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省親

景初八年正月, 容華大人武晗千里迢迢自京都來省親,轟動了整個金流城。一路奔波,沿途各府衙官員殷勤照應自不必說, 隻眼下入了金流城, 城內大小官員齊齊出動, 在城門口跪地恭迎, 爲人丁稀薄的武氏國姑撐場面。彼時鼓樂絲竹聲聲不絕, 但見幾十名羽林郎跨馬開道,緊接着頭戴卷腳襆頭身穿羅袍的宮人亦騎了白馬,列成長長兩行。衆人稍稍擡眼看時, 鑾駕前宮人高舉紫金傘蓋,後面的手執綃金掌扇, 前呼後擁, 天家威儀顯露無疑, 真真是擺足了陣仗。

雍容華貴的容華大人武晗端坐在四匹一色駿馬拉着的錦繡交相輝映的香鵲鑾上,頂戴金葉高冠, 身披銀貂大氅,內着五色廣袖山水暗紋錦袍,腰懸金躞蹀,垂四品翠羽珮,着六合麂皮靴踩着錦緞杌子下了鑾駕。站在門首鋪就的紅絲毯上, 擡眼望去, 武家大宅前烏壓壓跪了一片人, 爲首的女娘滿頭珠翠, 錦衣華服作正裝打扮, 此刻正趴在地上俯首帖耳,不是武思芳又是哪個?

武晗心頭一熱, 忙伸手要將姐姐拉起來。武思芳不爲所動,她看着平靜,其實內心波濤洶涌。自打接了聖旨,大過年的,就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不說白日裡陡增的賓客來往,但爲武晗省親這一樁,她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親姐姐,沒少使精力,在有限的時間內,花了不少氣力和高價將他從前住的院子擴了一倍,從裡到外翻修的精緻輝煌。她心裡再怎麼不痛快,畢竟是親弟弟,多少人的眼睛且盯着呢,容華大人的臉面比自己的要緊多了。

只說這會兒見了人,面前的男子神清骨秀,貴氣逼人。他較之前成熟了許多,也更加端方穩重,果然是今非昔比,真叫武思芳心裡是又愛又恨,不知怎的,氣上心來。容華大人伸手扶她,她也不給人家臉面,嘴裡更沒句好話,“小人賤民,豈敢高攀,又哪敢勞動大人金貴之體,只是舍下簡陋,原也不配服侍您這樣的貴客,唯恐怠慢了大人,還望寬恕則個。”

果然是他親姐姐。武晗苦笑一下,雖然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兒突然伸手揍他,或是冷不丁伸腳拌他一下,可那神情語氣一點沒變。

“姐姐這是什麼話?可是生我的氣了?”武晗多少有些委屈,姐弟兩人兩年多未見,如今他入了宮,來這樣一趟太不容易,要是一走,又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重逢呢。

“哦,沒想到小人能有今日,竟得了這樣尊貴的弟弟。給別人做侍,居然連屁都不放一個!等生米做成了熟飯,這會子眼裡倒有姐姐了,真不知這是擡舉小人呢,還是羞辱小人呢?”她嘴裡不鹹不淡的,面上絲毫不見榮耀感。

武家大宅裡的男女老少跪倒了一大片,頭基本都垂到了地上。他們從容華大人進城門跪到了現在,膝蓋上多少有些吃不住了,心裡無不埋怨家主不體恤下人,也不知她這會兒又想出什麼幺蛾子。有什麼恩怨進去說嘛,在大門口還不夠丟人的?大冷的天,就知道連累別人!

姐弟兩自然顧不及別人所想,兩下里僵持着。武晗沉默不語,清澈明亮的一雙大眼隱隱泛紅。一旁侍奉容華的內殿執事王少使氣不過,站出來頂了一句:“放肆!怎麼說話呢???你不過仗着我家大人,纔有了國姑的名頭,不思感激,竟敢折辱大人!待咱們回稟聖上,定要治你個以下犯上之罪!”

武思芳跪在門前,挺直了身子。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如今能看開的都看開了。只不過到現在都沒想通當初一心在北城做守軍的弟弟爲什麼搖身一變成了宮裡得寵的貴人。兩年多不曾見面,他悄無聲息地再嫁也就算了,居然還找上了慕容還!她可真是賠了弟弟又折錢!這會子還跑到她面前耀武揚威,怎能叫人不糟心?

她哼了一聲,心裡極度不快,也不知道眼下這樣的情形到底該怨誰。只曉得如今再沒什麼可畏懼的,她已經懶得還要因爲皇帝去看自家兄弟的臉色了。

“婆婆稍安勿躁。”武晗及時制止了準備打抱不平的執事。原本王少使這一套在武思芳這裡也不管用,當然武晗更不會讓她這麼去做。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怨她嘴上不饒人。因爲姐姐還是從前那個老樣子,對他不滿意,或者心裡不痛快就朝他吹鼻子瞪眼,這是心裡還記掛着他呢。真正要是不在乎一個人了,人家對這樣身份的人那可是和和氣氣,恭恭敬敬的,就如同這一路上舔着臉巴結他的那些外命夫們一樣。

姐弟兩個彆扭了好半會兒,武大看着弟弟雖然前呼後擁,威儀高貴,但在她面前還是會流露出無辜的小眼神兒,心頭一軟,終究沒太爲難,只按着貴人省親的規矩和禮儀將人迎進了大門。因着還在年裡頭,武思芳先陪着武晗祭祀了祖宗。容華大人雖身份高貴,可從前連祠堂的門檻都沒跨過,如今倒是隻拜不跪。敬了貢品,唸了祭文,上了三炷香之後,容華大人重回主院,武思芳又重新跪在正廳裡,在一干宮官侍從的注視下,端端正正給自家兄弟三拜三叩,說了一堆吉利話。

之後容華大人去了他新翻修的省親苑,視線所及之處皆是華麗貴氣,巧奪天工,直看得他連番感嘆姐姐的良苦用心。稍停片刻,在一衆人等的服侍下,他換了常服,才又折回來,差人將宮裡御賜的奇珍異玩流水樣賞賜下去,衆人叩首謝恩,無不嬉笑眼開。

各種繁瑣的程序走下來,天色竟黑透了。武思芳從早上到現在一直陪着武晗,如今餓的前胸貼着後背,可憐她也沒個偷吃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了用膳,花廳燈火通明,珍饈佳餚陸續擺上了梨木長桌,周圍站滿了宮人,武思芳端坐在側首下方的位置,依着現在的規矩,她還不能先動筷子,如此一來,心裡急得跟貓爪了一般,但凡弄出個什麼動靜,便覺得衆人虎視眈眈。無奈之下,她瞪了容華大人好幾眼,暗示他趕緊吃。

武晗不爲所動,倒是他身側的內侍,慢吞吞地拿着銀筷要一樣一樣先行品嚐的時候,武思芳受不了了,她咬牙切齒地在桌子底下踢武晗,壓低聲音跟蒼蠅嗡嗡似的,“大人,咱能不能別這麼折騰?小人要是想下.毒,您老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兒享富貴呢!”

武晗的臉憋得一陣紅一陣白的。這是規矩,倒不是他刻意拿喬。他咳了一聲,強行喝退了周圍殷勤服侍的一干人等,“你們都下去吧!本位要與姐姐好好說會兒話。”

衆人皆在廊外候着,四圍總算是清淨了。武思芳端起碗一陣狼吞虎嚥,武晗纔要張口,被她擡手擋住,“先吃飯再說話,不然我就吃不下去了。”

武晗訥訥的,沒吭氣。氣氛驟冷,武思芳的腸胃突然就沒什麼滋味兒了,她將筷子猛地一撂,“吃個屁!這不給人添堵麼!”

“姐姐!”在外人眼裡威風八面的容華大人有些擔憂,連連嘆氣。一頭是妻主,一頭是姐姐,兩個不對付,他夾在中間實在難過。

“你腦子讓驢踢了嗎?這世上的女娘都死絕了嗎??你知不知道她捲了我兩百二十萬兩銀子,害我差點傾家蕩產!這種人沒有心肝脾肺你不明白嗎!”武思芳忍着掀桌子的衝動,劈頭蓋臉罵起來。

“姐姐,她有苦衷的。”武晗急急辯解,“…..再說,…….你去年拿一百二十萬石糧食摟走了她近三百萬兩銀子,你以爲她不知麼。國庫捉襟見肘,她都沒說什麼,你何苦還要計較?”

好似被人揭穿了秘密,武思芳着實給噎了一下,面上稍稍有些不自在了。“咳!那什麼,我一個做買賣的,圖的就是利!……..我有錯嗎?我願賣,她願買,怎麼着吧?有本事上別家去找糧吶,她買的了嗎!……你個吃裡扒外的,感情是給……你妻主興師問罪來了?”

錢倒是其次,她能賠就能賺。可一想起武晗的終身大事,武思芳很是喪氣,“你說說,你找誰不行?非要往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你想要榮華富貴,沒問題啊,姐姐也能保證你過上這樣的生活,犯得上去貼那卑鄙小人??你眼瞎了一回,我當你是看明白了,誰知這回連心也瞎了!”

“你誤會她了,她不是那樣的。”至少,慕容還在他眼裡就是這世上頂天立地,值得託付終身的女娘。一想起她,武晗心裡眼裡全是情。

“啊呸!她今日還算寬裕,便對你虛情假意。若是那天又被逼到窮途末路,你最多就是她手裡的籌碼,醒醒吧你!”武思芳看着自家兄弟臉上的真情厚意,騰地站起來,揪住他的衣領,就差落下那一巴掌了。慕容還是個什麼東西?一個沒心沒肺的玩意兒,除了給人添堵,她哪有真情可言?

“不是,不是的。”武晗很平靜,一遍一遍重複着, “姐姐放一萬個心,….就算是….有這樣一天,我也絕不會讓姐姐爲難!” 他緩緩站了起來,遮住了武思芳的身影。兩年未見,他高了武思芳大半個頭,也不再是整天跟在姐姐背後讓她遮風擋雨的人。他說話的神情鄭重而堅定,“你還不夠了解她,…..她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們從前也是相識的,……若非被逼到絕路上,她萬萬不會走那一步。”

武思芳鬆了武晗的衣領,悲涼地轉過身去。本就無力迴天,又何苦和自己較勁?

“姐姐別生氣。”武晗拉着姐姐的衣袖,像過去那樣看着她的臉色,謹慎地討好她。只不過,如今終究不比從前,他沒有因爲武思芳的呵斥而變得方寸大亂,只是微微笑了笑,慢慢道,“…..姐姐,你別恨她。你不懂她,可我懂。………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其實,…..我……,…….是我主動纏上她的,…..在京都最艱難的時候。我那時,…….並不知道她是當今聖上….. ”

“………”武思芳目瞪口呆,原來她這傻弟弟還是一廂情願吶!他怎麼這麼可憐,是纔出了狼窩,又入了虎穴麼?

武思芳能猜到的無非就是這樣,可在武晗細細地將前因後果訴說了一遍之後,她的眼珠子徹底掉在了地上,撿都撿不起來了。

沒成想,他兩個的故事竟然這般曲折,比伶人出演的最精彩的雜劇還有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