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和離

到了第二年, 梨花在枝頭盎然綻放的時候,武思芳帶領的龐大商隊馱運着數不清的水晶玉石、奇禽異獸、乃至香料藥物等稀缺貨物從遙遠的西域赤谷城輾轉回到了金流。彼時全城轟動,一片譁然。這是近二十年來唯一一支從西域安全返回的商隊, 同行的諸位商賈皆是滿載而歸, 喜笑顏開, 展露出衣錦還鄉般的榮耀, 壯觀的場面賺足了金流人的眼球。

武大娘子去西域這一趟發了橫財, 不知激發了多少人的夢想和野心。甚至有那躍躍欲試的,也想效法武家商隊上西邊兒求取富貴。可若非親身體會,哪知道賺大錢這種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雖然大家總是在期盼中將還未曾經歷的事情會想象的輕鬆美好一些, 可現實永遠比理想殘酷,如同西域絲綢之路在歷朝文人騷客的筆下總是體現着大漠黃昏, 孤雁日落的情懷, 但事實遠遠沒有詩詞話本上說的那樣浪漫, 武思芳雖然早有準備,真到身臨其境的這一步, 仍是苦不堪言。

猶記大隊人馬渡過了奔騰喧囂的金流河,一路向西而行,沿路的青山綠水逐漸向後倒退,荒涼與繁華開始交替,雖然會經過熱鬧的城鎮, 但大多數時候都行走在荒野沙漠裡, 沙塵飛揚, 天氣混沌, 還要謹防風暴席捲, 大家用冪蘺或者長衫從頭到腳蓋嚴實,只在眼睛上留出兩個洞來。行進時, 商隊沿着前人留下的稀疏痕跡或是駝馬類牲畜的糞便來找尋水源,戈壁荒漠,沒有飛禽走獸,見不到植物水草,三五天找不了一滴水的情況相當普遍,這樣的艱難,又有哪個是知曉的呢?

堅持到最後的人,就是贏家。她和賀蘭敏君是領隊人,她們的隊伍龐大,走之前幾乎是下了孤注一擲的決心。大家咬着牙頂住了各種艱辛,諸如異域他國的沿路關卡和糟糕異常的天氣等。商隊一路經過涼州,甘州,瓜州,沙洲,出了陽關,就從疏勒一直走到了赤谷城。武思芳惦記着和自家夫郎一年之後的約定,不肯繼續向前了,賀蘭敏君卻不想就此罷手,一心想走到大秦去,於是乎,雙方分成兩撥人,一撥繼續前行,一撥返回了金流。

和潘毓約定的時間剛好過了一年,武思芳歸心似箭。自打進了金流城的西城門,腦子裡就不斷地過着她和潘毓重複的畫面。那該是一個怎樣的場景呢?驅邪避穢的炮仗劈啪作響,漫天的花瓣紛飛如雨,芝蘭玉樹般的男子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望眼欲穿,看見她,迎面奔來,伸開雙臂緊緊擁着她,在她耳邊喃喃低語,“芳兒,這些日子,你想我了沒有?……”之後久別重逢的戀人開始熱烈而纏綿的擁吻,眼中再無旁人…

…......

當然,真實的場景是這樣的:沒有炮仗,沒有歡鬧,武家大宅子裡所有的人都拾掇得素淨,垂眉耷眼,齊整整站在門口恭迎家主,獨獨少了主父潘氏。

說不失望是假的,武思芳和潘毓雖說都是守信用的人,可惜這次是她先到,而潘毓卻落後了。進到家裡,花草樹木、亭臺樓閣皆如往昔,只不過沒有潘毓,沒有蘇氏,沒有武晗,除了她,皆是家下僕從,到底少了點親情的味道。

武思芳花了些時間將手頭的事情安排妥帖,好生休息了一番,然後纔將一直候着的大掌事赫連氏招呼進來回稟事宜。

赫連躬身行禮,方纔坐下,先撿了這一年來相對要緊的幾件事情說,無外乎宅子安穩,外面的買賣以及家中的賬目等等。問到蘇氏時,赫連氏也只說與王珮家的主父一直都有書信往來,蘇老爺子一切安康,不必掛念。

武思芳稍稍放心些了,準備打發赫連出去,卻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只好問道,“還有什麼事情?”

“呃…..潘….潘大人叫人送來的。”赫連猶豫了一下,將東西遞了上來。

一個素色羅袋,裝着潘毓的一封信和一紙和離書。

沒有痛哭流涕和戀戀不捨,曾經愛她愛的死去活來的男子在字裡行間的坦然中言辭懇切、態度決絕地告訴她,良禽需擇木而棲,爲潘氏一門和自身的前途計,決定自請離去,希望武思芳放手,再勿追究。

和離書上手續辦的齊全,連府衙的印章都蓋在了上面。潘毓這事做得相當利落,不給人回味商量的餘地,單方面斷絕了他倆的夫妻關係,沒有任何糾葛和牽扯。

武思芳當下就傻眼了。姓潘的唱的是哪一齣啊?她的腦子一片混沌,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呆愣了半響,方纔問道:“怎會回事兒啊?你怎麼才說啊?這什麼時候遞過來的?”

是您說要好生休息一番,不讓我等打擾的吧。赫連氏心裡嘀咕了一句,看了看武思芳的臉色,提着膽子答道,“……上…….上個月,潘大人跟前的趙甲錢乙親自送過來的,說不着急給家主看,…….,小的..…..就....沒.....”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武思芳怔怔的,心不在焉道。

“…….還有件事…..,”赫連覺得也有必要說一下,“兩個月前,太后薨了。朝廷有令,服喪期間不得見喜,所以大宅一切應簡從素,還望家主體諒。”

武思芳點點頭,赫連氏看着家主傻呆呆的樣兒,不禁有些擔心。武思芳向來是個精明利落人,可是一磕到潘家郎手裡,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武思芳將信件反反覆覆看了不下十遍,找不出什麼不妥來。她是商人,最懂得厲害關係。潘毓的選擇很合理,冷靜地想一想,或許有什麼事情讓他走上了這一步,也未可知。他沒說他不愛武思芳,只說爲潘氏一門和前途才下的決心,這樣的原因挑不出毛病來。

她在回金流的路上已有耳聞,燕國和齊國的戰爭並沒有徹底結束,之前全部攻下的十六州又被齊人奪回了幽、雲、望、朔四州,戰事開始膠着不下,雙方耗損過多元氣,最後收手停戰。回了城又聽說大部隊班師回朝,接着沒過多久,聖上的嫡父薨了。據說昭德太后對於此次戰爭的期望太高,拖着病體等待着結果,沒想到結果將他氣死了。還有人說他唯一的親兄弟,這一次也是領兵作戰,不知怎的,腦子一熱,勇闖齊軍陣營,結果被敵將一.槍挑死,屍首倒是從北邊一直給擡回了京都,然後昭德受了刺激,……….接着就是大喪,舉國痛哀尊貴的太后和死在北邊戰場上的諸多將士。

不管怎麼說,這一仗是燕國近些年來的最好的一次了,雖然燕軍損失慘重了點,可是已經站在了上風口,歇一會兒,喘兩下,趁熱乎勁兒沒過將齊軍收拾了應該……也沒那麼困難吧。

這些不過是武思芳本人根據道聽途說進行的推測而已,比起勝利,她更介意的是潘毓對她的突然放棄會不會和這個有關係。潘家是百年世家,滿門忠烈,難道還沒有前途?……還想要什麼樣兒的前途?

誰能給潘氏一門前途?不就是當今聖上麼。的確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武思芳心裡不痛快了,早知道會是這樣,當初又何必招惹她呢?這麼一想,內心的小火苗兒開始簇簇燃燒起來。好在國喪期間,潘毓是絕不可能再嫁出去的。那麼如果不是嫁人,她是不是就可以去找他再問問,最起碼要搞清楚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讓他連天底下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妻主都不要了。

想和離?……想得美!放眼全國還有比她更好的妻主麼?別的不說,光這回花了大錢給他從西域帶回了的寶刀名劍在大燕就是獨一份兒!還有那幾十匹留着血汗的寶馬,勤養着供他一人驅策,錦衣玉食也只寵他一人,……..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武思芳眉毛擰成一疙瘩,越想越氣。最好是潘毓有苦衷纔會這麼對她,那樣的話她一定盡最大努力助他擺脫。但若不是,潘毓真的水性楊花攀高枝兒跟了別人,到時候可別怪她心眼兒太小!她可不是那種你不愛我我就哭哭啼啼成全你的人,潘毓這回要是敢讓她心裡憋上氣兒,她也絕對不會讓淫.娃.蕩.婦過好!……管他嫁的是誰!

武思芳正氣得頭上冒煙呢,那廂孫丙和李丁二人尋到眼前,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將一個嘩嘩作響的錢袋雙手遞給武思芳。

“……..這是……要離開了麼?”武思芳打開錢袋,哼哼一聲。孫李二人護着她上西域走了一趟,那可真是死心塌地,她感動得都快哭了,畢竟人家也不是她打小就跟着的。現在倒好,潘毓一走,一顆忠心果然掛在原主那兒,連當初買他倆的銀錢都原封不動地還回來了。

“娘子,既然郎君不在,小人需得離開了。”孫丙閃着一身晃眼的橫肉,鄭重道:“請娘子見諒,…….我等誓死效忠郎君。”

“………是麼?”人走茶涼?武思芳冷笑一聲,“你們倒忠誠,也好!我正好要尋他呢,不如兩位先幫我探探?”

孫李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點點頭。兩人心裡清楚,潘家二郎君必定遇上了事兒,纔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無論如何,決不能在主子有困難時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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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影響沒有蔓延到金流,也沒有人願意去體會它的殘酷性,天高皇帝遠,燕國腹地乃至邊境金流城的每一日都可謂繁華榮盛,安樂太平。可惜金流城富得淌油的大財主武思芳吃不香,睡不着。她的夫郎跑了,結果讓纔回到家的她也坐不住了。她時時惱潘毓,但之後又忍不住擔心他,從認識潘毓的那天起,她就見不得他有半點難過,…….就算爲難他的那個人是當今聖上,她也要爲潘毓擋上一擋!

武思芳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她既然下了決心,自然是說走就走。她以最快的速度將手裡的事情全部移交給了得力可靠的心腹,然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帶了幾個拳腳無比利落的手下,馬不停蹄地上京都去了。

……………….

只說武家這一行人才出了城門口,就看見個一身玄色勁裝,英武非凡的女郎斜背了刀劍和包裹,牽着一匹不停尥蹶子的高頭大馬,揚着手喊她, “武大!上京都嗎?一起走吧,相互有個照應!”

打招呼的人叫做而朱雲,從前金流城的四小霸王之一。她的身手極好,這幾年滿世界闖蕩,如今已是鮮有對手,她這人來無影去無蹤,因此江湖人稱風中奇雲。說來也是湊巧,武思芳的商隊行進到大漠中稍作休整時,突然竄出來一撮沙匪,擋住了去路,眼看着要血拼一場,誰知站在面前手提大刀,肩落雄鷹,威風凜凜的盜匪頭子居然是武思芳和賀蘭敏君的發小而朱雲。……..於是三個潑皮娘子鑽在一處熱鬧了好幾日,最後而朱雲屁股一拍,將匪窩裡的兄弟姐妹扔下,先跟着商隊上了西域,然後又隨着武思芳回了金流城而朱家挨批受訓去了。

武思芳詫異,“……你可真是能耐!我昨兒還聽說你家裡裡外外連窗戶都給你釘得死死的,沒成想你居然跑出來了……”

“這算什麼?天底下能困住我的地方實在太少了!”而朱雲哈哈大笑,嗓音響亮,中氣十足。她是典型的先卑部沙陀人,身量修長,有着一頭紅褐色的捲髮和一雙碧藍色的深眸,陽光一照,整個人相當耀眼。“我約了人在京都比武,算算也差不多到時間了。哼,我這回先收拾了她,再去挑戰紫胤真人!……”

“……..?”武思芳已經很久沒聽到紫胤真人這幾個字了,在她年少無憂的歲月裡,西門非冉經常把這個人掛在嘴邊,時間一長,連她都覺得這位高人神秘莫測,無端地崇拜起來。可是現在連而朱雲都不把高人放在眼裡,她難免又對這位發小敬佩無比。“……厲害!那這回的對手是誰啊?”

“花花道長。”

“你說什麼道長?…….好像……沒聽過.......”

而朱雲嘿了一聲,“就是那個風流道長花一無,自稱紫胤真人的首席弟子,去年她跑去夏國,在半道上讓我給劫了,還繳了她的流雲劍,….....瞧見沒,就是我現在揹着的這一把。……..誰知道後來她跑脫,說辦完了事再找我算賬,約了我在京都比試。你別看她一肚子花花腸子,其實吧,…….她就是個傻子!”

武思芳噗嗤一笑,…….花一無,這人聽着怎麼那麼耳熟?…….哦,….或許她不只是傻子,…....還是個騙子。

“出發!”而朱雲揮動手中馬鞭,一行人策馬飛馳,只餘殘陽如血,塵土肆意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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