鬆,我檢查一下。”
類似於聽診器的東西很小心地貼在了龍奈胸前,我知道那應該是最精密的檢測儀器。
南凌的表情嚴肅而專著,整個屋子只能聽到龍奈一下重似一下的呼吸聲。
看他那個樣子,簡直就是在受刑……如果真是要做些什麼實質性的維修,那還不要了他的命?
不過南凌檢查的時間,也好象太長了點。
咳嗽了一聲想提醒一下,沒等我開口,南凌已經扭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了起來。
沙發上的小東西象是從高度警戒的狀態中逃脫出來一般,長長地抒了一口氣。
“南凌,他怎麼樣?”匆匆的脫口而出,才發現這種問題不應該當着龍奈的面有所討論。
小東西拿着遙控器開始搜索蠟筆小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去客廳說吧!”他朝我笑笑,淬防不及地將脣湊到了我的耳邊:“除了這個,我們應該還有很多別的話要說,是不是?”
垂着的手掌被他用十指交纏的姿勢握住,許久沒有體驗過的親暱姿勢。
這樣的舉動,不象是南凌的性格,何況……這是當着龍奈的面……
突如其來的曖昧讓我的腦子瞬間有些懵懂,只能機械地任由南凌牽引着愣愣地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有看不見的弦在一點點繃起,越拉越細,越拉越緊。
而我,被絞在弦的最中央幾近窒息,卻至始至終沒有回頭的勇氣。
南凌的手在走進客廳以後就緩緩的放開了,我依舊還未完全回過神來。
“爲什麼?”半晌之後,我擡頭看他。
“爲什麼?”一絲痛楚從他的眼底劃過:“原來,現在竟是到了我碰一下你的手也要解釋的地步?”
“當然不是,南凌!”倉促的截斷他的句子,卻發現除了這句蒼白的否定,竟是沒有別的可以繼續下去。
尷尬的僵持,在南凌尖銳的洞察力面前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算了……”他最終無力地低嘆出來:“我剛纔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做個實驗證明我的猜想而已。”
“實驗?”
“恩……”
“關於龍奈的病情嗎?”
“是!”
“他怎麼了?需不需要太複雜的治療?
期待中的回答沒有到來,南凌神色複雜地看向了我。
“卓越……你竟是比我想象的,還要關心他。”
“啊?是嗎?”這個問題我到真是從未想過。這麼長時間朝夕相處的生活,只知道被他的各種怪表情和惡做劇已經磨到沒了脾氣,寵着他彷彿已經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
臉上浮起不自覺的微笑,天知道我什麼時候墮落到了這個地步。
“那麼卓越,我想我只能說抱歉……”
“什麼?”
“剛纔的檢查結果,我想他應該是心臟部分出了問題。”
“心臟?”
“恩!”
“爲什麼?你說過他不會生病!”
“他沒有生病,他只是心臟不堪重荷,然後引起整個生理系統出現故障。”
“南凌,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嗎?那這樣你懂不懂?……”
水果籃子裡新鮮的橙子被南凌握着放到了我的眼前。
“這是人類脆弱的心臟……”
鋒利地瑞士軍刀沿着薄薄的表面一點點朝着內芯剖着。
“這是所有濃烈的感情……”
無可抵禦的姿態,任由尖利刺穿肆虐,眼前的逐漸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當他們激烈地撞擊在一起時,所有的感情之傷會有一種拯救的方式叫做哭泣……”
粘稠的汁液順着破開的縫越來越快地向外涌着,一滴,又一滴。
“很可惜,我沒有給這個人造人這樣的能力……”
汁液流乾了,剩下扭曲的殼,可鋒利的刀刃還在翻騰着無休止地繼續。
“所以,在這樣的反覆劇烈刺激又沒有出口的情況下……”
“然後呢……那會怎麼樣!”我聽到自己顫到不成語調的聲音。
“他的心臟,應該就象這樣……”
破開的,被拉出長長裂縫的,糾結在一起的橘紅色的瓤瓣,在掙扎着做最後地喘息。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卓越,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嗎?”
“等,等一等!”心中的鈍痛被逼迫到了極至,我幾乎是用一種自己都沒有想象過的沙啞將聲音喊了出來。
“應該,還能補救是不是?”
“補救?”南凌的眉角簇了簇,象是聽到了什麼可笑之極的東西。
“你是他的主設計者,你有辦法知道怎麼才能治癒他!”
“大概是吧……”
他任由我踉蹌着走到他身邊,緊緊拽住他的手,眼睛沉沉地看着我,臉上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可是我想沒有這個必要,有這個時間和財力,我大可做出另一個比他更優秀的人造人……”淡淡的聲音微微頓了頓,終於流露出某些不尋常的起伏:“至少是能夠在實驗過程中狀況穩定,不會愚蠢到不自量力地產生那種心臟根本負荷不了的感情!”
“夠了,南凌!”某些字眼如大錘般重重地朝我砸下來,讓我連瞳孔也針刺般的漲痛起來:“他畢竟也有思想,也能有所感受!你明明看到了他現在這種很難受的樣子,怎麼還能能夠這麼對他?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殘忍?”
“殘忍?原來在卓越心中,已經開始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我?”南凌臉上的表情顫了顫,被我握着的手不動聲色地掙開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不是都已經不再重要!”他退後一步打斷我的解釋,眼睛擡了擡,臉上勾起一絲我不熟悉的表情:“是我把他製造出來沒錯,是我刻意在他身上留有缺陷也沒錯!可是,任何的虛擬記憶都不會讓他有如此劇烈的情感之傷……這大半年的時間和他朝夕相處的只有你而已,所以卓越……到了現在,你還要說殘忍的那個人是我嗎?”
我所有的憤怒在那一瞬間徹底被擊潰了。
到了現在,你還要說殘忍的那個人是我嗎?……
又是那些我不願意觸碰的真相,南凌卻在此時此地那麼赤裸裸地對我加以提醒。
殘忍的人不會是我——那樣的龍奈,我怎麼會捨得傷害他?
可是他的心爲什麼會裂開那麼多讓他不堪承受的痛?
他說我喜歡你卓越;他小狗狗地一樣吻了我;最後他仰着頭希望我也能溫柔地說,我喜歡他……
我卻在那個時候做了些什麼?
一陣亂似一陣的眩暈,我抱着頭慢慢蹲了下來。
“卓越,別這樣……我們停止互相傷害吧!現在的我們,好象已經都已經變了不象自己了……這樣又何必?”我聽見一聲輕輕地嘆息聲,然後有人伸臂把我摟住。
記憶中熟悉的,青草的氣息,純粹的乾淨。
而現在,我需要這樣的安慰抹去我已經快要尖叫出來思緒。
“把這一年所有的不愉快忘記吧……他不過是個人造人而已!”
脊背的地方被一遍一遍耐心地撫摩着,突突如狂的混亂卻怎麼也整理不平。
當我最後終於重新把埋在南凌肩上的頭擡起來後,透過他烏黑晶瑩的瞳孔,我看到了藏在裡面的小小人影。
靠在門旁的姿勢,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南凌微微一嘆,和我擁抱在一起的手慢慢放開了。
“龍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他身邊的,只知道我儘量在用很輕很輕地聲音叫他,彷彿如果那聲音大一點,就會將他在空氣中震碎一般。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第一次,沒有做絲毫停留。
長毛的絨絨狗玩具被他拽在手裡,很用力,拖在地上的尾巴已經有些髒了。
他給它取的名字叫小小白,是在地攤上面一見鍾情的。因爲這隻玩具有和小白一樣的呆滯表情,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那太過冗長的尾巴。
“你剛纔說的話,能不能再說一次?”走到南凌身邊,龍奈怔怔的擡起了眼睛——這是他們今天第一次坦白的對視。
當一個人所有的感情裡面只剩下絕望時,是不是就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畏懼?
“你要聽哪一句?是我要卓越把這一年全部忘記?還是那句……你不過只是個人造人而已?”
“不!南凌你停止!!!!”我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撕叫出來。
曾經一千遍地想過龍奈知道了真相後的表情,卻沒有想到這一切到來得如此簡單而措手不及。
“人造人?”他低低地重複着,手裡的絨絨玩具被繳得很緊很緊。
我乞求他的程序裡沒有關於這個詞彙的任何相關信息。
“我不明白……”他想了很久,終於擡起了頭:“我不相信!”
“你該不會愚蠢到向我要證據?”我不知道南凌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這種平靜得讓人心悸的口吻說話。
“你說什麼和我都沒有關係!”隨手拋掉了手裡的毛毛狗,他很堅決地走到我身邊拉住我:“我只相信他!”
“也好~”南凌朝我點點頭:“卓越,那就由你來告訴他吧!”
充滿信任的眼睛很專注地看向了我,認真地等待着。
“不是這樣的,龍奈,你聽我說……”
“恩……我在聽!”
“不是這樣的,不是……”
反覆的,空洞的句子。
我象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只能發出越來越無力的聲音。
他眼中的溫暖的期待終於在我閃爍的言辭中一點點消逝,冷去。
“你現在……還要不要聽更多的真相?卓越不說,我想我可以告訴你。”
“恩……”已經接近空白的表情。
“簡單來說,爲了某種實驗目的,我製造了你……而卓越,在這一年裡負責觀察和記錄與你有關的所有數據……他是我最好的助手,也是……最親密的伴侶……”
“這一年?不會的……我和他,我和他從很多年前就開始在一起!”
“都是假的……那些回憶不過只是預先設定的程序,你還不明白嗎?”
“怎麼可能?我記得……很多東西我都記得!我和卓越的家鄉,山上的紅色楓樹,晴天時候天上的風箏……”
“還有夏天會變顏色的湖水和街邊的梧桐樹是不是?”南凌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悲憫的神情:“除此之外呢?除了這些寫好的程序以外,你還能記起什麼?”
還待辯解的脣僵硬地半啓着愣在了那裡。
“別的就什麼都沒有了是不是?除了那些寫好的程序,你沒有任何真正屬於自己的記憶。”
“我有!我有的……”他眼神在屋子裡無助地左右掃視着,象是拼命要挖掘出更多的東西。
“我有小白……”他終於小小聲地出擠出了這個句子,蹲下身子重新把那隻毛絨狗抱在了懷裡。
南凌沒有再說話,只是略略地把臉別開了。
薄薄的肩膀開始發抖,龍奈的喉嚨裡發出壓抑之極的聲音。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伸手想把他摟進懷裡。
他顫慄了一下,從我手臂的範圍裡掙了出來。那麼迅速的擦過,甚至沒有留下半點溫度。
任何的語言在這個時候,都顯得那麼貧瘠。
而我——似乎從剛纔開始,也已經失去了撫慰他的權利。
“卓越……”終於看到他站了起來,叫我的名字。
“我在!”
“小白……我和小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假的?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真正地在一起?”
“不是!”
“還有你……你給我說過的那些話,陪我去過的地方,是不是都是程序而已?”
“不是這樣的,不是……”
“可你剛纔也這樣說……我到底應該信哪一句纔對?”
他很不安地看着我,刻意蜷縮起來的身體硬生生地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伸手想拉住他,他卻迅速地向後退去。手裡的絨毛狗慌亂之中掉了下來,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毫無聲息。
他雙手空落落地停了下來, 終於一無所有的站在了原地。
我想說龍奈你相信我,可是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卓越,你幫我畫張畫好不好?”他對着我看了很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半張皺巴巴的紙:“畫我的小白……”
我機械性地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張和短到已經幾乎握不住的禿禿的鉛筆。
“你畫我的小白,我就相信你!”他的眼中燃起的,最後的希望,和着此刻迫切的聲音。
“如果有一天,我無法分辨一個人是不是真正地對我好,我會和小王子一樣,叫他替我畫畫,不過我會叫他替我畫一隻狗……畫我的小白。”
他曾經那麼認真說過的話,我怎麼竟會以爲他是在說笑?
可是小白……我怎麼會記得該如何畫那頭該死的狗?
“卓越,卓越你會畫的是不是?”他把紙展平,迫切地催促着,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
捏着鉛筆的手一直在抖,可是始終下不去那一筆。
“你畫啊卓越,畫小白……我知道你其實很喜歡它的!”
他開始上來摁住我的手,希望我開始有所動作。
凌亂的一筆終於劃上去了,從左上角到右下角搖搖擺擺長長的一團毛毛的東西,很醜陋。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很難堪地想把它擦去,那張紙卻被龍奈早一步搶在了懷裡。
“卓越……”他的嘴角難看地撇了起來,聲音已經低啞到我幾乎聽不清。
“你明明知道……小白,小白他是沒有尾巴的嗎,你幹嗎偏要這樣畫……”
皺起來的臉,**着的肩膀,還有那種胸膛劇烈起伏抽搐着的模樣,他應該開始在哭泣。
可是沒有眼淚的陪襯,
這樣的悲傷,都象是變成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