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如玉面龐上的笑容清淺,陽光照耀於袍服,銀白色的雲海紋似乎流動了起來。
趙允旻負手走進竹亭,筆挺地站在華琬摟抱的竹樑旁,靜看眼底下睡得正香的人兒。
華琬仍舊綰早上的雙丫髻,只是經了大半日奔波,髮髻有些許鬆散,一縷青絲垂落在白皙面頰上,眼角因拭淚留有一點淺淺紅痕。
華琬那如墨染的髮鬢不知何時沾到兩片嬌嫩紅豔的石榴花瓣,趙允旻擡起手想替她拂去,臨要碰到了,又堪堪停住。
既然人已比花嬌,便無所謂再添兩分顏色。
趙允旻從袖籠內取出一隻手指粗細的黃花梨木雕小魚。
魚身圓滾滾的,乍看之下同華琬早先用茅草編了綴在荷囊上的雙魚結十分相像。
華琬的荷囊在接迎他回京時被賊人偷了,但雙魚結卻因討巧可愛而被他取走。
木雕小魚躺在了華琬身邊,圓鼓鼓的肚皮在滑溜溜的竹椅上搖來搖去。
趙允旻嘴角笑意更濃,雙眸光芒漸亮,這種小玩意兒,果然還是該給小孩兒玩。
趙允旻轉身離開竹亭,到了置物房前輕輕敲了敲實木隔門。
隔門很快打開,陶學錄看到站在門外的是趙允旻時,唬了一跳,趕忙將人迎進屋子,確定四周無人將隔門小心掩上。
“殿下,您怎過來了,爲何不遞消息與老身,老身自會去後巷等您的,倘若讓人瞧見該如何是好。”陶學錄心有餘悸地說道。
趙允旻笑道:“嬸孃放心,此時您這兒除了三位各自呼呼大睡的小娘,再無旁人了。”
陶學錄皺着眉頭,“總該小心爲上,老身不希望殿下惹到甚麻煩。”
趙允旻見陶學錄真的很替他擔憂,心下亦有歉意,故哪怕他是再三確認了此處無問題,才大搖大擺過來的,也垂首認了錯,“是晚輩思慮不周,讓嬸孃擔心了,往後一定不會再犯。”
陶學錄鬆口氣,大皇子畢竟才十七歲,她害怕大皇子會年輕氣盛,任性不聽人勸阻,“殿下這般匆忙過來是爲了慶國公府的事情嗎。”
趙允旻點頭道,“鄭老夫人爲孫女擇婿,以及洛陽漕運發現私茶,兩件事我都很關心。”
陶學錄面上微有喜色,大皇子果真並非一心木雕,完全不理會朝政,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掩人耳目罷了,陶學錄將她所知的,極盡詳細地告訴了趙允旻。
趙允旻摩挲着食指上的翠玉扳指,參知政事府方家與二皇子生母齊淑妃的母家走得極近,七年前方家長房的嫡長女,便是嫁到了齊家的,如今二皇子可到御書房參政,就少不了方參知的功勞。至於左諫議大夫範大人,倒是性子耿直之人,凡事講究方圓平直,不與朝臣拉幫結派,人處中流,反成朝中砥柱。趙允旻在可惜他自己現在還不能與範大人接觸。
趙允旻眉眼未動,神情從容間已有對策,至於私茶之事……
趙允旻略沉吟片刻與陶學錄說道:“嬸孃,私鬻茶鹽的律法看似重,其實內裡暗藏了許多不足與外人道的手段,如今律法可爲人操作利用,是以許多商販爲了謀取其中暴利,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鋌而走險。”
“殿下的意思是雲霄鄉的鄉民們能有驚無險麼?”陶學錄緊張地問道,午時華琬要寫信給其舅舅,她阻止了,一個小小的雲霄鄉里正,非但救不出人,反而會將自己也搭進去。
趙允旻搖搖頭:“不是,是那家商號的東家能無事,黎民百姓就難說了。”
“哎,難道真讓這些無辜的鄉民們遭牢獄之災?”陶學錄很痛心。
趙允旻認真道:“嬸孃放心,要救出鄉民也不難,只要尋了有門路的人額外使些錢便可,我不會坐視不管的。”
十年前朝廷設茶政司後,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利於邊境馬市交易,但也成爲一部分人急劇斂財的手段。
兩浙路、富寧路與蜀中一帶盛產茶葉,三地本爲富庶安民之地,可自從出了茶政令,當地官衙在收茶時故意將茶價壓得極低,再以正常官價上報朝廷。
不過兩年,便有許多茶農棄耕做別的營生,官衙見荒廢的茶山數越來越多,影響到他們政績了,便又下了一條規定,將每座茶山做任務壓到村裡的各個茶農身上,並限定每座茶山茶葉的年產量,若年產不足,便以罪論,以犯處。
家中輕壯勞力被抓入大牢,就只能用錢贖人,茶農苦不堪言,卻又無可奈何。
那些膽大妄爲的地方官,之所以敢爲非作歹,無非是因爲他們在朝中各自有靠山,趙允旻尚未深查,但能猜到所謂靠山都是一些什麼人。
貧民耕而不免於飢,富民坐而飽以嬉。
趙允旻如今也只能在心底無聲嘆息。
“嬸孃,晚輩先走了,雲霄鄉的兩位孩子,嬸孃安撫則個。”趙允旻同陶學錄作別。
陶學錄還有顧慮,“殿下此事可有把握,若救雲霄鄉鄉民於殿下有損失,殿下便再思量一二,權衡了利弊。”
“嬸孃放心,沒有十二分把握也有十分了。”趙允旻躬了躬身,朝屋外走去,想起一事,回頭朝陶學錄說道:“嬸孃,您的小徒弟還在竹亭裡睡着,臨申時要起風了,快去將她喚醒吧,一會受了寒不能替嬸孃做事。”
陶學錄聽言也擔心起華琬來,同趙允旻作別後,匆匆趕往後院竹亭。
這時華琬已經醒了,正揉着惺忪睡眼,納悶地看着身邊多出的一條木雕小魚,喚醒了香梨,香梨懵懵懂懂地說木魚不是她的。
“還想睡便回屋去睡,一會受風着涼了。”陶學錄近前嗔怪道。
“嬸孃放心,外頭熱得慌。”華琬剛說完,鼻頭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也不敢嘴硬了,匆匆將木雕小魚放入袖籠,帶着香梨跟陶學錄回屋。
陶學錄吩咐小陶煮兩碗熱茶後朝香梨說道:“明兒一早我會派馬車送你回雲霄鄉,你爹和鄉民雖仍被關在牢中,但不必過分擔憂,有貴人答應救你爹和鄉民了,故你回鄉後,只管告訴鄉親,讓他們在鄉里安心候着,莫要去那洛陽,更別胡亂求人,免得幫了倒忙,壞了貴人搭救一事。”
香梨聽言很激動,噗通一聲朝陶學錄跪下,華琬攔都來不及攔。
“若爹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嬸孃就是小女的大恩人,小女將來做牛做馬都會報答嬸孃的。”香梨要叩頭,陶學錄趕忙吩咐華琬將香梨扶起。
“我不是你的恩人,不必報答我的。”陶學錄淡淡道。
香梨鼻子一抽一抽,華琬在旁感慨,“一定是見義勇爲的大俠,之前我遇見賊人,也是不願留名的大俠救了我。”
華琬看着香梨,“香梨,你不用擔心了,一定會沒事的。”
“嗯,琬姐姐,謝謝你們。”
見華琬和香梨眼裡又開始泛淚光,陶學錄趕忙招呼二人去吃早上帶回來的櫻桃。
陶學錄坐回藤椅休息,剛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了,懊惱地拍自己腦袋,大皇子每次都來去匆匆,逗留時間極短,她竟又忘記將雕好的白玉筆架交給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